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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村有条活水河清澈见底,河水环绕整个村庄,是名副其实的护村河。河的四周柳树成萌,最大的柳树枝丫可以承受一个成年的的重量。
“柳树村”也正是因为这些百年的古树而得名。
柳树随着季节的轮回,让整个村庄的底色如变幻着色彩的画卷:春夏如炫丽的水彩,秋冬宛如一幅自然水墨。
河塘四周每天清晨都呈现着繁忙的景象:石桥上洗衣服的妇女们:先来的将需要清洗的衣服一件件累加在石桥边的柳树枝丫上,后到的就随意找一块石头或直接坐在树根上聊起了天。赶着上学的孩子们会被父母早早叫起床,在上学前将自家养殖的鹅或鸭子赶到田埂上空地里放食。老人们会早早起床牵出牛棚里的牛儿到河边饮水。三俩个大点的小伙子略有兴致的一早蹲在树根上钓鱼……
可柳树村很穷,家家都穷。
那年四月的一天,春暖日丽柳絮纷飞,李家喜添长女,因为是4月份出生,父母便给她起名为“春”,是吃着这条河水长大的孩子。春儿生的清秀,一双清澈水汪汪的眼睛犹如门前的河。
虽说整个村庄家家都穷,可再苦不能苦孩子。自打春儿从出生那天起,父母便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用在了她身上。
四年后的冬天里,李家又迎来了他们的双胞胎儿子,从此春儿又多了一个身份“姐姐”,作为长女注定要承担很多家里的负担。
②
生命像春天播下的种子,一旦萌芽便会匆匆生长。
转眼春就已经七岁,长得标致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她的母亲将家底的五分之一积蓄十九元拿出来,让她的父亲领着她去学校报名。自那日起,她成为了家庭里第一个摆脱文盲的人。
小学五年的成长让她出落有致,成绩在学校里也出类拔萃。这是她父母最引以为傲的事情。但她懂事孝顺,每次老师布置的作业尽量都在学校里完成,回家后好帮父母分担家务照顾弟弟们。
③
在她上初中的那年,两个弟弟也相继上了小学二年级。家里的负担入不敷出,姐弟三人的学费几乎花光家里的所有积蓄。
每年交学杂费时,她都会见母亲从箱底摸出包裹严严实实的手绢,然后一层一层的打开,从叠折整整齐齐的5角1元5元最大10元的钞票里,一张张艰难的抽出来放在她手里,然后将所剩无几的那点钱再裹紧背身偷偷抹泪。
她手里每次攥着母亲含泪拿出的血汗钱,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很多次都有辍学的念头。都说“知女莫若父”每每她有这样的情绪时都会被父亲一眼识破,然后斥责着说:“小孩子只管做你该做的事,生活再难,即使砸锅卖铁那都是我和你妈妈的事,你们只管将书读好。”
春知道她是抵不过父亲的,如果不上学只会让父亲伤心失望。为此,她只能用成绩来回报父母。
④
中考那年,春以全校排名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县城一中重点班。那天她的父亲泪水纵横,在厅堂上上起了高香,扑通双膝跪地深拜菩萨保佑。那年夏天,老李如他初为人父般的喜于言表逢人就笑,额头与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朵满盛的菊花。
柳树村的穷在她上高一那年开始就有所改善了,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农民们的收入也不再仅仅只是依靠田里仅有的庄稼。农忙结束后,同村的村民会一起提包外出去城里打工,虽然基本上干得都是工地上又苦又累的活,可相对靠田收,父亲赚回的钱相比从前已经算得上有了翻天覆地改变。
至此,老李家的日子似乎一切都变得顺风顺水起来,生活也宽裕了很多。
可天有不测风云,意外像预埋好的地雷,只等刚好路过的人。
春上高二那年,老李在工地干活时,高空坠物不偏不移的砸向了他的右小腿,导致小腿骨断终身残疾不能再做重体力活。这对于只能靠卖体力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就是晴空霹雳,让受害人承受着致命的打击。虽然工地负责人按照法律程序给予治疗和应有的赔偿。但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家人的天。他倒下了就等于整个家庭处于瘫痪状态。
从住院到回家养伤的一个月里,他整个人也像被放空的皮球,整个人软踏踏的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想着读高二的春还有两个光头小子的学费、教育,再远点的还有俩小光头如果上学不好还需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思绪越想越乱,两行热泪打落像是能烫伤自己的脸。
其实一个月的治疗加调养,他受伤的腿是可以杵拐杖下床活动活动的,可是他就是不愿下这个床看着自己的影子颠簸的样子。
