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253年的南宋。蒙古将南宋周遭国家悉数踏破，南宋活得很忐忑。三年后文天祥中了进士，正式进入历史舞台。多年后，零丁洋收藏了一颗凝聚着他的悲愤然后慢慢从白髯末梢坠落的眼泪。
这年离词人吴文英逝世还有七年，我们藉由他的双眸，去谛视曼妙的南宋一角。
1253年，离首都临安府（杭州）被攻破还有不到二十年。远在大理的忽必烈端坐马背，正谋划如何将临安府收入版图。草原马的鬃毛味儿不久将堂而皇之地从中原的寺庙飘出。
1253年，苏州仍叫平江。你总能在“平江”这个词语中，感受到一马平川的畅快和水天一色的秩序。的确，在苏州的水网中乘船远比步行来得熨帖安稳。苏州河本来叫吴淞江，它和黄浦江同样起源于太湖。在李白的时代，吴淞江的江面最宽处达20华里；到了范仲淹任苏州太守时，河面减少到9里。
吴淞江贯穿平江、昆山、华亭（上海）、嘉定，如同青色的袖袍上的柔软的褶皱。褶皱的平旷地带，抹着村庄、市集、城市，更细密的人如针脚遍布其间。
吴文英初入平江，走得也是水路。他看到海陆家珍、珠宝琉璃在碧丝织成的水面滑行，细浪清碎，风光旖旎。不禁向仆从解释道：平者，直白，壮阔，无波澜。江者，苍茫，淼淼，气象万千。平江这个名字载得起无数才子佳人的爱情、文人墨客的书画和荡气回肠的爱国情怀。
在吴文英眼中，五月的平江府堆红贴翠。他刚从临安府回平江，系舟柳岸，见一花拱着一花，香阵冲天，粉白花色各为其主，打得枝头花枝乱颤，看得人赏心悦目。
吴文英早起无事去巷口吹风。花萼里、蒹葭巷、悬侨弄、柳枝巷......是这样的名字，仿佛倩丽的词牌，挂在巷口。
巷弄依水，人家枕河。
水乡都是这样的，一半儿是水，另一半儿是岸。
仿佛水是岸的眼睛，岸是水的依靠。
水映出湖光山色，碎月柳雪，于是岸得以看见。
岸撑起峦山如黛，树涛风雨，于是水得以安心。
微雨过后，燕穿柳雾。花分影在水面，夜市的酒气残褪殆尽。早市马蹄驴鸣响过一遍，蒸饼在锅里滋滋作响，已有人摆摊卖美妆——瘦金莲、方莹面丸、遍体香等等。
吴文英吃过早面，舔了舔唇上残油，这清汤面自然不及西湖旁宋嫂鱼羹的鲜美，却也温吞可嚼。说起鲜，他想起苏轼的诗句“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里头的两尖便是螃蟹。
他自然也是知道“蟹酿橙”的做法的，当他吮着嘴里残余的汤味，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流程：橙子得又大又黄，截去顶，剜去瓤，留些许酸甜汁，以蟹膏肉充塞果内，仍用带枝叶的顶端盖住。用酒、醋、水蒸熟。配以醋、盐供食。
南宋的佳肴美食做法的精巧，身在其中的吴文英未必全了解。对比同时期的国家，宋的庖子不仅创意十足，还根据国与国的交流不断更新菜式。比如金国乃狩猎之国，自然爱吃肉。于是南宋的市集，便有“肉咸豉”的摊位。吴文英不爱吃外邦之物，他还是偏爱莲花肉油饼这种本土的菜式。
他径直走向美妆铺子。卖家佯笑和他攀谈，吴文英只眯着眼看，捻着枯白的须，反复地嗟叹：形单影只啊，芳香的丸子、雕琢的妆奁,不知给谁。
走过几里路，他撞见几个异服裹体的后生，斗美夸丽，不南不北，他非常恹看这些后生，认为不成体统。他回忆起从前的相好，那位端庄的女子，他为之神魂颠倒，纳她为妾，不到一年竟香消玉殒。从此听风听雨过清明，心头霜重得很。拨开夹竹桃的花影，他的身子像嵌在花里似的推开一间窄小的平民小院。釜甑常空的他并没有多少银钱吃住酒店，何况他一生未及第，没有多少存余。
关上门，也就关上了平江府水气淋漓，繁华闹忙。虽然平日里，他很爱坐在临水的石墩上，看着商肆酒馆、花市、米市、菜市、肉市前的人慢慢增多，听砍价声爆竹般窜起。但今天，他必须写点什么，去捕捉心中那份对亡妾的深沉缅怀。
1253年，平江花开似锦，暗香盈袖，全然一幅天下太平的艳情平囊。即便烽火连天，平江城里的人，照旧行君子之礼，平静喜乐。吴文英写下一首追忆词，摘录如下：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他搁笔，晨光照亮纸的中央位置，由于被一堆深情的词句包围，这束光也动了人情，变得敏感而犹疑。此时门外一声喊，硬硬地落到屋内。是周密啊，吴文英心想。这五六年间，周密随父亲游历四方，他们成为朋友。吴文英时常感叹，周密在作词上的天赋，作品典雅浓丽，格律严谨。想必这次来，周密是携了新作，来找自己商榷。
周密还有一个朋友，叫赵孟頫。为他画了一幅画，名为《鹊华秋色图》。周密本人亦有一本传奇的笔记史学著作《武林旧事》。
到了2020年。
五月苏州城内百花盛开。依然有早市卖着馄饨和面食，南来北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地图上早已没有宋金辽的对峙，天空上自由地飘着白云。
十月，我和阿月来到临安府，站在御街的老地基前，视线穿过城市的中轴线，并与灵隐群山相连接，在大片模糊的烟云中，窥见了刀光剑影中依旧晴烟冉冉、歌纨金缕的南宋。
再读吴文英的词，不禁感慨。
今人的一眼，古人梦中的千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