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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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太阳有一种魔力,刺透人心,在亲情无法到达的地方撕开黑暗,带来光明。

又是一个夏天,天气越来越热,太阳像在完成每天一次打卡记录一样从未缺席,人们盼望的雨水延期了一天又一天,最终也未能降下来。知了越叫越烦,越叫越乱,直到把整个世界都搅乱了,该长的不长了,该歇的也不歇着。田地里的玉米已经大面积卷了叶子,红薯秧也只长了短短的尺把长,本该一人高的芝麻也只长了半米不到,枯黄的叶子随时会落光。村里的人也都乱了,身体在等待中缺水了,一个一个嘴上起了水泡,脸上不再水嫩光滑,愁容也像太阳一样每天从早到晚挂在脸上。

人的命就像是地里的庄稼,得风得水的时候滋润蓬勃,条件恶劣的时候飘摇不定。老周出事以后,妻子由彩娥很长时间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本来就不太好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如果不是儿子周旋每天身前身后地照顾,带着她各大医院跑来跑去,她可能一年都撑不到。好在这次老周出事后儿子天天陪伴左右,也没有提离开的话题,这让由彩娥心里宽慰了很多,幸福每天都写在了脸上,身体也在过完年后慢慢恢复了过来。

由彩娥的弟弟由全福早年就外出打工,自从父母走了以后,马家堡村里的房子就交给她来看护了,隔段时间要去看看,收拾一下。那天周旋骑车带着她去收拾房子,碰到了马家堡村委会马主任。马主任告诉她可以把老房子整修一下,现在镇里还可以补贴一部分钱,比较划算,但要由她弟弟由全福亲自办。由彩娥对马主任千恩万谢,答应回去后就联系由全福,让他立即回来把房子修了。但后来因为一直操心地里的庄稼,还有儿子找对象的事情,就把修老房子的事情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干旱的时候太阳显得更加毒辣,但也阻挡不了人们试图抢救一下庄稼的决心。每天早晚的时候会有一小部分人浇水,可这样大面积的干旱浇的那点水根本不够,庄稼开始大面积死亡,今年的秋收注定会是一场空。由彩娥每天看着十来亩地的庄稼一片一片地发黄干枯,内心的绝望在慢慢累积,刺眼的眼光就像是一把把透着寒气的利剑扎在心上。

刚刚进入末伏,有天晚上由全福打来电话,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在听说庄稼快要旱死了的时候,他劝由彩娥像他一样也把地全租出去,不要种了,不光累操心,还捞不着钱。由彩娥说等明年就不种地了,实在操不完那没有用的心。两个人又聊到周旋的事情,由彩娥在为周旋的婚事发愁,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像由全福一样再来个光杆一辈子。由全福有些生气,说还是单身好,啥都不用操心。由彩娥警告他别拿这种坏思想影响周旋,她还是要抱孙子的,而且他由全福肯定也得周旋来养老了。

由彩娥这话要是前些年说,由全福一定会用各种理由反驳,但自从全程参与老周的后事处理以后,由全福的想法变了。无论以前多么自由自在,老了还得靠家人,关键也最需要家人,别人只会盯着你的钱或者盯着你手里可以赚钱的东西,也只有家人才会不计报酬地帮你,不计后果地和你站在一起。他的家人只有姐姐由彩娥,如果外甥也算的话,那就是两个家人。而他和老周当年归附于周经理也是看在老乡帮老乡的情份上,但在老周的事情处理上让老由对老乡心寒了。当钱成了维系情感的基础,即使是亲情也会薄如纸片,何况老乡之间呢?

由彩娥叮嘱由全福注意安全,不要像老周一样,拼命挣钱结果真把命拼了,留下个烂摊子让她现在这么为难。由全福让她放心,说自己在外面打工这几十年啥情况都见过,危险的事情肯定不会去做,活着最重要,钱不钱的无所谓。还说家里有啥难处跟他说,虽然支援不了人力,但钱还是有一些的。由彩娥打趣说他挣多少钱最后都是周旋的,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向他要,但现在没到最紧张的时候。由全福说这话他不抬扛,如果换个人说他肯定会翻脸生气。

两个人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破烂事儿,再一次提到老周的赔偿金的问题。由彩娥说当时没有觉得钱少,这一用起来发现根本不禁用。原来那些钱是准备给周旋结婚用的,结果为了她看病花了一部分,还得留一部分继续看病吃药。周旋计划承包土地搞经营也因为资金缺口越来越大没有达成,原本想把省城的房子卖掉换钱,结果房价掉得让人心疼,直接打消了卖房的想法,现在正愁剩下的资金缺口怎么办。由全福说他应该可以支援十来万,但要等到年底12月份定期才能取。由彩娥没有拒绝,直接把由全福的十万块钱定了下来,由全福再想推脱也不可能了。

由全福还想说这十万块钱利息的事情,结果一个老乡工友电话打了进来。由彩娥在电话挂掉之前最后又叮嘱了一遍让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别在工地上做危险的事情。由全福觉得姐姐越来越像母亲当年一样让他有些烦躁,但他心里是温暖的,也许亲情就是这样吧,多了嫌腻,少了又显得清冷。

由全福,工友们都叫他老由,本职工作是电工,有低压电工证。但在工地上混的时间长了,做的工作就会比较杂,工地上那些费力气的活基本上都会做,哪怕是更专业的电焊、气焊等他也能临时顶上一会儿。老由和老周一样一切工作围着钱转,只要力气能换来钱,只要技术上没有限制,伸到眼前的钱不赚就是王八蛋!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那天的电话是由全福的同村老乡由大福打过来的,让他第二天帮忙去县四中门口的工地上顶一天工,由大福临时有事回家了。那边包工头段中华追得急,就剩最后一点收尾的工作,再拖就拿不到工钱了。由全福答应帮他,反正他自己那边的工地上进度缓慢,替由大福做一天工并不耽误自己的工作。