所谓外伤好治心病难医,这次意外伤害彻底击垮了他的精神。
春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身体每日卷缩在床上,心疼又无力。她多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一场,可眼前曾经慈爱的父亲此时却高高的树起一道心墙,将自己紧紧的封锁在里面也让别人无法靠近。
一个星期下来,春每次都将做好的饭菜端到父亲的床头,然后又默默的将一点未动的碗筷再端回厨房。她就这样周而复始的用行动代替言语,只等父亲哪日主动开口。因为她明白面对太忧伤的人太难过的事,语言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又是一天中午她像往常一样将盛好的饭菜放在父亲的床头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又沙哑的声音:“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回学校上学?”她的心猛地纠在了一起,迅速转过身看见父亲吃力的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半躺着将头靠在床头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看着自己。她压抑许久的泪再也无法关住,如雨注般从眼底汹涌喷出:“爸,您吃饭,我就去上学。”四目相对时春能明显感受出父亲心底的阵痛,父女连心是真的。
她俯身端起床头的饭菜,老李伸出粗糙又干枯的双手接了去心想:“为了孩子我也不能就这样垮下去。我失去的只是一只断了的腿,我还有一双健全的手。为了这个家我必须站起来。”他拿起筷子在女儿的面前大口大口的将饭菜吞咽入胃里。
春看着眼前骨瘦如柴的父亲努力吃饭的样子一阵心酸暗自下定决心:“辍学回家,与父母亲一起撑起原本幸福的家。”
午后,春履行着对父亲的承诺:回学校去了。
夕阳的余辉洒在护村河面上与杨柳的倒影交织在一起,有种花红柳绿的错觉。
乘着暮色黄昏人静,老李颠簸着来到了自家池塘边的柳树旁,这时春出现在河面倒影里,使得他直弄神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爸,您起床啦!”清脆又响亮的声音春满脸的笑站在了他身边。
“你这干什么?”老李看着自己的女儿肩上沉沉的书包,怀里也抱着大小书本吃惊的问。
“爸,我不上学了。”春一脸释然的样子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这是在逼我死啊!”老李听了她的话,情绪激动的提不起那只废了的腿,一下子瘫坐在树根上,全身瑟瑟发抖起来。
“爸,我知道您最爱我,说我聪明。那您听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出路不仅仅只有读书。您让我跟着兰兰姐去服装厂打工学手艺吧!我不想让您和妈妈太累,弟弟们还小,这个家不能就这么垮了。”春将怀里的书丢开,跪在地上祈求父亲谅解。
老李又是一次泪流成河,双手使劲捶打着他那条残了的腿喃喃自语:“是我不中用,是我断送了闺女的大好前程啊……”
“爸,不能怪您,我谁都不怪。”春倾身双手颤抖的抱住了父亲那双不停捶打他自己的手,心像被撕裂了心疼了起来。
⑤
转眼又是秋天,柳叶随着时间的迁徙由绿换黄又随风飘入河里,在微波里沉沦。
春剪短了头发,18岁的少女看上去像是成熟了几分。母亲正在给她挑拣要带走的衣物,大包小包的满满的往里塞。边挑边抹泪。
初秋的晨风吹在脸上一阵阵的清凉,春来到门前的柳树旁,她看着河面自己的倒影眼里噙满泪水:儿时的,少年的,现在的梦像是从这里开始又要从这里结束了。
她抬起头看着远方。满脑子充斥着想象还有一丝未知的恐惧感。
“春,准备好了吗?车子都在马路上等着呢!”同村的兰兰走到正在发愣的春面前。她是春这次出门的引路人,一年里回家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暑忙。她会裁缝手艺早出门又早,在外打拼了这些年,从一开始的小工成长为现在一家大型服装厂的带班班长,所以村子里很多辍学早的女孩子都跟着她到厂里当女工了。
春的思绪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断,她用手擦去了眼眶里的泪水微笑着说:“准备好了。”她拉起兰兰的手转身朝屋子里走,边走边喊:“妈,兰兰姐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好了。”春的母亲再次用手摸摸这个包捏捏那个包,怕遗漏了什么,最后用手臂横扫朦胧红肿的双眼,再用双手将蓬松杂乱的头发向脑后捋顺。强颜欢笑的左右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从房间里出来。春快脚一步将母亲手里的一半东西换到自己手里说:“妈,怎么要带这么多东西?”
