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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老小就晓得的警语。一篑,一筐土的意思。堆砌九仞的高山,就差一筐土,填上去就成功了,可在这节骨眼却可惜地放弃了。高山仰止,万众瞩目,可就是有人在触手可摸眼面前胜利时,白白地扔掉了到手的机会。是蒙了两眼傻傻地分不清,还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脊梁,谁知道呢。反正我就是那个在天光亮前撒了泼尿的傻瓜蛋。
说来话长,从哪说起呢,那就从三十四年前说吧。一九九一年我十五岁,是初三四班的学生。我不敢称品学兼优,不过,在我们县里那个重点初中,也算得上中等偏上吧。年级里六百多号人,怎么考也得排个百八十名。
我学习好,不是刻苦努力,是因为家境困顿。一句话,老爹走得早,寡母管得好。岳母刺字知道吧,“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弄得小岳飞满背鲜血,红通通的热血注满了胸腔,豁出性命也要保住赵构的江山。哪知那是个苟且偷安的狗昏君,这个艺术家皇帝徽宗老儿的嫡三子,生怕岳飞功高震主生了二心,一碗毒药回报了忠臣良将的热血赤诚。可惜可叹的岳飞呐,文韬武略,旷世奇才。一曲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何其壮哉!天生神力,能拉三百斤硬弓,岳家枪出神入化,岳家军所向披靡,直捣黄龙府指日可待。就这等盖世英雄,却被投进那铿锵有力的四字监牢,效了愚忠,松了铁骨,碎掉钢牙,挫散了魂魄,永世不得翻身。
跟大英雄比不上,我老娘刺的字不在背上,她刺在我心尖尖上,更长,更狠,更久,比岳母更了得。她刺的啥呢,一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后来翻了豆包,找到这句话出自现代京剧《红灯记》,李玉和夸赞女儿李铁梅的唱词。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原来如此,李铁梅就是老娘年轻时演过的两个经典主角之一,另一个是阿庆嫂。难怪说起来那么顺溜。不仅演过,老娘带着我还都干过,一干还十几年。耙煤渣,担水浇菜,寻柴禾,捡稻穗,喂鸡赶鸭卖鸡蛋……李铁梅有的没的,我啥都尝过。老娘守寡那些年确实贫困。为两块钱的学杂费,我一连写了五年减免申请书,现在都能背出几段来,现在都能感动到自己。说回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根挑在心窝窝的芒刺,也有语病,有漏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什么家,肯定是穷家喽。当家的本领不赖,可习惯了穷困,哪里会想富裕呢。穷人家的思维,一代接一代。老娘说,穷,咱不跟人比富,咱比学习,比努力。人家孩子早上睡懒觉,我天未亮就爬起来,伴着昨夜的星光沉月,跑步,背书,挤上班车时还念单词呢。
老娘命硬、脾气硬、嘴巴更硬,她众多的口头禅充分预示和总结了她的人生故事。县上公园大樟树下算命的李瞎子,不用摸不用闻,光听老娘的口头禅,她的底细就门儿清了。比如“喉咙深似海”,这句名言里虽说主观感情色彩淡一些,可它代表了失去丈夫的女人,犹如一只母麻雀,领着三只孤苦无依的小雀儿讨生活,三张吱吱呀呀死命叉开的黄嘴丫丫,那饥饿,那愁苦,那哀伤,不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么,淹没进去,无影无踪。比如“人不求人一般高”。听听,你听听,什么人呐,不论心气多高,只要身上刻下这句咒语,要你开口求人,那比登天更难。几十年后的社会,你不懂求人,那简直寸步难行。你可知道,求人的学问,乃是现代社会学最高深,最有回报力的学问,没用的人要求人,不然更没用;有用的更要求一求人,不为别的,情绪价值,有来有往。一朝掌控,畅通无阻。不说那些个九八五二一一跟不了,就连中科院院士,都得甘拜下风。
老娘年轻时是个美女,人称黑珍珠,模样周正,身段苗条,皮肤黝黑,大大的双眼皮,眼神透亮,是公社宣传队样板戏的台柱子,沙家浜阿庆嫂、红灯记李铁梅的不二人选。三十多年过去了,大我十多岁的本家哥子们,一上桌就啧啧夸赞。嫲嫲(我老娘)嫁过来那阵,可真俏啊,那真是一等一的!那身材,那扮相,远近八乡的美人胚子哦。
