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带着耳机,一个人在屋子里,独自跳舞。旋律有时很快,有时很慢。娜拉随着这旋律,快着,慢着。所在的屋,三面墙都是镜子。娜拉亲手把自己的屋子改造成如今的模样:像专业舞房的起居室。有床,有书桌和书架。有三面墙的镜子。有压腿的横杆。床与镜面之间,立着一架屏风。
是,古老的屏风。她花了大价钱购得。
有时娜拉工作累了,会打开音乐,换上柔软裙装,对着镜子翩翩起舞。忘我的跳着。扭动,旋转,定格。手指滑过脸庞,轻柔的抚摸,落下。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人的指令。有时换上的是露脐背心与短裤,将发束起。放动感一些的音乐。她随着节奏,随便就能够编出一套帅气的动作。能够录下来的话,一定是会令人惊叹的。
但都只能是一次性的。
娜拉有着超出常人很多的随性,骨子里带来的,她没有办法。所以如今,才会以这种状态生活。
她是一名杂志插画师,平时只在家工作。按时交稿就可以,其余的不用担心。杂志社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她的薪水有足够的保障。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经济收入已经让她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物质生活。
以及,没有爱情的精神生活。她跳舞,阅读,旅行。定期参加朋友之间的联谊。但就是不恋爱。独自跳舞时的娜拉很妩媚,很妖艳,很性感。但平时出门的她,不是那样的。她会尽力打扮的朴素低调,很少穿裙子。她不想吸来任何眼光。她不想再有任何多余的情感问题,劳心劳力。不清洁,不自在。她已无心再去应对。
年少时失败的爱情令她看清了自己的性格属性,与毕生追求。她热爱画画,沉迷其中。她舍弃一切,付出莫大勇气,才得到一个能以画画谋生的资格。中间受了太多的苦,遭到太多的质疑。她都没有忘记,也不愿再去想起。她觉得如今的平静是自己想要的。她很满足,很感激。虽然对未来并不是很确定。未知太多。但这世上,任谁也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对于命运,再多的顽强抵抗与不屑,到最后还不是命运的一部分。所以不做规划,切实活好当下,就是最好的选择。
世间万物,守得云开见月明。
就是这样。
维雅是娜拉的一个女朋友,自初中两人就相识。她是一个为爱情飞蛾扑火的人,一次又一次。哭泣的时候发誓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不久又陷入了另一段关系。她长的美,这是前提。因为美,便有恃无恐。放肆而勇敢,苦的却是自己。
她很热烈,很开朗,具有足够的吸引力。男人们最初也都是被她这样的性格所吸引。可是到了最后,又纷纷因此而离去。维雅那积极热烈的感情,他们无力长久招架,更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弱势。这有损于他们的男子尊严。维雅不懂。心里带着恨。难道能干独立的女人,就不能拥有一份完整而长久的爱情吗?她常常为此而苦恼。她也常常因此来找娜拉,似乎能从她这里找到一些答案。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答案。不过是一些短暂的安抚罢了。
姐妹之间的精神寄托。
尚算长久,不会轻易断掉。
毕竟,没有热烈的燃烧,就不会有暗淡的熄灭。比如爱情。友情不会这样。
维雅盘起双腿,坐在娜拉的低矮双人床之上,双手拥着抱枕,低头,嘟着嘴。娜拉看着她。维雅很少有这样的表情。脆弱而可爱。娜拉总是想,她这样的时刻,真是令人喜欢。想来男人也是喜欢这样的维雅的吧。只是人的复杂性无从解释,一人一面,千面千人。若不是很多年的朝夕相处,所能看到的,永远不会是全部。爱一个人,包容是最重要的。爱对方的优点,包容她的缺点。只有这样,感情才不会像烟花。华丽而短暂的绽放。
维雅不懂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娜拉也不多说。说多了,就没意义了。她搂着她,抵着她的头,给予她最温暖的陪伴。维雅看着她舞蹈。
是欣赏。没有言语,只有音乐。柔美的音乐,轻快的音乐,抚慰人心的音乐。
维雅的全部音乐熏陶都是从娜拉这里得到的,在这几年里。她轻轻笑了,感激她有这样一个朋友。她们一起去过希腊,看了诸神。在她心里,她觉得娜拉就是她的女神。但她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个清心寡欲的娜拉,喜欢绘画的娜拉,不尚物质,不爱逛街,哪怕买得起也对高级时装没有任何兴趣的娜拉,素颜看上去也很美的娜拉。
在这些方面,她知道自己与她不具备可比性。她们是不一样的女人。但她喜欢她,喜欢与她在一起时的舒适愉悦。这就足够。
这天,她们一起去旋转餐厅吃饭。夜间的外滩真是美。即使在那么高的地方,娜拉也能感受到,黄浦江的水流在无声静静流淌,却一年比一年浑浊。两岸满是人,满是相机,满是观光欣羡的眼睛。对岸古老的西式建筑如今依然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它们不说话,它们只是静静的看着,望着,浦江两岸发生的一切。动荡的,奢靡的,带着血的。金钱的,现代的,厮杀的。以光速承载着的,以开阔的胸襟迎接拥抱着的。
它们都知道。