“出去时间长,带的都是现在的到冬天的衣物。”她的母亲说完又将空余出来的手一把拉住面前兰兰的手说:“她兰姐,丫子没有出过远门,这以后出门在外,全依仗您多烦神多照顾啊!”话未完泪先流。
“放心,放心,阿姨别难过。”兰兰朝春的母亲嘻嘻的笑着说。
“我这丫命苦,都怪父母没用,好好的学没得上,爸妈这辈子都欠你的。”母亲看着眼前即将远行的闺女泣不成声。
“妈,您别这么说,是我自愿的,怨不得你们。”春一下子抱住自己的母亲,将压抑许久的委屈与不甘一次性的发泄出来,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泪后生活还要继续,临别了,没见父亲的踪影,春还是忍不住脚步跨进父亲的房门槛,看见他正埋首坐在床沿上,一眼看去像是一只刚刚战败的斗鸡垂头丧气的。
她走到他身边说:“爸,我走了。您和妈妈在家要好好的,万事商量着做。”父亲缓缓的将低垂的头仰起,灰暗的脸庞让那双空洞的眼神显得更加哀伤,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就这样用那双无助的眼睛看着眼前自己心疼的闺女,然后软弱无力的抬起自己的一只手臂摇晃着示意春:“走吧!走吧!去吧!去吧!”
⑥
春,走了。
老李一颠一簸的从房间走到门外的柳树旁看着河对岸的闺女的背影从自己的眼底里渐渐变小变小,最终如一个小黑点般消失在远处马路上的车来车往里。
这是老李人生第一次正真意义上的送别,就如同他那最后一次正真意义上用欢喜迎接自己健康美丽的女儿一样,记忆犹新。
春最终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
在打工的前三年里,她将自己挣得不多的钱除了买自己自学所需的书本费,其他的几乎都寄回家里补贴家用。三年后她通过自己工作之余的时间自学完成了大学本科的所有课程,顺利拿到毕业证书。
老天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的人。
打工第四年里,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荣升为这家服装厂的管理层员工,脱离了一线工人的强度工作时间同时工资也翻倍。通过这几年一家人一起努力,老李家也像村里很多家那样将旧草房拆除盖起了两层小洋楼。老李也在春的建议下开始了生猪养殖。
25岁那年,春同自己的同事兼乡友王凯恋爱了。王凯是春在单位里的顶头上司,因为长得英俊帅气被单位里很多小姑娘暗恋或直接追求。可王凯对刚调入自己部门的小老乡春总是另眼相看,他喜欢春那种忘我的工作态度,不像有些小姑娘喜欢特意在他面前表现自己。
人总是有逆反心理,所以王凯就是主动的曲躬向春故意靠近示好,工作中指导她生活中关心她,很自然他俩在同事期间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春一直都是一个认真的人,对于爱情也是如此。她接受王凯追求时就很明确的告诉他说:“王凯,如果你不是为了结婚而恋爱,请你不要将时间用在此处浪费。”
或许正是因为那样的性格,她才会让王凯那样着迷吧?王凯喜欢春什么事都很认真的模样。
王凯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对于他带回去的姑娘俊俏能干好生欢喜,那年秋天父母就为他们在老家操办了婚礼。婚礼按照当地最高风格操办自然隆重,当春看着浩浩荡荡的十几辆豪华轿车将门前的护村河差不多转了个圈时,她再一次在父母面前嚎啕大哭:为多年因为贫穷自己所承受的委屈,为未能实现的梦想,为踏进那辆加长版豪华婚车后又将是一面崭新的未知人生,她拼命的哭泣着,那年她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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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这样,没有谁会给你提前预报下一秒你会经历什么或遭受什么?或悲或喜你都必须全盘承受,不过大多总是喜忧参半的。
第二年孩子的降生,让初为人母的春如沫春风,因为是秋天得子春便将其取名为“实”收获、踏实的意思。
自此她的人生翻开了又一新的篇章,在实4岁之前的日子里,是春有生以来最为幸福、满足现状的生活。看着实从呱呱落地时只能微微动动四肢到呀呀学语再到现在的背起小书包上起幼儿园的小背影,那份心底里种下的成就感足以感动自己这一生。
实三岁上幼儿园那年,春与王凯双双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回到家乡用他们并不富裕的积蓄开办了一家小型服装加工厂。小厂开工运营半年后渐渐步入盈利,凭借他们勤劳朴实对客户认真负责的态度,在行业里赢得了很好的口碑。生意自然很多都会自己找上门来。春与王凯都没日没夜的为出单辛劳着,大底是没有太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直到一天下午,春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难忍,丢下了手头的工作,在王凯的陪伴下走进了县医院。
当医生检查按压腹部时发现有明显硬块,赶紧让他们去省城大医院做细致检查。
医生的话像是晴空霹雳,让春顿时眩晕了起来,眼泪瞬时充满了眼眶,无助的看着王凯又祈求的问医生:“医生,你是说我肚子里长了肿瘤是不是?”