偏偏这命啊,运啊,跟长相没啥关系。幸福跟模样往往南辕北辙,八竿子打不着。更有甚者,还会起反作用。所谓红颜苦命,心高运薄,老娘肯定算得上一个。不到二十八岁,她那个郎才女貌的丈夫狠心离世,扔下三个娃娃嗷嗷待养。老大六岁,我最小,不满三岁,上头还有个大一岁的二姐。为了不让后爸欺负我们仨,好强争势的老娘硬是拒绝了诸多优秀的追求者,有大学生,有干部,苦巴苦巴地撑守了整整十年,直到无法负担我们三个读书费用,这才不得已找了个丑陋的鳏夫,下嫁的条件是不再生孩子。可想而知,半路夫妻,动机不纯,那感情能好到哪去。老娘不管,她管不上这些,能管上我们仨成人成才给她争气是首要的,感情的事肯定是顾不上了。样子难看的继父信守了约定,心肠不错,没虐待过我们,甘心供我们上学。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电风扇、自行车、缝纫机进门了,甚至还看上了黑白电视机。
演戏精彩的老娘,生活中的演技却一塌糊涂的拙劣。她不是不会演,她是不屑。两面三刀的话说不出口,作揖跪拜的事她行不来,她自己说自己直肠子不拐弯,那语气,与其说是自我批评,不如说是自我炫耀。她哪里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群居动物的必备教养,她到死也领悟不了“迂回”的战斗力。她只会用蛮力气,磕死脾性。
于是到了初三那年,我前途和命运的转折点,就是被我们这支部队的总指挥——三十九岁的老娘运筹帷幄着。在她高瞻远瞩的指挥调度下,我人生竞技场上第一场比赛,没拿到金牌和银牌,连铜牌也失之交臂了。
这场比赛开始于“小中专”的报考。为啥叫小,是因为高中毕业也有考中专的,以示区别。那时初中毕业就可以考的小中专,工作包分配,还是干部编制,比师范和卫校要强多了。不过,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知道晚一步,命运差一截。不管啥朝代,信息就是生命,信息就是竞争力。那时我尽管成绩还好,可不稳定,还没到拔尖的地步。最悲哀的是初三下学期,我迷上了游戏机。新分的同桌皮蛋是个纨绔子弟,家里有钱有权,处心积虑地带着我这个乡下伢子,循序渐进沦落到学校外面的花花世界。我大开眼界。原来除了绞尽脑汁,还有这等有趣的消遣。一个月仅有的两块零花钱,五毛早餐钱,都毫不犹豫地换作那一枚枚暗黄色的铜币,两个铜币能兴奋一小时,那就是解决毒瘾的引子。街头霸王,魂斗罗,雷电战机,震撼的画面,动魄的音响,深入骨髓。那些挑战性难过的关口,比起物理深奥的浮力,文言文翻译,代数的几元几次方程式求解,诱惑力要强烈多了。总复习那会大都是自习课,我和皮蛋常溜出去冲关,翻版(通关)。自然而然,那阵子有点像半程马拉松,十八公里的配速硬杠过来了,最后的三公里却眼睁睁自己两腿发软,眼前发晕,一步一步懈下来。
这时,老娘不晓得在哪里听说,报了小中专,如果没考上,重点高中也没份,只能去普通高中了。这个信息直接导致了第一次抉择。如今想想,这种谣言是那么不堪一击。中专、重点高中、普通高中,应该是一个顺次选择的排序,怎么会有那种狠毒绝情的选择呢。自信且闭塞的老娘,从未拜访过班主任,去调查过真伪,去分析过利弊,去权衡过得失。而我自己,此刻还沉浸在街头霸王你一拳我一腿的争斗里不可开交。第一次机会就这样从我身边悄悄地溜达过去了。
翘课打游戏对我还不是最具杀伤力的。最惨的是这些个“糖衣炮弹”,让我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励志刺字的意义,产生了困惑,产生了怀疑,我开始质疑起早贪黑的刻苦,第一次感觉到读书的辛劳,感觉到拼搏的疲乏。这个危害就大了去了。人,一旦没了信仰,那就等于抽掉了筋骨,没了吃苦的支撑,什么赛场,啥子金银铜牌,都够不上了。
本来以我的成绩,在小中专录取边缘线,用力跨一步,也不是没可能。偏偏这时家里又出了个变故,不仅把这枚金牌彻底地扔掉了,而且让总指挥心神大乱,一泻千里。大姐没考上重点高中,一直在打工和复读之间挣扎。二姐从小就爱读书,又刻苦又听话,成绩向来很好。初中毕业她没选中专,也没考卫校,直接去了重点高中。升了高二,还是刻苦,还是勤奋,可不知怎的,她的成绩开始不对劲了,刷刷地往下溜。老二心理上压力山大,也不知道排遣。于是,成长、成绩的双重打击,乌云密布般笼罩在家里。老娘后悔了,悔不该当初劝老二读师范,读卫校,现在可好,大学的梦,眼瞅着越来越远。所以,对于我的抉择,她决心要插上一腿,插到底。