它们从不离开,也从不言语。这些语句在娜拉的脑海里一一游过,飞速的,但清晰无比。像电影字幕,像悲伤的小女孩无声的独白。她看着这个城市,似乎整个城市都沉浸在灯光之中。没有人能够逃的掉。餐厅提供的食物并不是那么可口。
维雅叫她,娜拉,别发呆了。快点吃吧。
娜拉皱了眉。
她说:“下次别来了。”
“嗯,不来了。”“就是今天心情不好,想看看夜景。”
“能看夜景的地方很多。”
维雅不说话了,一点点吃着,又看向外面。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苍穹是深蓝色的。深的泛紫,包裹着建筑与人。月亮躲在云层里。总是看不见。过了一会,餐毕。维雅柔顺的栗色长发披在一肩。一只手撑住修长的脖颈。指甲是明晃晃的大红色,与嘴唇一样。
娜拉说:“我们走吧,回家。今晚在我那睡。”维雅点点头,拿起小巧精致的手包。娜拉开车,她没有喝酒。维雅晕乎乎的,坐在车里,一阵燥热。她忽然开口,问:
“娜拉,你说,我会不会孤独终老。”娜拉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去。
“不会。”“你那么美。”
“可是我觉得我会。真的。”“而且,我马上就要老去。美丽是抵不过时间的。”
娜拉听着,叹了口起。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维雅踢掉脚上的鞋子,打开了音乐,是娜拉常放的曲子。她疯狂的跳了起来。娜拉躺在床上,听着。她想,维雅这次是真的有点不一样了。这次的伤心带着忧郁。以前只是单纯的伤心而已,带着一点恨,但很快就会好起来。过了一会,娜拉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半夜。维雅也睡了,没有卸妆,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没有关灯。一首悠扬的音乐正在放着。娜拉起身,将音乐关上。投入了工作。脑海中出现一些画面,跳跃的,零散的。颜色时而灰白,时而鲜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搅的脑袋疼痛。她想画下来。画出来,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画出来,她就知道自己的梦是什么,潜意识是什么。那些纷乱的东西,需要被表达,需要有一个出口。
一晃,天都亮了。
维雅醒来,发现娜拉不在自己身边。她感觉很不舒服,没有卸妆的缘故。起床洗漱之后,又重新上了妆。穿上高跟鞋,赶回公司。娜拉独自在阳台,手捧一杯红茶,深邃的颜色透过玻璃杯显现出来。她身上披着一条藏青色的披肩,中厚层的羊绒,很温暖,很舒服。
很宽大。
她听到维雅的动静,她知道维雅走了。她在看天边的日出。已经升至半空。橘红色的,却又灰蒙蒙的。在雾霾中被笼罩着。她在想一些事情。眼神深邃,与手中的茶色一般。
年少的爱情,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三年,五年,或是十年。她都要忘记了。但不可能忘记。曾经的痛苦依然铭记于心,要怎么忘记。昨晚的梦,断断续续的,依然是那些片段。撕心裂肺的,那个,当年的自己。哀求,哭泣,咒骂,自我伤害。她不顾一切,看到的,却仍只是他离去的背影。渐渐远去的背影。什么都没留下。决绝似路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娜拉感到有一点困了。她把手中的茶杯轻放于那张红木桌之上。
关上灯,拉上了窗帘。在一片黑暗之中睡去了。
手脚有一些冷。明明开了空调的。
时间,会沉潜一切。
这些年过去,娜拉得到蜕变。坚强,独立,平静,自信。她没有令父母失望,也没有令自己失望。曾经渴望让自己变得好一点,更好一点,让离去的人心中生出后悔。这略带恶意的自我激励,其中深埋了多少痛。无法计算,不可窥探。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来,狠心与之前一切割舍。专心于事业之上。如今,她已做到。却从没体会到当初想象中应该存在的那种快乐。言语不多,更从无得意。整个心潭,平静似水。除了职业所需要的那份激情。而那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性格的一部分。其余的时光,只有沉默。
维雅知道她的一切,但仅限于了解而已。她从没进入过她这位好友那幽深的内心。当她听着娜拉叙述一些轻描淡写时,一切的风暴早已过去,留下的痕迹不及电闪雷鸣时的万分之一。那个时候,维雅正在自己的世界里精彩纷呈,没有任何可以牺牲出来的时间分给好友。维雅的段段恋爱都谈的风生水起,热闹而高调。最久的维持时间长达两年,最短的一个月。爱情之火燃烧的长长短短。火光或通红或昏黄或摇摇欲灭。新鲜与刺激曾遍及每根神经,失望与歇斯底里也穿过每一个毛孔。伤口愈合之后,糜烂的疤痕结了痂之后,又会纵身跃入下一轮的滚滚烈焰。
退无可退。
娜拉与维雅,就是这样一对姐妹。惺惺相惜,从年少走到青春逝去。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也知道应该与对方保持怎样的距离。男人变得不再重要。
男人却是彼此之间频繁往来的重要话题。
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们谁也不知道。
只是,目前拥有自由与独立,即是她们的人生。
娜拉与维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