孤山山下的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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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几株江梅,姜夔记起了一位姑娘。姑娘是合肥人,曲子唱得很好。如今他记不清她的声音,也记不得她的样貌,仿佛一切都是烟雨中的远景,飘渺,熟悉。印象中他们不过二十出头,那会儿天真,不知道什么是离愁滋味,什么是天涯海角,只想要厮守终生,白头偕老。他们共同度过了许多茂盛的春,许多清爽的秋,在夏天抱着荷花,在冬天捧着小手。姑娘唱歌,姜夔谱曲,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分别是在所难免的,姜夔给自己安慰,总会有相见的那天,等到那天,一切都好了。当时岸上也有这样的梅花。想到这儿,姜夔缓缓闭上眼睛,回忆再也没有画面,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黑暗里蔓延。

讲完这个故事后,小樱还没睡着,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变了。

那天孤山下着点小雨,我们刚好到。深蓝的夜空下,隔岸梅花开得茂盛,颜色浅的深的都有,像一片海。入迷的时候,小樱拍了我一下,要我看看方才她修的照片。我说好看,毕竟是我拍的,这么多年,陪着她,照相技术总得突飞猛进吧。她点开微信,准备发朋友圈。有时候我不是很理解,发朋友圈这个事,费力,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干嘛分享给人家。她靠过来,发丝在我脖子上扫动着,问我文案配什么,我说,孤山山下觅盈盈,你就写这个,有美女也有孤山,非常符合。她笑了,把手机递给我,叫我给她写一下。输入完,她拿过手机发了朋友圈,将手机息屏,依在我的肩膀上。我喜欢这种感觉。

前几年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小樱,当天就加了她的抖音,她发一些自拍在上面,挺好看,挺多人喜欢。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看她的点赞和推荐。其大都是:狗血爱情片的混剪,帅哥美女们的换装。我呢,倒是喜欢看军事,政治,历史。所以,我俩能在一起,十分诡异。某次街上,等她奶茶的时候,我说,你看中我哪点啦?她说,和你见面前,我就和很多人见过啦,你别介意,那些人我不喜欢,虽然有些很帅,有钱,但是我不喜欢。你知道的,只要见面那会儿第一感觉不对,我就撒丫子跑路,懂?我说,懂,我懂,那你见我什么感觉,第一次?她思考一会儿说,这么跟你说吧,小的时候我和奶奶坐公交,有个小男孩也和奶奶坐公交,车上没座了,这个小男孩就让座给我奶奶,和我一起站着,我谢谢他,请他吃了果冻。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当见着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像他。我点点头,原来我是个替代品。她说,你也别觉得自己是替代品,你比他多一点特殊的感觉,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说,特殊感觉,好的坏的?她吸了一口奶茶,咀嚼着里面的珍珠,说,是好的,你给我一种安全感。

一棵浅色的梅花树下,仿佛站着一位女子。我能感受到她在看我。诶,你在看啥,明早估计就放晴了,我们明天来玩行不,明天让你看个够。小樱挣扎起身,她说,我现在有点不舒服,不想吃东西,直接回去睡大觉吧,走啦,走啦!去酒店的路上,我的话很少,比平常少。她问我,咋了,魂不守舍的,让你这么早走心里不爽?我说,那倒没有,就是……这时候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微信有一条消息,她点开来回,我也就没再和她解释。

到酒店后她先冲澡,我躺在床上玩手机。冲完澡后她要求我给她讲故事,我说我得先洗澡,她说等她睡着了再去。小樱喜欢听鬼故事,每晚我都要给她讲,她说我讲的鬼故事越是恐怖,她就越喜欢,越能感觉到我的安全感。因为她,我在B站上关注了很多讲鬼故事的博主,听他们讲完故事后我再讲给小樱。小樱说她只想听我讲。一般来说,讲完一个鬼故事后她就得睡着,很死的那种。今天我没听鬼故事,也没有多余的库存。我说,现在讲不了故事,没资源了。她说,那行,你洗澡的时候好好想想。等我洗完澡出来,小樱已经睡着了,我把灯关上,这时我的手机震动,是朱雄的消息,他看到了小樱的朋友圈,告诉我他也在西湖这边,问我能不能出来。朱雄是我的初中同学,是小樱的小学同学。我们已经有些年头没见过面了,只是一直存着他的联系方式,没有过多交流。