本来铺设地砖并不难,偶尔切割几块地砖也并不是什么高技术的活,工作量又不大,只要心不急、手够稳,完全可以保证切割工作的绝对安全,这是他几十年来的工作经验累积下来的信心使然。但那天刚开始就有些不太顺畅,切割第一块地砖就因为手抖把砖切碎了,还差点伤到自己。当时旁边的工人还半开玩笑地说了句打趣的话:“你看看,这不是自己的机器就是不太听话,小心点啦,老伙计!”由全福知道人家并没有恶意,尴尬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调整一下机器位置,继续切割地砖。

县四中这个小工程铺装地砖的活原本由大福快做完了,最后百十块地砖铺装一下,该切割的切一切,这边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当然,老由的这活不白接,虽然有帮忙的成分,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由大福按惯例要给老由补一点当天的工钱,或者请老由去吃一顿饭喝一场酒,全靠自己自愿,一般都不会耍赖。他们之间就像自行运转的机器,看着乱,却各有规则。

作为电工的老由出于职业习惯,已经提前检查过切割机的线路和插座,虽然那些插座和线比较老旧,但除了插头的线有些裂纹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万没想到,全部地砖铺装完成后,拔插座的时候触电了。大拇指正好搭在了因来回拖拽露出铜丝的插头连接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直接歪倒在了插座上。如果不是倒地的声响引起旁边工人的注意,及时跑到屋里把插座的电断掉,老由这次铁定要当场没命。但即便这样,他也当场被电晕了过去。万幸正好有人出手给他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救护车也来得快,老由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经有了自主呼吸和意识。

后来是段中华给补办的住院手续,用的并不是由全福的名字,而是一个老由完全陌生的名字。段中华给出的解释是在他的项目上出事,就完全由他来负责,坚决不让老由花一分钱,哪怕是医保的钱也不动用老由的。老由经历过很多个工地项目,能像段中华这样有责任和担当的包工头极少见,反正他的工作经历中没有碰见过。他特别感激段中华,甚至有些羡慕由大福,他怎么就能摊上这么好的包工头了呢?

老由的伤有两个地方,一处是头皮上的破裂伤,一处是手上的电灼伤。头皮上的伤是因为触电摔倒的时候,右前额恰好磕在了剩下的几块地砖锋利的角上,直接被切开了一个深深的三角形口子,流了很多血,缝了十几针,看着吓人,但实际并不严重。而手上的电灼伤则更严重,也影响更大,直接伤到了大拇指的神经,因为大拇指直接短路在裸露的电线上,整个手指外皮被烧得焦黑。医生处理过后,老由一直无法感知到大拇指的存在,他试图控制大拇指弯曲都不可能,好像大拇指已经游离在他的神经以外了。后来经过几次检查后,医生下了定论,他的大拇指功能神经坏死,以后只有其形无有其用了,只能寄希望于老由自己多加锻炼来唤醒沉睡的大拇指神经。

老由躺在医院里无聊至极,每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就只能睡觉,三五天的时间他把大半辈子欠下的觉全补过来了。以前的老由觉得睡觉是人类作为动物的短板缺陷,总是尽最大可能地缩短睡觉时间,努力工作挣钱。这次住院以后,睡觉成了主业,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睡觉,反而又睡不着了。老由感叹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总觉得时间不够用,随时随地能眯一会儿,打个盹的工夫都很幸福。现在却觉得闭上眼睛就是在遭罪,后来实在是睡不着了,他就琢磨着在医院里走一走,天天窝在狭小的病房里,快憋出心病了。

正值三伏天,外面热得像蒸笼一样,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更加剧了人的燥热感,哪怕是在树荫下站一会儿都会汗流浃背,更不要说到处转悠了。段中华花钱请来的护工老林坚决不同意让老由出病房,老林说拿了老板的钱就要办好老板安排的事情,况且老由的身体还在恢复中,在医生没有明确可以活动之前,他绝对不允许老由走出住院大楼半步。

护工老林比老由小不了几岁,但因为常年在各大医院从事护理工作,很少晒太阳,人看起来更白静一些,微微发福的身体显得更年轻。老林人特别好,热心肠,做护理工作认真细致,一板一眼,绝不会偷懒耍滑,同一个病房的人都夸他是个好护工。连病房的护士们都说老林已经顶得上他们护士专业了,叮嘱老由听老林的话会康复得更好更快。

老由大半辈子都是自己一个人过,不太习惯有人照顾生活,除了刚开始两三天身体有些不太听使唤,需要老林帮着洗漱、擦身体和上厕所,现在他已经基本上不需要老林全程陪护了。随着老由的身体康复,两个人的话也多了起来。老林和老由说话口音和方言俚语基本一致,这也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一交流才知道,他们两人的老家距离并不远,虽然分属不同的省份,但一条河隔开的是行政区划,却隔不开浓浓的老乡情。

老林是十多年前陪妻子看病来到县城,刚开始是护理自己的妻子,还要在外面打零工补贴住院看病需要的费用,辛苦劳累自不必说。但老林说最苦的不是他,而是他生病的妻子,他们明知道县医院怎么看都看不好,但又没有那么多钱去市里或者省里的医院看,更没有钱用更好的药,只能在县医院拖着。老林说这人生活好了老天就看不过眼,降下那些不知名的病来折磨他们。老林妻子的病越拖越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熬着,熬到死。老林说她连续叫喊了两个晚上后,声嘶力竭,痛苦狼狈地离开,是老天把她的生命熬干了、枯竭了。他不知道妻子的上辈子犯了什么天条,要让她受如此大的罪过。