中考前两个月,老娘单位上贴出招工公告:单位与技校合作,内部子女可通过考试读技校,毕业后直接上班。老娘心动了,三个子女此时都挤在漆黑一片的独木桥上,没有方向,不知道前途。而她的苦力支撑已到极限,像随时都可能崩断的弹力带,就算再加一个鸡蛋重量的击打力,都会让一切前功尽弃。经过好多夜不能寐的困扰纠结后,她红着眼睛找到我,动员我去读技校。
读大学哪那么容易喽。像你二姐这样,上不得上,下不得下,那就糟了。再说了,就算上了大学,毕业了不还是要上班么。现在技校毕业也是上班,都一样的撒,而且还早三年拿工资哩。家里条件差,你是男孩子,要撑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这句名言又在这等着我呢。真理今天就要付诸于实践了,金光灿灿的“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同时闪耀在我脑海。我没深想,一脚就踏上了这个道德制高点,俯瞰众山小。凭我的牺牲,就能拯救目前困窘的家庭于水火之中。尽管继父“过门”后,家里看上去也不像很贫困的样子了。
再者游戏机的毒害此时也发挥了作用,我有些厌倦十多年的努力了。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班主任和年级组长的劝告,口里念念有词那句牺牲和奉献的广告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个夏天的我,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在十字路口没有犹豫,义无返顾地迈向了另一个方向。我们班主任姓张,是语文老师,平日里之乎者也说得好溜。见劝不动我,他捋了捋乌黑的小胡子,摇了摇精瘦的脑袋:你知道么,我给你们单位那些考技校的补习生上课,和那些学生PK,你都不用复习,一只手就能考过他们。不过,你呀,终究会悔之晚矣的。
那年初三的中考考场,气氛特别舒畅,我如享受一般顺溜完成,像平时小测验一样没检查,第一个交了卷。过了几天,我又被拉去城郊考场参加技校选拔考试,那天参考的还有三班的付琴和李超,六班的白波。同是单位子女,一同进的考场。他们跟我不一样,他们是来兜底的,万一重点高中没考上,技校兜底。后来我们两边都考上了,只有我去了技校。在这里,我还是第一个交卷,也没检查。
结果出来了,张老师料事如神。我的中考成绩不但上了重点高中线,还过了小中专录取线。技校考试录了第一。看来,那些街头霸王呼呼呼的拳脚,嗖嗖嗖的战机子弹,都在为我的新征程送行。
暑假里的一天,满树的蝉鸣,搞得人心烦意乱。我们家的老邻居,我生父的一位老战友找到我。他耐心地告诉我大学的不一样,他是来劝我读高中的。大姐也偷偷跟我说,上大学是另外一个世界。回绝班主任的豪言壮语慢慢冷却下来,我开始动摇了。高中和技校录取通知书都已经到了,都在老娘那里锁着。我想反悔。我告诉老娘,我还是想要去读高中,上大学。
哪里还有回头路。老娘那个总参谋部的决策,那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密打算后的产物,岂能容我翻云覆雨。老娘把我送到省城的大舅家,让他开导我,熄灭我重新燃起的勃勃火苗。到她兄弟那去是有缘由的。想当年大舅考上大学,外公硬是让他参军了。也许在老娘的思维里,那个悲剧要被当作成功的经验,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那年省城的夏天同样很酷热,我窝在大舅家里半多月,哪儿也没去玩。舅舅舅妈没过多宽慰我,也没引导我,更没有倾听我的心声。大舅没劝我,或许他知道我会后悔,或许他心里也不能保证走哪边会让我幸福,毕竟,人不能同时踏入一条河流。在大舅那里变化的只是我变白的皮肤而已。