当年为了中考体育,我总不吃晚饭,去操场跑圈。那天我走到操场的时候,下着点小雨,就没跑,正要走时,一个穿着白T恤的瘦子跑进了操场,我停在主席台上看他,好奇他能跑多久。他跑得很稳,一圈一圈匀速下来,跑了二十多圈都面不改色。天色暗蓝,路灯亮了,操场只有他一个人。他走的时候,我叫住他,我说,哥们你跑步也太牛了。他笑笑没说话。后面几天我一直注意他,再后面就跟着他跑,很多人叫他大哥,我也就叫他大哥。大哥名叫朱雄,听说朱雄小学的时候犯了事,被罚休学,回来的时候是初一,说是他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很多。初一的时候,他就总独自在操场跑圈了。初三那年我和大哥几乎形影不离,不仅是跑步,连同课间和回家路上我都和大哥一起。熟络之后他的话就变多了,他喜欢讲李小龙的功夫,讲外星人和孔子的关系,还有道教与道家的异同。我也喜欢和他讲一些奇怪的事,有次我告诉他,我梦见女鬼后遗了精,他听得很仔细,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几天他突然和我说,梦见女鬼是坏的,但是春梦意味着会有好事发生。几十天后的中考,我顺利考上高中,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高中的时候,我和大哥就再没联络过,我记得他说,不想耽误我学习。如今大哥找我当然不能推辞。看着熟睡的小樱,给她盖好被子后,我就把位置发给了朱雄。

见面时,朱雄穿着一身白T恤,看到我,笑笑没有说话。我问他咱们现在去哪?他说散散步,如果你想吃东西也行,我们找个店,我请客。我说,嗨,大哥别了,散步吧。他笑了笑。初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白,现在他更白,在莹莹的灯光下,酒窝里闪着点水汽。我说,大哥和女友来的?他说,一个人来的。我说,一个人来也挺好,这里风景很美,高考完我也一个人来过这儿。他依旧只是笑笑,没说话。接下来是沉默,这样的沉默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很静谧,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数着灯火。一阵风吹过,晃着叶子,梦得很。我想到小樱。我说,小樱是你小学同学,那会儿她咋样?他说,不记得,或许和现在一样,人嘛,本性难移。我点点头说,小樱是有点小孩子气,停了一会儿我说,那大哥最近有在研究什么,还是孔子和外星人吗?他说,没没,最近在研究别的,类似手电筒那些。说完他看着我笑,很呆的那种,像小时候。

路灯穿过叶隙,仿佛水下的焦散,我们走了很久,一味地沉默着。

好一段路后,大哥依着马路牙子坐下,他说有个事儿,我跟着坐下,想听他讲。他望着被树叶遮蔽的天空,说:

“几个月前,我家隔壁那小孩死了,十七八岁吧。”

我有点疑惑,而他还是看着天空。

“这家子算没了,一个种都没留下,这我后面才知道的。小孩他爸走得早,是个独苗。他妈呢和一个摆摊的跑了,似乎去了广东。后面他和奶奶活。这小孩精神有问题,有天我在楼下,看见他对着窗外打飞机,一抽一抽。他奶奶呢,啥也不知道,去外面打工嘛。小孩死的那会儿,天热,一下子就臭了,苍蝇比平常多,敲门没人理会,我就报警,警察开门进去,看见他在房间里吊着,自杀。他奶奶回来就哭,不分白昼黑夜,劝也劝不动,眼睛后面哭瞎了,白天就跳了。楼下那家人说,这个奶奶去浙江那边,采茶叶的,有几年吧,每月打点生活费过来,给小孩用。小孩早不读书了,也不去做事,在家干耗着。”我说:“悲剧,没办法,这茬子事还不少。”他说:“是不少,采茶叶也不是什么好活,又苦又累,赚不了几个钱,天天吃着白水挂面,我最近……”

这时候手机响了,点开是小樱的微信,她说:

我一醒,你人就不见了,去哪了?