老林也是在照顾妻子的时候慢慢开始学会了护理,料理完妻子的事情后,再次来到县城,开始在各个医院之间忙碌,做起了护工的活。老林说他不为能赚多少钱,只想用自己的双手让更多生病的人少受些罪、少吃些苦头。老林说一个人能够体面地离开也算是另一种幸福了吧。

老由没有想到老林温和的外表下还藏着如此巨大的伤痛,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来安慰老林,对于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老林来说,任何华丽的词藻都是苍白无力的。老由说他得感谢老林的妻子,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好人,还让他有幸遇上,并承受她的恩惠。老林皱起来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微微扬起,拉了拉病床上卷起来的铺垫。老由举起受伤的右手,看着发黑的大拇指,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没有电,这手指头就不会受伤,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老林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老由为什么住院登记没有用自己的本名,这样以后要做工伤认定和索赔都会很麻烦。老由说这是包工头安排好的,这住院费用和老林的护工费用都是包工头出的,应该不至于赖帐。

老林说他曾经也护理过几个工伤的人,都是正常走的工伤认定,然后用工单位给的赔偿,具体如何操作他也不清楚,但他担心的是老由这样住院在记录上完全与实际对不上,万一出院以后用工单位不认帐,手上的伤要继续治疗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老由觉得老林的担心有些多余,他觉得段中华是他见过的包工头当中最好的一个,当时跑前跑后地安排住院,还请了护工照顾自己,就这份心就与那些黑心的包工头不一样。老由说他都承诺过会管到底的,不管用谁的名字登记住院,他受伤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工伤认定或者不认定都意义不大。

老林让老由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该留存的证据还是要留存一下,别到时候需要的时候找不到。他也希望老由遇到的用工单位确实是个负责任的单位,能够凭良心做事。

老林的话让老由再一次犹豫了起来。关于赔偿的事情他不是没有想过,之所以犹豫不定,因为他本就不是段中华这个项目上的工人,他是临时顶替由大福的。而且触电也是自己操作不当引起的,所有的理都不在他这边,段中华能够全额保障他住院就已经让他感激不尽了,他实在张不开口找段中华要赔偿。但听老林说过几个案例之后,他动摇了,因为按老林的逻辑,这个钱是国家规定给他的,应该得的钱没有理由放弃。而且大拇指受伤严重影响后续工作挣钱,这个损失就应该由用工单位来填补上,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不争取的道理。

老由越想越觉得老林的思路是对的,他也正需要钱,或者说是姐姐和周旋正需要钱,段中华的好并不能代替国家规定要求,这个钱他还是应该要。

前些年,老由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因为是有证的低压电工,县城有好几家物业管理单位和一些小的建设项目都把他拉去挂名,当然在需要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到场的,基本的责任他还是要履行的。但那两年受疫情的影响,好几家单位欠他几个月工资,他要不来钱,只能另谋出路,零零散散做了很多电工以外的苦力活。半年前经老乡介绍去了一个涵洞建设项目,电工证终于再一次有了用处。

涵洞建设项目从规划到建设前后拖了也好些年了,真正开始施工建设是老由过来之后。十来年前,县城就在规划建设高铁站,站址选择改了又改,最终敲定在老县城东北方向十公里处。有高铁站就有铁路轨道,有轨道就不可避免要和先前的地面道路有交叉,于是在架不了高的地方就不得不修筑下穿涵洞。先前已经修好的小涵洞在老县城的时候还勉强能用,随着县城快速发展和城区范围的延伸扩张,以往的两个涵洞远远满足不了越来越繁忙的路面交通运输需求。于是原先两个涵洞要扩大,还要在几个关键位置再增加几个,但建设项目批准下来的时候正赶上疫情,建设工作一拖再拖。

黄河路涵洞建设项目是几个项目中最大的一个,也是在原先的小涵洞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宽加深。因为疫情的影响,且考虑到铁路运行的安全,一直没有太大的动作,所以建设进程很缓慢。涵洞施工队是县运发市政工程有限公司下属一支队伍,负责人叫段安。去年十月份黄河路涵洞施工项目开工,将近一年时间才把原涵洞两侧土方清理掉。疫情结束之后才加快了进度,现在正在往下挖深地基,以加高涵洞高度。同时也正是电气线路安装最密集的阶段,老由作为低压电工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那天由大福电话过来让老由帮着顶一天工的时候,老由权衡了一下,同意了由大福的要求。一来涵洞项目那边已经拖了快一年了,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的时间,而且低压电工所做的工作施工队里其他人也基本上都能够自己做,只是没有证而已,虽然不符合规定,但大家都这么做也就不当是问题了。而且市政项目一般很少有人来细致地检查,即便有检查的政府部门过来,一般公司领导过来陪一陪,或者事后电话解释一下,嘴上说整改实际并没有什么动作,基本上大家该怎样还是怎样。

老由在县四中门口铺砖的那天下午,涵洞项目那边的工友打电话过来问他配电箱上输出开关标签是不是严格对应的,以确定后面场地上施工设备供电需要。老由提醒工友第三路开关接触不良,要使劲推上,然后再用上面固定的捆扎带挂一下,防止用电过程中脱落。并叮嘱工友晚上下工后记得锁闭配电箱门,他还让工友乐前进帮他在上工记录上签了到。因为现场涉及到用电,按规定,老由作为涵洞项目唯一的电工必须要到岗履职,实在到位不了,为了应付检查就需要找人代签到。工友还调侃老由,让他回来请吃大餐,不能白拿工钱。老由满口答应,还许诺明天回去给他带瓶最好喝的二锅头。

