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跟妈妈一起在村里住了几天。
大概十年前，村里我小时候上过的小学被取缔了，为数不多的小孩子只能到镇上或者县城找学校上学。于是到县城买房子方便小孩上学一时成为热潮。
几年间，几乎大部分村民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村里只剩下一些像我爷爷奶奶那样七八十岁的老人，连我妈平时在村里待的时间都很少，大部分时间她得住在县城接送孙女上学。
我妈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回去见过爷爷奶奶后她马上去村里转了一圈，回来失望地向我们报告：“没几个人，凑不齐一桌麻将。”
午饭后，我们坐在门前的树荫下聊天，听奶奶讲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明芝好像是前天回来的，她家今年种了很多花生，回来除草。”妈妈一拍脑袋说：“难怪刚才没看到她，只看到门口晾着衣服。”
我奇怪地问道：“现在还有人种地啊？”多年前村里人就主要靠外出打工赚钱，没什么人再种田了，因为收入太有限，无法负担起全家的生活开支。放眼望去，原来井然有序的田地现在都是一片片荒草地。
奶奶说：“你回来得少不知道，去年她小儿子王俊结婚，女方家里提出要十万彩礼，说是让小两口结婚后好在县城买房子。前年大儿子结婚盖房子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们老两口东拼西凑了十万块钱，听说大部分是借的。为了还债，他们今年把田地都种了起来，闲时还在城里打零工。”
王俊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中毕业之后就没读书，跟着他爸爸和哥哥外出打工去了。“那他们在县城买房子了啊？”我好奇地问道。
“没有，听说王俊被骗进传销组织了，到现在还没出来，那些钱还能保得住？”奶奶摇着头感叹道。
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陷入了沉默。这时一个肩上扛着锄头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的妇女从远处慢慢走来，奶奶起身招呼道：“明芝，地都锄完了？快过来坐下歇会。”我和妈妈也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她走近来，我吃了一惊，怎么眼前的她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
几年时间不见，她原来白白胖胖的两颊凹陷，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色，稀疏的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头顶已有不少白发。说话声也低了，我记得她原来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门。上小学那会儿，我很讨厌她，因为她老站在村口像个大喇叭一样喊村里人去她家打麻将。还总是穿得花枝招展的样子，我妈不爱打扮，总被她无情地嘲笑和奚落。她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性格，老公和两个儿子被她治理得服服帖帖，那时她是村里很多女人羡慕的对象。
她坐着跟我妈说了一会儿话，那三岁左右的小孙女坐不住了，哭喊着要回家，她只好站起身说要回去做饭了。奶奶拿了几块糖给那小女孩，又叮嘱她：“你现在比不得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可不能太累着了，地慢慢锄。”
她谢过奶奶，领着小女孩回家去了。奶奶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我连忙问奶奶：“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她得了糖尿病，开春查出来的，整个人一下子就瘦下来了。”
第二天上午，我跟妈妈正在家看电视，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妈妈的名字。我走到门口一看，愣了几秒钟才认出来人，是村里一个叫培菊的妇女，我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赶紧跟她打招呼，她比妈妈大几岁，我喊她“伯妈”。
“去不去隔壁村打麻将？他们给我打电话了，叫我再喊一个人去，我听明芝说你回来了。”她笑嘻嘻地问妈妈。妈妈拒绝了：“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不去了，你快去吧！”她们又说了几句话，培菊就去隔壁村了。
我又是一肚子的疑惑要问妈妈：“她怎么看起来像比几年前年轻呢？还穿金戴银的，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一样也不缺啊！”“那是女儿们买给她的。她呀，现在过得可舒服了，两个女儿条件都不错，又很孝顺，时常接她过去住段时间，住腻了她就回村里，没负担了也不需要种田了，基本上就是休息、打麻将，不像我们还要带孙女，哪能不年轻呢！”妈妈笑着说。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因为她生的是两个女儿，一家人在村里很有些抬不起头来。在小女儿十岁那年，她偷偷地怀了孕，整天穿着她老公那些肥大的衣服。那时候计划生育很严格，有几个月她在外面东躲西藏，村里人根本不知道她怀孕了。临产前一个月她悄悄回到村里，计划生育小组的人当天晚上就闻风而至，把她抓去医院做了引产，据好事者说打下的是个男胎。村里人都猜测是某个居心叵测的人把她举报了。因为这事她大概很受刺激，之后几年都在外地打工，过年也不回来。
感叹唏嘘了一番，我笑着问我妈：“你现在还觉得我哥嫂生的是两个女儿让你们在村里很没面子吗？”我妈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身边这些人的事我都看到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观点确实要变一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