我说:朱雄在西湖这边,我陪他叙叙旧。

她说:是我以为的那个朱雄,对不?

我说:嗯嗯(并且带上了一个微笑表情)。

她说:我现在睡不着,心里闷得慌,你能回来吗?

我说:咋了?

她说:你大半夜的,我一个人在这地,你说咋了?

我说:宝,我现在就回去,行不?

她说:行呢,赶快的。

我发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包给她,有点遵命的意思。

大哥说,怎么了?我说,没事,小樱叫我早点回去,大哥你接着讲。他拍了拍我,说,没关系,也没啥讲的了,就想见见你。我说,确实许久没见了。停了一会儿,我说,大哥,不是我不想咱俩吃点,好好聊,是小樱不准我喝,你知道吧,她要闻的。大哥说,那不喝就不喝呗,这和吃有啥——我说,大哥,说起来容易,我们多久了没见过面,不喝,难呀。大哥说,行,时候也不早了,你要走了吧,改天我们再聚。我说,是。走了一段路后,我听见大哥喊,你和她好好在一起,和现在一样,别更改,行吗?我朝他摆摆手,答应他。

回酒店后灯全亮着,小樱见我回来,跑来抱住我。她说怕。我说,不怕,我在这儿。我把灯都关好,和她一起躺到床上,她说,你欠我一个故事。我说我想到一个超级恐怖故事,她捂住我的嘴,说,别讲鬼故事。我说,行,不讲鬼故事。我想起今晚梅树下,那位若隐若现的女子,一个凄美的故事便在脑海中勾勒而出。我说,樱,给你讲爱情故事。她闭上眼睛。

“说是那年冬天,中年姜夔打算从无锡回杭州,在船上他写了一首词,是思念一位姑娘的。”

“先打住,姜夔是谁?”小樱背过身去。

“啧啧,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的那个,你今天朋友圈的文案也是他写的。”我咬她的耳朵。

“行。”

“姑娘是合肥人,家里面北宋时,是名门望族。可惜由于战争,她成了一个歌女。年轻的姜夔途径合肥,闻着歌声,就到了歌楼,近到帘子,把手掀开,于是姑娘见着了白衣卿相,才子见着了素衣绛裙,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在此刻,他们就私定好终身,也就是自那时起,姜夔写了曲子就给她唱,她唱姜夔曲子时,总要更加动听。当年听过这姑娘唱曲儿的人,在梦里也经常要回味一番。就这样,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姑娘美貌依旧,才子白衣不改,但是姜夔他意识到,自己的志向不能在此,他既没钱也没权,总不能靠女子养活吧。他下定决心考取功名,而后踏着七彩祥云来找她,将她抱在怀里,好好闻她身上淡淡的药香,细细抚她婴儿般的肌肤……”我顿了一下看小樱的反应,她闭着眼,没动静。