老由的大餐和酒没有到来,事故却先一步到来了。涵洞施工人员在向下挖地基的时候靠一侧发生了路面塌陷,平整的路面一下子下陷两米多,形成一个直径差不多两米的坑洞。四周泥土还在不断往下掉落,坑洞在缓慢扩大,陷进去的泥土伴随着冒出来的泥水形成了浑浊的泥浆,在深坑里翻滚。老由的两个工友当时正在塌陷的正上方作业,当时就被埋了进去,等旁边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不断涌动的泥浆。

黄河路涵洞项目上很快聚集了很多人和车,救护车停了两台,消防救援车沿路排了七辆,警车来了三辆,还有抽水车、工程抢修车等把本来就不太宽的路面挤得满满的,后来市政公司更是调来了3台大小不同的挖掘机,准备挖坑找人。现场的警戒线拉了起来,段安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在现场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进进出出多少趟。每个新来的人都在找他,他也在不停地打电话找其他人,核心问题是到底这次塌陷埋进去了几个人?怎么救?

段安经多方查证清点,再结合当时施工进场登记,现场确定被埋进去的人是三个工人:刘国安、乐前进、由全福。公安、消防、城管、应急的力量集体站在塌陷的坑周围想办法,社会救援队专业人员带着设备在吊机的帮助下开始探测坑里的生命迹象,并引导挖掘机小心翼翼地挖掘。由于无法确定埋入坑中的人具体位置,只能一点一点地破土寻找,所以救援进程极其缓慢。

事故现场很快搭起帐篷,事故救援指挥部临时建立起来,各项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很快有更大的领导过来,先前围在坑洞周围的人再一次围在领导周围,领导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救人,时间就是生命,必须尽快找到被埋压的人。

塌陷事故当日,现场救援指挥部确定上报口径:

8月19日17时11分,黄河路涵洞工程项目发生一起地面塌陷事故,三人失踪,目前正在全力搜救。

救援行动日夜不停持续了五天,却只找到刘国安和乐前进两个人的遗体。塌陷的地方已经被挖成一个深近五米、直径七八米的大坑,三台水泵日夜不停地抽水,才保证坑里不积水。现场救援人员察看了坑底的情况后,初步断定第三个人可能已经被地下暗流带去不知道什么地方了。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难题不是如何搜救失踪的人了,而是如何上报事故伤亡数。安全事故致人死亡2人与3人虽然看似只差一人,但事故结果却有天壤之别。最终结现场救援组讨论商定,由段安以施工队名义将结果报运发市政工程有限公司,由运发市政工程有限公司向上报告事故情况,一级报一级,一级对一级负责。

最终此次涵洞地面塌陷事故情况续报为:

(续报)黄河路涵洞工程项目地面塌陷事故造成2人死亡,1人正在搜救,相关救援力量将全力搜救,所有的事故善后工作也已全面展开,同时成立事故调查工作组对塌陷事故进行全面调查。

由彩娥接到村委会通知的时候正和儿子周旋在田地里忙着收红薯。虽然因为干旱能收的红薯很少了,但总不能荒废了那些还能收的红薯。

“彩娥!县里来人了,要见你,你弟的事情。”村委会的周主任站在地头上喊,不停地招手,示意她停下手里的活。

“主任!什么事情这么急,还要你亲自跑腿?”由彩娥一边划拉红薯藤蔓一边喊。

“好像是你弟弟在县城出事了,具体咋的了人家也不肯说,还是你过去和他们说吧。”

由彩娥应了一声,对着儿子周旋简单交待了一下,打了打身上的泥土,跟着村主任去了村委会。

县城来的人是运发市政工程公司负责善后赔偿的人,他们也是按照老由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找到这里的。先是找到老由所在的马家堡村委会,马主任说老由家没有人了,只剩下一座快要倒了的土坯房,推荐他们去周家村找老由的姐姐由彩娥,这才找到周家村来。

运发市政公司的人表情沉重地介绍了黄河路涵洞塌陷事故情况,说还在搜救由全福,但从当前情况看凶多吉少,救回来的可能基本为零,可以先谈一谈赔偿的事情,把这个事情了解掉,避免后续再发酵。

由彩娥在听说弟弟被埋的时候就已经哭了起来,他们说后续赔偿的事情似乎都和她无关,耳朵里已经只有弟弟没了的声音在嗡嗡作响。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和她有关的两个亲人先后离去,还都是连面都见不上一下人就没了,这次弟弟由全福消失得更加彻底,连个影子都看不见说没就没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她和儿子还没有从老周去世的伤痛中彻底走出来,亲弟弟又遭遇了不测,她无法接受,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运发市政公司的人在听周主任说过由彩娥的遭遇后也沉默了,他们满以为以高额的赔偿条件,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很容易谈下来,哪知道现实比他们想象的残酷,这根本不是能不能谈赔偿金额的事情,而是这件事情应该如何让当事人接受的问题。

由彩娥只是哭,一开始是细声慢哭,紧接着是号啕大哭,然后又抽泣一阵儿,最后一个劲儿地流泪,胸前的单衣早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周主任不停地劝,但由彩娥仍然只是哭,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运发市政公司的人没有办法,只能试探性地说了一下赔偿方案,但要求由彩娥无论是否找到由全福都不能再提起这件事。在听到可以一次性赔偿接近一百万时,由彩娥停住了哭泣,这个数额吓住了她,当时老周赔偿的钱也才三十来万。虽说人命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但现在却真真切切有了价码,还是远超她心理预期的价码。由彩娥内心金钱上的缺口一下子圆满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眼神里有惊讶也有怀疑,更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期盼。