从省城回来后,同学李超带着父母上门了。李超和我自小学就同班,初中他在三班,就在我隔壁,上下学还是一块,感情也很不错。我放学经常在他家蹭饭,超妈做的鸡蛋饼,黄澄澄,香喷喷,至今难以忘怀。李超贪玩,离重点高中线差两分。超爸超妈跟老娘继父在一个单位,苦巴巴的工薪阶层,李超下面还有个弟弟,生活条件看起来比我们家还差点。超妈的容貌比老娘苍老很多,四十来岁的脸满是皱纹。他们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提拉水果。老娘一问,原来他们是冲着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来的。超妈近乎谄媚地拉着老娘,脸上的纹路拢在一起,知道我不去读高中,他们想让李超用我的通知书去读高中。
这也能行?老娘有些戏谑的口气。
能行。李超他舅在县教育局,人家说了,只要有这张通知书,就有办法让李超进去。一直没作声的超爸沉稳地证实了这个神操作。
这有啥不行的。反正我也不去了,通知书扔那个旧樟木箱子里不也白瞎了么。李超是咱铁哥们,能帮上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不料老娘却犹豫了。她想了半天,一脸绝情地回绝了李超一家子人。她说这么做要犯事的。
没啥事,就是有事,跟你们也没关系。再说,不让你们白帮,我们出三千块,行么。谁叫咱小子不争气哟。超妈眼泪汪汪的。李超在旁边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我才注意到超妈手里攥着一只红色鼓鼓囊囊的口袋。那里面肯定就有三千块钱,甚至更多。
不行。这不是钱的事。老娘铁定了心,脸色越来越严肃,一屋子人可怜巴巴地眼神,都没能挽回她的决策。看到李超一家子失望至极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也难受万分,为兄弟,为超妈,也为自己。小时候在超妈那吃的鸡蛋饼,一个又一个向我砸过来,黄澄澄的,溅得满脸都是。
九一年,三千块,那是一笔巨款啊。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知识就是金钱,就是力量”这句话沉甸甸的份量。李超还是去复读了。他后来考上了省农大,毕业后闯北京漂上海,最后在深圳落了脚,当了设计师。我们的关系不热不凉,毕竟不在一块了。时常看到他发的朋友圈,快五十的人了,还在绿茵场上赛足球,精力充沛,一脸阳光灿烂。超妈超爸也常去深圳,给他带孩子,去旅游。
我最终还是去了技校。那年老娘亲自坐单位大巴车送我去学校。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颠簸得厉害,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又晕又吐,满心的不快活,到了学校也郁闷得不想说话。老娘那次少有的好脾气,一路小心地陪着笑脸。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年初三真的像做梦一般。想不到自己十多年的奋力冲刺,就快要冲上打破阶层的赛道时,戛然而止,不可逆转。那以后好多年,我都在梦里设想自己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反悔那个决定,然后在高中课堂里继续冲刺。
梦醒了。我为弥补当初的遗憾,死命地补偿。参加工作后我自考大专,脱产本科,拿了学士学位,还考了一级建造师,中级职称,一级消防工程师,还去考过研究生MBA。那些业余自学的资料和证本本,塞了一屋子,比儿子的高考资料还要多几倍。可我就是评不了高级工程师,他们说我没理工科毕业证。
这些年老娘也渐渐老了,眼看着自己手中的掌控大权一天天旁落下去,落入媳妇的手里,落入女婿的手里,郁郁寡欢却无可奈何。她只能对着当初委身过来的继父发脾气,念叨数落他不懂感情,不体贴人。当然,有时她会对我说,老儿子,我最不落忍就是当年没逼你去读高中。我没答话。我想,要是那年初三我再坚持一下,要是老娘再坚持三年,我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我不知道,老娘也不知道。
哦,对了,我初三的第二年,二姐拼死拼活,高考终于考上一所中专,大姐也上了技校。就在那一夜之间,老娘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家也天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