“离别是在一个冬日的清晨,黑夜的余温还未消散,姑娘扶着一梅树,望着郎君上船,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离他那么远。船夫动桨,她跑过去,用自己的裙带系住了郎君的行船。姜夔或许不会想到,姑娘这般的不舍,会像涟漪一样荡尽他的余生。”讲完后我闭上眼睛,打算睡觉。好一会儿,终于有些迷迷糊糊,我却感觉到小樱辗转反侧,问她怎么了,她有点抽泣,说,睡不着。我说,咋了,听鬼故事才能睡着?行吧,哥们给你讲鬼故事。看她没有说话,我抱住她,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抱着她,更紧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小樱不见了。她的东西全都在,手机也在,起先我只觉得她可能是出去逛了,很快就会回来。不过一小时后,她还没来,此时我的心里一团乱麻,想去找她,又不知道要从哪儿找。这时候电话打过来,是小樱的声音,她说,我现在在医院,你过来吧。我带上她的手机去了医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晚上我没睡,五六点钟吧大概,想出来走走,走了可能半个钟头,我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旁边一团黑色的东西,走近后我发现是血,晕了过去,再醒来我就到了医院,然后借手机,给你打电话,着急吧?我说,你可急死我了!她说,打120的是个老头,医生说的,人家晨跑呢,好好的路上,躺着两个人,吓坏了。顿了一会儿,她说,你带手机了吗,好无聊呀。我说,没有。她说,怎么会,你不带手机就过来?我说,路上掉了,急的。她点点头,说,到时候得再买个。我没说话。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昨天晚上就是想哭,现在也是。你知道为啥不?我说,不知道。她说,李恒,我感觉你变了。我问她我哪儿变了。她没说话。索性我找了凳子坐在她身边,抚摸她的手。她说,你记得你给过我承诺么,你说我就是你的一切,永远不要分离。那会儿我们住着一个没有窗户的公寓,你帮公众号写东西,我就在美容院当技师,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很幸福。我也给你个承诺,只要你一直对我好,我就一直爱你,永远不和你分离。她的眼睛在发光。这时候房门被打开,有两个人走进来,到我跟前亮出证件,说,警察,有些事想问你,陪我们走一趟。我有点不知所措,一直看着他们。小樱叫我放轻松一点,跟他们走。走的时候,我把手机还给她。她没有说话。我说,你出院的时候和我说声,打个电话,发个微信啥的,她嗯了一声就去玩手机了。

到了派出所,他们把我关进屋子审讯。昨天夜里你和朱雄在一起?警察问我。我说是,老朋友叙叙旧,怎么了?警察继续问,所以你晚上九点到十二点和他呆在一起喽?我说,是呀,到底怎么了,我有权知道吧。他说,你不知道?他将水笔放下,看着我的眼睛说,早上接到人家报案,你们昨天夜里走的那条路,他死在那里,我们查他手机的时候,发现最后一次联系人是你。我说,当晚我确实和他在一起,和他在路上散步,但人不是我杀的,我啥都不知道,那会儿我女朋友叫我回酒店,后面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医院里那个是你女朋友吧,她今早也出现在现场,未来她也要过来。我说,她是晚上没睡,天蒙蒙亮出来散步。警察说,很巧。我说,你们不信可以调监控啊。警察说调不了,监控不偏不倚地,就在那条路坏掉了。你老老实实交代就没事。我说,我已经把事情都和你说过了,我只知道这么多。警察说,你再仔细想想,比如他和你说了什么,就凭你对他的了解,他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我说,也没什么,他昨晚和我讲他隔壁邻居的事儿,一家子人死光了。等了一会儿,他说,说细点儿。我说,细不了,就讲了这么多,他说那孩子精神有问题,自杀。警察说,这个我们会查,真的假的。我说,这我不知道,他是这么和我说的。警察点点头,他说,就没别的事了?我想了很久,说,没了。

由于证据不足,他给我放了,他说,以后有事再通知你,别想着逃。出来后,小樱给我发来消息,她说出院了,不用去医院找她,直接回酒店。

到酒店后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朱雄的事情,他没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走那条路的时候,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他是朱雄。我的直觉很强烈。不然我是不会去看的,跑还来不及呢。我说,也是。小樱说,警察怎么说?我说,没说什么,就问我干嘛了,我也没干嘛啊,扯淡。这些天估计回不去了,得配合调查,烦人。小樱说,没事,但是为啥,摄像头没拍着?我说,刚好那条路坏了,哎呀。停了一会儿,她说,不着急,咱们先玩着,走吗现在?我说,行。她说,不去公园,那儿人多,咱就在旁边走走。我说,行。