村委会周主任见多识广,看透了这些城里人的嘴脸,尤其是涉及到工伤赔偿的事情,村里曾经有人被坑过,所以他在由彩娥表态之前拦了一句:“彩娥,你先考虑一下,问问你儿子的意见再回话吧。”然后看着运发市政公司的人接着说,“两位领导也先歇一歇,抽抽烟,喝喝水,让这娘俩商量一下,这连续的打击来得太快了,任谁一时都难以接受。”

运发市政公司的两人本来想趁热打铁,直接敲定赔偿结果的,免得夜长梦多,只要由彩娥同意赔偿金额和协议上的条件,签字画押就算圆满善后了。虽然对村委会周主任有所不满,但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随声附和同意安排,等待由彩娥再回来。

由彩娥直到走进田地里看见儿子周旋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混乱的内心瞬间沉静了下来,认真跟儿子说了刚才的事情。周旋万没有想到会是舅舅出事了,但他经历过父亲老周的事情后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了,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既然人家都已经来到家里商讨赔偿的事情了,那说明只有谈判一条路了。周旋让母亲喝点水先歇着,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尽最大努力争取赔偿了,具体事情由他来谈。

周旋没有急着去村委会,而是陪着母亲将当日收获的红薯先运回了家,与先前的红薯堆放在一起。洗完脸,换好衣服,这才准备出发去村委会。他一直在思考应该怎么谈判,手机上又查了很多关于工伤致亡赔偿案例,先弄清楚法定赔偿金额是多少。还要了解清楚用工单位要负什么样的责任,掌握主动权才能在法定金额基础上往上加,但又不能狮子大开口,超过单位赔偿底线就争取不到更多赔偿。

周旋进入村委会的时候,运发市政公司的人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公司那边又催着要结果,要不是周主任说话中听,他俩已经直接去周旋家了。这样也好,见到周旋后他们开门见山,直接抛出最终方案——一百一十万元买断一切,接受就签字确认,且再次强调不得在事故认定后反悔通过其他任何手段公布涉事人员情况,如果不接受就直接走法定程序申请赔偿,他们也不再谈判。

面对运发公司的决绝态度,周旋准备的一大堆理由都没了用场,这个价码已经超出他原本想要的数额,但他也知道运发公司所担心的重点,不想这么快就敲定结果,试图再拉扯一下争取再多一些钱。周主任早看透了这当中的关键,摆摆手打断了刚想张嘴的周旋,直接替周旋应承了下来,并示意周旋同意赔偿方案。周旋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不耐烦和坚决,他相信周主任,于是就答应了赔偿方案。对方承诺在全部事故调查处理完成后,会按照约定把赔偿款打到周旋提供的帐户上,同时也提醒周旋务必按照赔偿协议遵守约定。

老由在医院住到第七天的时候,身体各方面机能基本上都恢复了,头上的伤口也好了差不多。唯一需要继续治疗的是右手大拇指,但也只是每天抹药而已,能不能恢复功能全看天意。医生也教给他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治疗方法的方法,让他每天对着大拇指用意念控制,一边想象着大拇指弯曲、转圈、抓取等动作,一边看着手指动作。整个过程特别像电影里意念移物的骗人把戏,老由每次严肃开始,大笑结束。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点神神叨叨的,但医生的话听起来又那么有道理,哪怕有一丝机会也不能放弃,万一成功了呢?

护工老林走之后,老由越来越无聊,他开始琢磨怎么向段中华提起工伤赔偿的事情。这个时候老家的一个电话让他不得不提前出院,先回家处理土地承包的事情。

老由在马家堡的老家还有十来亩地,父母在的时候还在种着,父母都去世后,老由全都租给别人了。后来又被一家农业公司统一租赁,一次性签了五年合同,每年给租金。但这两年很不景气,农业公司撂荒了一年后直接跑路了。村委会又重新找了一家农业种植公司,准备以更高的价格租出去,需要同意租赁的土地所有农户重新签合同。老由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到了截止日期,马家堡村委会马主任打通老由电话的时候还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拿着电话当摆设,七八天都不接电话,让他实在不行就把电话注销了吧。话虽然难听,但马主任为了老由又把截止日期延后一天,等老由回去签字确认。

老由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就和值班的医生说要出院,医生很爽快,让他把当天的几百块费用结清就可以离开。老由这才想起来段中华这几天都没再出现,费用也只交到昨天,他也懒得去问原因,现在最急的事情是先回家,住院费爱找谁要找谁要,他肯定不会出这个钱。老由回到病房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一套当时住院时的衣服,虽然老林帮他洗晒好了,但胸前还有当时头上流下的血染上的淡淡暗色痕迹。他换上自己的衣服,把病号服折叠整齐收入衣柜,毛巾、牙膏牙刷和杯子装进一个手提袋里,又把拖鞋摆在病床下的鞋架上。瞅准护士台没人的时候,迅速从护士台对面的楼梯下到了一楼,又在一楼取款机上取了几百块钱备用,然后就快步走出了住院大楼。

太阳已经落山,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街道上的路灯刚刚亮起来,马路上车水马龙,正是县城最繁忙的时候。医院门口出租车很多,老由伸手拦了一辆直奔县汽车站,他记得晚上最后一班回家的中巴车应该是八点发车,算算时间还很宽绰,也就不那么着急了。坐上出租车后老由才彻底放松下来,不是他不愿意付住院的钱,而是他觉得段中华承诺过的话必须兑现。即使医院发现他跑了也没用,登记的又不是他的名字,医院爱找谁找谁去,他回家办完事还得回来找段中华要赔偿。

