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云姜,今年四十五,半辈人生已过去。别看我是丹阳县城一名理发师,见的世面不比你们大城市人少。来我店里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明百姓,都在我的一把剃头刀下服服帖帖,叫他低头他不敢抬头。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想当初我也是理发界的一个传奇,江湖中响当当的一个人物。走南闯北,徒儿遍地,美名远扬。
提起云姜理发店,在丹阳是家喻户晓,报社的记者都来采访过我的事迹凑热闹,当初追我的姑娘排成队。
一把剪刀在我手上挥洒自如,绝不拖泥带水。我从不觉得客人的头发是头发,在我眼里就是一堆乱草,任我宰割。一刀是一刀,刀刀见真功。我的作品首先我得满意,才能让客人满意。
不屑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剪出一款最时新的花样。年轻人个个惊艳,慕名而来。一时门庭若市,羡煞旁人。
我一边挥舞着我的艺术之刀,一边听客人唠叨着市井中的家长里短。社会这本大百科全书我有时看不懂,但我这个理发店就是一个小小江湖。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看尽人生百态,体味人间寒凉 。想着自己半世人生的遭际,也够写一本厚厚的书了。这世上哪有人能顺顺坦坦过完一辈子的,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痛处,都有几只虱子曾在华美的衣袍里爬过。
自己人生的波澜曲折,峰回路转,这里暂且不表,有兴趣的朋友听我以后再讲。我讲我年轻时看到听到的一些事。它们让我记忆深刻,至今成为我的梦魇。
(二)
八十年代末,各种新鲜事物多了起来,人们的脑袋仿佛一夜间就开了窍。下海、办厂、做生意……我算是脑子活络的人,初中毕业没几年,就在丹阳这个古城开了家美发店。
一日店里来了位姑娘,一看是我儿时的邻居和伙伴小双。她穿着条蓝布印花裙,扎着马尾辫,浑身透着一股乡村妹子的水灵和纯朴。
“云姜哥,我听人说你在城里开了店。我琢磨了好几天,终于鼓起勇气来你这儿了。你说,我要是烫个卷发好不好看?杂志上那些女明星头发卷起来多时髦洋气啊。”小双那年二十岁,正当青春好年华。
“云姜哥烫的头发肯定让你比明星漂亮十倍。”我丝毫不谦虚。
小双、大双姐妹是村上的两朵花,我从小就和她俩泡在一块,友情深得很,也曾动过让小双做我的媳妇,可就怕人家看不上咱,好歹她还是个高中生。
这不,她准备烫个发,去镇上工厂做会计。
我得使出绝活,让她瞧瞧我的手艺。
剪发、卷发、上膏、热蒸、洗发,道道程序都做到了极致。小双立马变了个人。波浪一样的卷发丝丝缕缕搭在耳旁,齐到肩膀,风一吹,像麦浪起伏,平添几分娇媚。
我呆呆的望着镜中的小双,忘了手中的活计。小双涨红了脸,真是好看。
回去不知别人怎么看我。小双既兴奋又担心。那时的人思想还保守,哪个有点小动静村上人会像新闻一样跟你传播。
“哪有人会讨厌漂亮姑娘的!只有小人和长舌妇才会多管闲事。别管那么多。”我笑嘻嘻地宽慰着小双,目送她欢快地离去。
哪曾想小双这一去竟会是永别!
(三)
小双回家后,迎来的是同村女孩羡慕的目光,不料却遭到她娘凤喜的一顿辱骂。
凤喜四十多岁,眉心一颗美人痣,颇有几分姿色,性格却专横泼辣,在家中呼风唤雨,姐妹挨骂受气是常事。男人也要让三分。
“你是啥货色,小小年纪倒想着做个狐狸精了。你看看,哪个人家的女孩把头弄成这样。伤风败俗!简直丢人!”凤喜满脸的怒气,抓起一把剪刀要去剪她的头发。
天下哪有这样变态刻薄的娘。小双躲闪着。
“你倒是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去勾引男人,你不说说自己。我咋了,不就烫个发吗?碍着你什么了?”