漫步的时候,她说,朱雄是我小学同学。我说,这我知道,她说:“我妈那会儿在外地打工,茶叶厂的。我没见过她几面。小时候我在村里上学,有个女的笑我没妈,别人也跟着笑。我不服气,打她,那会儿我很猛,比现在猛,冲上去就揪着那女的头发不放,她的头就像皮球一样,受我控制。放学的时候我就被堵了,一个高年级男生,嘴巴是歪的,旁边站着那个女的。这男的问,是她?那女的说,是。然后我就倒地上了,好一会儿天旋地转后,我看着那个男的脱下裤子,冲着我的脸挤出几滴尿,他说,我大哥坐过牢,你给我小心点,再欺负我妹,我操死你全家。我怕了。求他,他要我叫他爸爸,于是我叫他爸爸,求他放过我。”小樱停下来,我抱住她,她的心脏在哭。

我们走到长椅坐下,有风吹过,吹乱她的头发,雪白的脸上,带点儿粉红。她说:“后来那女的骂了我好几回,前几回我忍过去了,最后忍无可忍,我冲到她眼前,她有些惊讶,嘴还硬,囔囔着她哥的事。这次我把她头发撕了,鲜红的血一颗颗冒出来,像宝石。回家的时候我往裤兜放了一根笔,削尖了的,可以杀人。那男的来了,他说,你还是不老实,想死?他走到我跟前,我拿笔戳他的肚皮,血流出来,晕染衣服。他蹲在地上,躺到地上,我跑了。”她停下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根钝了的,带着血的,铅笔,在手上握着。我说,这铅笔,你还留着?她笑笑,没说话。我说,那男的后来怎么样了?她说,不坐了,起来走走。我起身,她把铅笔放进口袋,手没拿出来。走了许久路,过往的人就像蚂蚁,密密麻麻,层出不穷。手机响了,是警察的。他说,你女朋友在身边?我说,是,有什么问题?他说,我们查到,你女朋友一周前和朱雄在微信聊过。我说,他们是小学同学。他说,你送她过来一趟。小樱这时候在看我,她说,什么事儿?我说,警察,他叫你过去,我送你。她说,现在?我说,他的意思是现在。她说,行。

路上的时候小樱说,你那本叫什么绿毛的小说我看了。我说,怎么样?她说,还行,女的竟然成了水怪,还想让男友和她一起在水里活。我说,你就看到这些?她说,李恒,如果,我变成水怪,你愿意和我一起活?我说,你不会成水怪的,因为我们永远在一起。她没有说话。

到了警局,有个老太婆和一个老头叫着自己要自首,她说,今天凌晨她老公丢下她出门,她不放心跟了过去,路途不远,她老公和一个男的见面,不一会儿,那男的把他老公提了起来,她当时是慌的,跑过去用钢笔给他脑袋来了一下,接着是好几下,再是他的肚子,把人打死了。他们很慌,直接跑了,在家歇了几小时后,觉得不妥,就又回来,想处理尸体,却看见一个女的走过来,然后女的看见尸体,晕过去了。他老公人不坏,给打了120。警察说,你随身带着钢笔?她说,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现在没东西挂在胸前,不习惯。警察看了一眼她胸口袋子上挂着的笔,说,凶器是这个?她说,不是,那支被我冲厕所了,不吉利。警察点点头,问老头,他找你干嘛?老头说,那个流氓叫我过去给他钱,不给他就骚扰我闺女,我闺女人很本分,现在还在厂子里帮我做事。说回来,他要的钱很多,我没给够,就和他起了争执。警察说,他怎么知道你有钱?老头说,我开厂子的,人家都知道。警察,当时为什么不报警?老头说,报了,只是给他做思想工作,过一会儿又给他放了,人家说他有精神病,叫我离他远一点。警察说,算了算了,你先别在这儿解释,跟我走一趟。