也许是晚上人少,从县城到镇上的中巴车一路顺畅,偶尔停一下,基本上都是下车的人,极少有人上车。到了马家堡村头的时候,就剩老由一个人了,司机师傅好像知道他要下车,稳稳地停在柏油马路和村村通水泥路交叉口。村村通水泥路两侧也有路灯,但和县城的路灯差很多,昏黄的光只能照到路灯杆前小小的一片,让夜间的路面越发显得冷清阴森。老由站在水泥路上,看了看右手边有着稀稀拉拉灯光的村庄,那就是马家堡村。如果不是夏夜的虫鸣和偶尔被惊扰了的知了叫声,老由觉得那片村庄就像一片坟地一样,了无生气。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单个拎出来看都很偶然,但很多个偶然事件碰撞在一起却成了必然。刚才坐在中巴车上的时候,老由一直在回家住和去镇上的旅馆住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他还是习惯性地在村头下了车,没有跟着车子去镇上。其实,那会儿如果司机不停车,他也就跟着去镇上了。他突然想起来,刚才中巴车的司机似乎在哪儿见过,记忆深处的熟悉,眼前的陌生,若有若无的过往,共同构筑起了虚幻一般的记忆。

老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村里零散的鸡叫声把他叫醒了。身下压着的是小时候常睡的几块木板,三伏天的早晨虽然算不上多么凉快,但在农村也并不算热。老由叹了一声,伸左手撑起身体,开始收拾院子和老屋。虽然右手大拇指已经没了用处,但看着已经脱了一层皮的大拇指,他仍然抑制不住地想用它拿东西。老由有些感叹,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失去的东西上费尽心思呢?随它去吧,身心俱疲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这次经历了一次鬼门关,他的心态变化很大。以前总以为自己一定能在遍地黄金的城市里闯出个名堂,哪怕没有名堂,能卷到很多钱也不算白混,到头来却发现一无所成、一无是处,徒增年龄,毫无长进,钱更没有多少。十几岁就跑到沿海城市寻找梦想,结果梦碎了一地,人到中年时回到了省城打拼,依然碌碌无为,后来回到县城跟着一帮老乡工友混日子,享受自在的同时也在切身体验着深入骨髓的孤独,还有那忙碌之后漫无边际的空虚寂莫。

老由的口鼻之间被老屋的气息填满,他仿佛看到当初的少年奋力摔门而去,忽然又迟疑不定地推开院门张望,小心翼翼地走回老屋,跪在老屋门前,涕泪横流的脸上却满是笑容。他又回来了,仍然还是一个人。

村委会马主任见到老由后依然在不停地埋怨,但并没有拒绝帮他办事。马主任从柜子里拿出一在摞纸,散开来每张上面都有签名和红红的手印。老由从马主任手里接过一张纸,上面已经写清了土地租赁的有关事项、双方应该承担的责任,内容都是统一的,每年给的租金比上一家公司多了几百块钱。既然是村委会拉过来的承包单位,老由不再怀疑,直接签了字,照例摁上手印,右手大拇指用不上了,改用了右手的食指。

马主任盯着老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那眼睛就好像人工X光片机穿透手指看到骨头一样,“全福,你那手指头是不是用工单位那边工作时受的伤?”马主任一改埋怨的神态,正色问老由。

“是的,施工的时候不小心碰电上了,被电打了,现在还不能动,等它慢慢好。”老由说。

“哦,看到你这手我想起来一件事,前几天县里来了两个人找你,我们联系不上你,就让他们找你姐去了。当时不知道,现在看到你的手,我想应该是你这手受伤的事情吧,具体人家也不说,咱也不知道。”马主任边说边把那一大摞土地租赁协议收了起来。

“有人找我?不应该呀,我昨天刚刚从医院出来,他们应该不会找不到我啊!”老由第一反应是段中华在找他,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段中华并不知道他老家的地址。

“是啊,就是找你的,我这边签完字也没有事了,你去问问你姐去就知道了,看样子应该是有啥重要的事情。”马主任把协议书装订好放进一个文件盒里,又把文件盒放进带锁的柜子里,拍了拍手,“哦,还有一个事情,你那老房子外面一层土坯脱落严重,趁着现在有国家政策支持,赶快申请修复一下,能省不少钱呢!现在全村就数你家那老房子最破,有损村容村貌。上次我和你姐说过,这都半年了还没有动静!”

“好的好的,这次回来我就不准备再出去了,我先去我姐家看看有啥事,回来就打申请修老房子,争取不给村里拖后腿。”老由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随身带着的烟,抽出一根递给马主任。

马主任接过烟别到耳朵上,边往外走边说:“快漂一辈子了,说不走就不走了?不过现在村里也好起来了,呆着也饿不着。快去你姐家吧,别忘了我交待的事儿!”

老由跟着走出村委会,向马主任保证不会忘记这件事。

回到家,老由把自行车从屋里推了出来,给链条上了油,又把闸线紧了紧,轮胎打满气,在院子里推了一圈,还能骑。

马家堡村距离周家村并不近,大约二三十里地,骑自行车少说也得个把钟头。这大热的天儿,刚出发没十分钟就已经全身是汗了。老由暗下决心,等会儿从姐姐家回来就去镇上买辆电动车。在周家村前的一家超市里,老由买了些吃的东西,大半年没有回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去姐家。现在的农村人已经不缺少吃穿用的了,但基本的迎来送往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亲戚不会说啥,但架不住邻居们指手画脚。

老由到由彩娥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似乎要把人的灵魂逼出躯体。树上的知了像得到命令一样,集体一致地扯着嗓子嘶叫,如果它们有嗓子的话。老由甩了把汗,把自行车靠在姐姐家门口一棵刺槐树旁,拎着一袋子东西径直走进由彩娥家。