小双没想到遇到的第一盆冷水竟是自己亲娘劈头泼过来的,好不委屈,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你个小婊子,竟敢顶嘴,你不要回来,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凤喜气的牙直打哆嗦,朝女儿离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吼叫。
小双没有回家吃晚饭。晚上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她徘徊在回家的路上,到了家门口,想想还是负气走了,绕着村子已经走了好几圈。
她想不通自己烫个发就要遭受亲妈如此痛骂,平时一有事姐妹俩就是她的出气筒。这哪是亲妈,后妈还比她亲十倍呢。
晚上十一点了,也不见有人来寻我,看来我在这世上真是个多余的人,有没有我地球照样转。我走了,再也不用你们看着生气了。
小双走到了河边,越想越伤心,竟纵身一跳找解脱去了。
大双那天刚好不在家,凤喜半夜见人未回,才着了急,和男人一起寻找,在门前不远的鱼塘里发现了小双的尸体。
凤喜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家的姑娘多孝顺,自己平时待她有多好,怎么老天这么狠心就让她走了呢。
男人低着头一直在唉声叹气。
大双回来看到的是妹妹冰冷的身体,一头美丽的卷发盖住了半张脸。
这故事是大双来店里说的。一开始我认为纯属虚构,不相信小双会死。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我昨晚还在想着她的俏模样呢。后来我不得不相信了,小双是走了—大双在不停的哭。
我一直念叨着,小双你咋这么傻呢?有什么想不开的为啥不来找哥呢。
(四)
一晃两年过去了。
大双是个心直口快的漂亮姑娘,在村上人缘很好。要不是家中那个厉害又招摇的妈,提亲的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有天晚上她准备去村上好朋友家聊天,路过村支书家时,听到屋里有笑声,还是女人的笑声。这声音好熟悉,村支书的老婆不是生病早就死了嘛。大双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贴着门缝朝里张望。妈呀,是亲娘!凤喜此时正脱了衣服,裸着身体坐在村支书腿上撒娇呢,村支书还朝她脸上亲了几口……
大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真想一脚把门踹开。怪不得她整天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大姑娘似的,原来在这风流。我回去告诉我爹去。
大双一时又拿不定了注意,爹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她一连几天都不理睬凤喜。凤喜只当她是心情不好。
这件事在大双心里憋了好多天。她从没藏过什么心事,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要疯了。她必须找个人倾吐一下。
她把这件难以启齿的事告诉了村上最信任的伙伴。
没有谁有义务帮她保守秘密。凤喜和村支书的风流韵事很快在村上流传开来,一直传到了凤喜和她男人的耳朵里。
此时忠厚老实的大双她爹终于发威了。他在她眼里就像只狗一样活着,点头哈腰,低眉顺眼,再这样下去,就不是男人了。如今又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操起一根棍子把凤喜按在板凳上,一顿毒打,发泄这多年来的怨气。
凤喜在屋里鬼哭狼嚎,喊爹骂娘。
屋外三三两两聚集了看热闹的村民,没人上去劝架。几个小孩子天真无邪,看到门前这么多人觉得好玩,打闹着跑来跑去。屋里不时一阵阵哀嚎发出来。“不了,我以后再不了!你这狗娘养的……”凤喜一边哭一边叫着。
这种惨烈的闹剧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会发生一次。因为她爹又发现凤喜出去偷腥了,回来又是一顿毒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凤喜越是被打越是想往外跑,凤喜越往外跑男人越是打得狠。再这样下去,人命都要闹出来了。
一日,大双正在家做饭,凤喜一脸怒冲冲地赶回来,抓起她的头发就往她脸上掴了一巴掌。
“你吃里扒外,在外面说我的坏话。有人告诉我了。原来是你这死丫头搞的鬼。以后我看你还多不多嘴。”
她拿起扫帚又朝她屁股上打去。
大双自从说出了那件事,看到家里闹腾到这样,心里一直充满了自责。给亲妈打一顿解解气也好。她没有反抗。
可以后凤喜只要一次次挨了男人的揍,就把怨气撒在大双身上,打她骂她。
大双眼看这家再不像家,想起可怜的妹妹,想起自己像个没有爹娘的孩子,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她觉得还不如和妹妹一样早日离开人世为好。她从后屋里找到了一瓶农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大双也走了。
(五)
凤喜一下子走了两女儿,终于收心了。村上人再也看不到男人打她了。凤喜也不再描眉画凤,每天穿着旧衣服,扛着把锄头去田间干活。她变得不爱说话,神情木讷,原先蛮横骄纵的凤喜不见了。
后来凤喜在一次去赶集的路上双腿被车压成了残疾。这是老天在惩罚凤喜造的孽。
这个故事是同村的好伙伴跑来店里说的,这下我信了。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看到小双的死我就知道凤喜必有这一天。
我到现在还经营着我的理发店,手艺人丢了手艺就像丢了根。我喜欢和我店里的客人聊天,聊他们的人生,听他们的故事。人间的悲喜剧每天都在上演,只是小双姐妹俩的故事太悲惨了。我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