这时候老太婆回过头,看见小樱,说,那个晕过去的女的,是她。警察问,你记得?小樱说,可能是这样。警察把老太婆和那老头带走,对我们说,麻烦了,以后有事再叫我。我说,这都自首了还有什么事?他说,当然有事。我牵着小樱的手走,她的手比以往沉。我说,结束了。接着停下来,握住她的手,说,你一个星期前找过朱雄?她说,不是,他找的我。我说,为什么把聊天记录删了。她说,不想让你知道。我说,什么事?她说,回去讲。我说,现在讲。她说:“我喜欢朱雄,以前。小时候,那件事,就是我把铅笔拿出来,太慢,那男的看见了,抢过去,我慌得很,以为完了。朱雄这时候出来,像洞口尽头的一点点光,他抢过笔,把那男的捅了。自那以后,我就想永远跟着他。不过他很久没来上学,我就渐渐淡忘他了。听说,他爸知道他捅人后,在家把他衣服扒干净,吊起来打。上周,他加到我的微信好友,他说他杀了人,自己的儿子,他把儿子扒光了,吊起来用铁丝抽,没注意轻重,把人打死了,他说想自首前见我一面。”我告诉她没事儿,老头刚刚说了,朱雄得了精神病,或许早就有呢,初中的时候他也不正常,别放心上了。小樱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这天晚上,小樱叫我给她讲故事,她说想听姜夔后来的故事。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听鬼故事了,她说她现在想听爱情故事。我告诉她,姜夔后面有再去过一次合肥,去到时候,他没有考到功名,也没七彩祥云,只是一个老头子。这个他思念了一辈子的地方,现在终于到了。小樱说,那他见着那个姑娘吗?我说,可能见着了,也可能没见着,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是在明人罗晗写的野史中记载了,上面说,姜夔见着了那个姑娘,没敢相认,他看见姑娘的背影,坐在一棵梅树下唱着《江梅引》,小樱打住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江梅影。我说,那我背几句: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姜夔呀,见着了梅枝,就相思起那个合肥女子了……这时候小樱抱着我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锤我的背,我只能抱紧她。

次日醒来,屋子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小樱走了,这次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我上网查了一下朱雄的小区,确实有人自杀,一个小孩,十七八岁,独自和奶奶活,奶奶是采茶工,后来跳楼了。上面推荐我们不要买这房,有人评论说,那房隔壁的哥们,后来被人杀了,铁凶宅。我整个人有点沉,打车去了采茶厂。老板不在。我走进去,见到一个老一点的采茶工,我说,您好,认得她么?我把小樱的照片给她看,她说,认得,我们厂的一个女工,干了有几年活了,你是她谁,要我帮你找她么?我说,要,要,谢谢您了。后来我见到那个女工,她在采茶叶,长得确实很像小樱。我说,你在这工作多少年了?她说,我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就来了,或许五六年吧。我说,咋会想着来这?她说,别人和我说的,赚钱。我点点头,接着她说,今年最后一年吧,我妹读完大学,我就去学门新的技术。我说,你见过这个人么?我把小樱的照片给她看,她说,没见过,不过这人长得像我,但是我没拍过这照片,我几乎不拍照的。我说,是,当然。现在,我想问你个问题。她说,最近问题真多,问吧。我说,你先等下,什么问题多?她说,昨天,老板说他有事求我,但是什么事儿我不能说。我说,好,我想问的就是老板有没有找过你。她说,真的假的?我说,他要你演他女儿。她点点头。我走的时候,她说,几个月前,也有个人找过我,他说我不是他要找的人。我冲她笑了笑,要她的微信,她同意了。

我打车到西湖,去孤山。天气很好,阳光在植物之间反射,整个画面都是五彩斑斓的绿色。西湖的水面在日头最高的时候,仿佛镀了一层银,看不清水下面到底是什么。没人告诉小樱,罗晗记载的野史内容不完全那样:姜夔和姑娘还是相认了。姑娘见着他后才发现,自己的余生,只不过是一个洞穴,而洞穴最深的地方,有人在那发着光。一切都错了,那就从头来过。

我缓缓走向孤山山下的那一片梅林,深红浅紫的梅花交织绽放。走近的时候,我才看清那日雨中,伫立着的女子,只不过是棵瘦小的梅树罢了。我发觉自己走得越近,她就离我越远,就越飘渺难觅,渐渐地,仿佛一切都消失在朦胧的水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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