由彩娥正在厨房做饭,天热再加上知了叫声干扰,她压根没有注意有人进了自家院子。直到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姐,她才放下手里的菜刀,一个跨步冲出厨房,正好迎面看见老由张嘴喊她姐。由彩娥一下子愣在当场,人死复生的事情她不会相信,但会不会变成鬼她有些怀疑了。由彩娥轻声嘟囔,老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姐——,大半年不见,你怎么变魔怔了?什么鬼不鬼的,我是全福,有没有水?这一路过来快热死了,我喝点水再说话。”老由拉长声音,提高了音量,说完又甩了一把汗,然后直接往屋里走。

由彩娥抬头看了看太阳,正晌午头,太阳白得刺眼。她卷起围裙也擦了把汗,回身从厨房的水缸里舀出半瓢水,站在厨房门口对着老由就泼了过去。老由根本想不到会被亲姐姐泼水,结结实实半瓢水全浇身上了。

“姐!!!你干什么?往我身上泼水干吗呢?”老由一边抖落身上的水,一边喊叫。

由彩娥看着忙着掸水的由全福,还在嘟囔,不过这次老由听清了,“都说晌午头的鬼不能粘水,这应该不是鬼了,你真是全福?”

老由真生气了,夺过由彩娥手里的瓢,“姐!你是不是中邪了?我是全福,是全福!刚刚从县城回来。听马主任说有人找我,他给支使到你这里来了,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由彩娥不再怀疑,但内心挣扎起来,说的话有些磕巴,“啊,弟啊,你……你回来了?先坐……先……先坐,我给你倒水去,啊,那什么,你……你先坐。”

老由一头雾水,姐姐由彩娥的反应让他莫名其妙,不知道姐姐是怎么了,到底要干什么。索性不去管她,气呼呼地进屋拉把椅子就坐下了,然后再起身把摇头扇开到最大档,对着自己使劲吹。

老由的汗已经吹干,被水浇湿的短袖还湿哒哒的,他已经喝了三碗水,还没有见姐姐过来,于是起身走向厨房,想看看由彩娥在干什么,却听到由彩娥压低声音在说话。

“都说了你快回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舅,我怕说漏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去看看他。”

由彩娥刚挂上电话,就看到老由站在厨房门口,满眼疑惑地在看她,不得不强装镇定地笑了笑,脸上的肌肉似乎并没有听她的指挥,只是嘴唇抖动了几下。

老由想了想,知道姐姐这是有啥事想瞒着自己,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多事的人。今天打从进门见到姐姐开始,她的反应就不正常,还在躲着自己,肯定有不得已的地方。

“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过来看看你,好好的就行了。还有一个事儿,前几天县里来人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

“都好都好,也没有啥事儿,就问问家庭情况啥的,已经打发他们走了,没有啥事儿,放心好了。”

老由听出来姐姐话语里的闪躲,虽然明知道姐姐在骗他,他也不愿意当面拆穿。

“姐,没事儿就好,我刚才路过超市带了些肉和水果,还得去镇上买电瓶车,顺便再吃个饭,就不麻烦你了。等周旋回来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这小子也不知道在干啥玩意儿,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

老由说完不等由彩娥说话就出了院门,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由彩娥站在院门前,望着老由的身影消失在前面路口处,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身体晃了一下,顺势伸手扶住旁边的刺槐树才不致摔倒。她突然觉得特别热,刺眼的阳光像是能够照进心里一样,让她五脏六腑都在沸腾,整个人都像被放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瞬间出了一身透汗。

亲情值多少钱?这是周旋到家之前由彩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它就像是一把重锤不断在由彩娥心上敲打。

镇北头路边有一家兰州拉面馆,门头招牌很旧,上面的字和背景都已经老化发白。面馆两扇推拉玻璃门紧紧地关着,红红的字很醒目,左边一扇门从上到下是“拉面炒菜肉夹馍”,右边一扇门是“冷气开放”,下面还贴了一个大大的淡蓝色雪花标志。面馆内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吃饭,靠近厨房出菜窗口的角落里有一台老旧的立柜式空调,房顶还有一台吊扇在不快不慢地转着。老由要了一碗牛肉拉面和一个肉夹馍,然后坐在风扇能够吹到且靠门的位置看手机视频。面馆并没有想象中凉快,但已经比外面大太阳底下舒服很多。

面馆旁边就是一家台铃电动车专卖店,门口堆满了新车和旧车,新车不只是台铃一种车子,还有其他品牌的。老由吃完饭就开始在这里看车子了,前后比较了七八款,仍然不满意,不是小了动力不够,就是大了太贵。最后老板娘有些不耐烦,随便推荐了一台二手电动车,新换上电瓶后动力和显示骑行距离都让老由很满意,爽快地付了钱就把车子骑走了。老由把自行车临时放在了店里,等晚上凉快点再来取。

老由刚刚到家,外甥周旋紧跟着也到了。老由从周旋一出生就对他特别好,每次回来都会给周旋带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当自己孩子一样。周旋也很依赖舅舅,大学有一年暑假他跟着舅舅在工地上跑了一个多月,也是那一个多月时间让他对舅舅和父亲的辛苦有了切身体会,在外做苦力远不像每年回家团圆时那么风光,所受的辛酸和劳累是他无法接受的。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真正成长起来,大学毕业后靠着能吃苦肯钻研的拼搏精神在省城一家大型家族企业做到了中层干部,倾其所有又加上家里补贴一部分才在省城买了房,也算小有成就。但后来企业内部势力斗争分裂,拖跨了企业。在新工作还没有确定之前,父亲老周又出事了,他不得不离开省城回家,一边处理父亲的事情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

老由刚打开院门,走进院子,身后周旋的声音就到了。

“舅,我都等你一会儿了,才回来呀!”

