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图片发自简书

苏小末和杪杪是一对从小到大的玩伴。

是父母为她们选择的对方,却也是她们彼此为自己选择的对方,作彼此的老同,作一辈子的知己。

她们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两人都没说话,木门外的那一方小庭院正飘着小城很多年未见的大雪,寒鸦栖在冬枝上,望着苏小末,望着杪杪。

杪杪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还是惊动了这位苏家小小姐,天空盘旋起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不一会儿又落了下来。杪杪看着院内覆在雪上几行清晰的脚印,一抬头就看见了苏小末。

苏家深宅大院,苏小末转身有些笨拙地迈过齐膝的门槛,然后坐在太师椅上故意侧头看着院子里的杪杪。

而杪杪在丫鬟的帮助下越过了门槛,并步步生莲地迈到了苏小末的面前,迎上那张稚嫩而张扬的小脸,挂着初见该有的表情。

杪杪很确定自己是喜欢这个苏家小小姐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新近不久才裹好的小脚,这份喜欢中还带了点羡慕。听说苏家心疼女儿,并没有给孩子裹上小脚。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杪杪住进了苏家,成为了这位小小姐的陪读,也成为了苏小末的老同。她们一起学写女书,一种女人之间的文字,赋于纸扇上,传于妇人间。

女孩们随着父母的意愿,慢慢长大到可以为人妇的年纪时,就会有媒婆上门,然后嫁与陌识的男人,从此守着夫家绵尽一生。仿佛之前的所有都只是为此而做的准备和过渡。

终于,在杪杪16岁这年,本村的王婆为她攀了一门高亲。那是镇上唯一一户员外家的儿子,天姿英俊年少得志。员外本是想为自家儿子讨苏家小姐为妻,毕竟门当户对。可临了却换成了杪杪。

出嫁这天,杪杪着一身大红,依旧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大雪天,依旧是步步生莲的风姿,杪杪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在大红盖头下竟已有了几分妇人该有的温柔娴静。杪杪看着扶着自己小心翼翼的苏小末,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十年来的日日夜夜,早已让两人无比熟悉。如今一嫁,入了夫家,想来定有各种条条框框,三从四德拘着,日后音讯必是渺茫,若要相见也绝非易事。该是难过的,可泪却不肯落下。

被媒婆送入喜轿,杪杪透过拥挤的人影重重,在轿帘放下前的最后一秒,看见了笑的眉眼弯弯的苏小末。

杪杪没想到,再见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作员外家的少奶奶是辛苦的,守着繁重的规矩,守着天一样大的丈夫,守着压在身上的偌大家业。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评头论足,谁都能对着杪杪说教一番。所以,当杪杪终于成为了当家夫人,端坐在大厅上那把红木太师椅上,看着自己左手边的丈夫和厅下恭恭敬敬的族人家丁时,心底不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想着,自己现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当年进门时同一把红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一样的粉面含威,一样的波澜不惊,一样的令人生惧。

仿佛无可避免般的,自己还是活成了当年自己最怕的模样。也是因此,成了当家夫人的杪杪有时会想,会不会原来的老夫人最初也只是一个烂漫天真的小丫头罢了。这样想想杪杪就觉得有了些人情味似的。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毕竟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得丟下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成长和岁月流过的痕迹。

只不过杪杪时常会在这深宅大院中,不可抑止的想到苏小末。白天夜晚,嘈杂静谧都会想到苏小末,想她初见的模样,想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想她挂在脸颊两边的酒窝浅浅……

想时就拿着苏小末的纸扇,一遍一遍的看,看着看着就有些难过,还是忍不住看,杪杪觉得自己可能是孤单太久了,需要一个知心说话的人。再多的书信也无法满足杪杪久在深宅的孤寂,于是,就为自己安排了一场久违的会面。

早在书信里,杪杪就知道家道中落后,苏小末实在无法就在叔叔安排下嫁给了一个屠户,没有了父母的疼爱,原来的一切都成了年少的梦。杪杪作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看到那个蹲在门槛上对着一院狼藉杂乱还奶着孩子的妇人时,失了声。可苏小末抬起了头,一如从前对着杪杪笑得眉眼弯弯。

杪杪心里于是就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悲哀与荒凉,将两个人裹在了回忆的那个小庭院。回忆越收越紧,杪杪只觉得面前有张稚嫩的小脸放大又拉远,放大又拉远,终于和妇人的脸重叠,变成了杪杪不敢认的样子。

杪杪想带走苏小末。

而苏小末告诉杪杪,如果在五年前你来这里接我,我定会欢喜。可现在不行,我爱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了。太迟了。

杪杪觉得流着泪的苏小末一定是在怪自己,眼泪就是对自己的控诉,心底就不可自抑地泛起了心疼。可这怜惜被苏小末看在眼里,就被泪水发酵成了另一种含义,是悲悯是同情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了。

苏小末对杪杪说,我们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也不需要。我很爱我的丈夫,很爱这个家,即使贫穷可那又如何,富贵给你带来了什么?我没有在你的眼底看到爱和情感。

于是杪杪就带着落寞在屠户的剁肉声中离开了那个生活着苏小末的小院子。仿佛是失了魂魄,杪杪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这个囚禁自己多年之久的深宅大院的。自己居然想把苏小末也带到这里,杪杪开始想,自己真像苏小末说得那样。从没爱过自己的丈夫,从没爱过这个自己为其生儿育女的家,一切都只是在别人的安排下一步步走的,就像个傀儡,而自己甚至连疑问都没有过。

不是自己傻,是觉得没必要。跟苏小末无关的事杪杪都不想去想太多。杪杪觉得自己这次要生很久的气,然后等着苏小末来找自己。到时候,杪杪一定会不管这个深宅大院,不管苏小末身后潦倒的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陪着苏小末,也会为了她有自己的爱和情感。会像以前所有次吵闹一样,杪杪愿意下苏小末给的台阶的。

如果没有这次瘟疫的话,也许真能如杪杪所想一样。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夺走了最后两人和好的机会,杪杪的不安等待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悲怮痛苦,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变成了嚎啕大哭,甚至来不及在下人面前遮掩一下。

泪眼朦胧中杪杪又看见了苏小末的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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