老由也不回头,边往屋里走边说:“早来了啊?我在镇上吃了个饭,又买了个电瓶车,耽误了一会儿,快进屋来,外面还可热哩。”

“舅,前几天给你打电话咋不接呀?”

“住院哩,手机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这是新买的手机,等会儿我把号码给你记一下,以后打这个号。”

“咋了?舅,还住院了?”

“没咋,干活碰上电了,差点回不来。你看看,这大拇指还没有好哩!”

说着话,老由左手接过周旋递上的烟放进嘴里,周旋给他点着火,深吸了一口,这才伸出右手大拇指给周旋看。如果没有医院的诊断结果,就这么直直地伸出来看,除了整个大拇指颜色有些深,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舅,这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呀,就住院了?”

老由把手收回,再一次对着大拇指用上了意念疗法,手指头仍然不为所动,硬挺挺地竖在那里。

“这是看不见的问题,神经坏了,你仔细看,它不听使唤了,就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

“啊?”周旋这才惊讶起来,“那是挺严重的,上次我爸的事情之后,我认真研究了有关工伤的政策文件了,您这个手指头能达到工伤八级九级了,用工单位可少不了赔钱,舅,他们赔了多少?”

老由丢了个白眼给他,“你怎么也像他们一样掉进钱眼里了?啥啥都想赔钱,人家工地还干不干活了?”

周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笑了笑。老由就把自己受伤前后的事情简要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包工头段中华的好,住院费用全包,还给安排了一个护工,虽然最后一天没能续上费用,但他也没有损失一分钱。而有关赔偿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他还在要不要赔偿上犹豫不决。

周旋偶尔会问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更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当听到老由说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打工的时候,他一个哈欠没打完就硬生生停了下来,立即从心不在焉的状态里醒了过来,眼睛也亮了许多。来之前他已经和妈妈由彩娥商量过了,想办法稳住舅舅老由,最好能让他留在马家堡村,总之就一个目的——坚决不能让老由再回县城。在老由点烟抽烟的时候,周旋的脑袋在飞速旋转,他在分析舅舅的想法,到底是继续打工的成分多还是留在老家的成分多。这些年虽然与舅舅联系的少了,但这种奇妙的亲缘关系和从小就养成的依赖习惯,他依然还是最了解舅舅的。而且随着周旋的成长,接触的世面越来越广阔,老由有很多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也都会和他商量,也基本上都会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回应。

周旋向舅舅要了一支烟点上,“舅,我问一句,你觉得这么些年你全国南来北去地打工,为了什么?自己养老?养家?还是就纯粹跑着玩?”

老由刚才还滔滔不绝地讲,被周旋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他也说不好这些年打工为了什么。要说跑着玩吧,当年确实是不想上学就为了跑着玩,去看看外面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后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他边玩边想着挣钱养家,有了任务就稳当老实了许多,结果各种错过,最终错过了成家,至今孤独一人,这几年不得不考虑养老的问题。他存下的钱如果不乱折腾,也基本上够他养老的了,这样看的话,还出去打什么工呢?

老由瞥了一眼周旋,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装模作样!”

周旋看老由的神态反应就已经知道了结果,笑了起来,“有一段时间了,我爸出事之后天天在家陪我妈,村里走东窜西的也需要烟打头,我就学会了。说真的,舅,现在的农村单单自家种地确实不太划算,但要是承包种地就大不一样了,我给你算一下,你看看……”

周旋从农业国家补助、农作物种植开始,讲到土地产出效益,又大概分析了眼下农村发展的优势,俨然就是一个农业专家在深入浅出地做理论宣讲,直接就把老由给震住了。老由没有想到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现在能耐这么大。

“你小子是不是来拉赞助的?不过我还真答应过你妈留十万块钱。”

周旋知道舅舅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但还要再确认一遍才放心,于是说:“舅,不打工了?”

“嗯,不扯那蛋了,手指头都搭进去了,别临老了再把命折进去。等几天我再去把那些破铜烂铁的锅碗瓢盆收拾回来,就在家吃你给画的大饼,你可不兴坑我!”

周旋彻底放下心了,“舅,你说啥呢,我会坑你?这两天我正好有事情要去县里办,顺便把你那些东西都拉回来。还有个事儿,年初的时候马主任让我妈把你这房子给翻修一下,说是有什么补助错过就没了,一直也没有弄,舅你都回来了,看看咋修吧,我来帮你。”

“还是你小子会办事儿,从小就看你靠谱,你去搬吧。这个房子的事情马主任刚刚和我说过,这几天我先去探探情况,如果能推倒重盖最好,房子年龄跟我差不多,也该换了。但如果推倒重盖的话,就不能赞助你了。”

“舅,你不用担心我,先紧着你的事儿办,我自有办法。”

这也不能怪老由出尔反尔,哪怕这十万块钱不给周旋,他们之间亲情断不了,但如果房子不盖起来,那可能真就无限期拖延了。周旋出门走的时候晚霞亮满了半边天,知了像是在完成一天中最后的狂欢一样,叫成了一片。

周旋笑着学了几声知了叫,说:“舅,你看看知了都乐成啥样了,嗓子能喊破喽!”

老由说:“乐个啥呀,这都末伏了,再不叫几声真就叫不成了。回去和你妈说一声,别啥事都自己瞎拿主意,听见没?”

周旋响亮地应了一声。老由看着周旋淹没在西边明亮的晚霞里,那个身影像极了当年自己离开家时的样子,洋洋得意,毅然决然,似乎还有一些落寞。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怀念以前,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家了,他就像是父母放飞的风筝,虽然拉线的人在不断变化,但亲情的线一直都在,只是他不知道这条线还能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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