医生眼神忧郁的看着眼前慌神的春安慰的说:“这只是估计,我也不敢确定,或许只是囊肿,你也不要这么悲观,还得进一步检查排除。你要振作起来,不要没有被疾病打垮之前先被自己的精神击垮啊!”
“谢谢医生。”王凯将站在身边有些瘫软的春搂在怀里说:“走,我们去省城医院,没事的,没事的。天塌下来我来替你顶,别怕啊!”春将头靠在王凯的肩膀上,连哭的勇气都没有,麻木到忘记了腹部的阵痛,在王凯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上了出租车朝省城医院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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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CT结果,大小活菌切片检查的一个礼拜里,春就这样不吃不睡的等,意志每天都被惶恐吞噬着。
噩耗像潜伏在黑夜里的敌人,哪怕不吃不睡的防守,该来的总是在悄悄进行。
拿检查结果的那一天是王凯一个人去医院的,当医生一脸严肃的将各项检查交到他手上时,他就已经预感出不好的结果。只是结果远远比他预料的糟很多。
“你是病人家属吧?”医生抬眼看他,眼底全是冰冷,冰凉的眼神让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全身肌肉像是打成了结锁在了一起。
“是的。”他有些恍惚答应。
“病人得赶快住院做手术,大肠癌晚期。从检查的切片中发现肺部肝部也呈现少数黑点阴影,癌细胞有正在扩散的迹象。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在忙什么,这么重的病到现在才来就医……”医生看着眼前此时六神无主的王凯,满脸同情的交待。
王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的办公室来到行人通道里,堂堂七尺男儿一下瘫软的坐在走廊上,抱头痛哭。
“抓紧时间手术,病人还可以将生命延长一年……”医生的话像万剑穿心的刺痛他。他不相信上个礼拜还好生生忙里忙外的春,生命会仅剩一年?他不信他就是不信。哭累了他将头靠在了墙壁上,整理着纷乱的思绪,鼓励自己要振作。他不能垮了,他也不能把负面情绪带给春,他是她的天啊!揉揉哭的红肿的眼睛,整理一下褶皱的衣角,他故作精神朝家的方向走去。
王凯满脸笑意的将隐藏剩下无足重轻的报告单放在了春面前,调皮的睁大眼睛故作轻松的对她说:“傻瓜,没事你看看。普通囊肿。”春拿起化验单瞪大了眼睛怕是看错一个字似的目不转睛看了又看,然后抬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王凯:“你没有骗我?”
“你说呢,嘿嘿!”王凯装作一脸轻松的朝她笑着又说:“医生说要尽快手术摘除囊肿,怕时间拖长对身体不益,你也天天被疼痛折腾的够呛,我们明天去医院办理住院吧?”
“嗯!”春用力答应着,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脸上又绽放出花来,瞬时也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
⑨
手术前夕,王凯还是背着春将她的病情告诉了她的父母亲。当时她母亲的泪水像泄洪的闸门,失去控制的往外泪奔。绝望的嘶喊:“这可怎么办呀?我的儿……”
“得治,不惜一切代价。”老李低沉的说两行热泪顺着沧桑的脸颊滑落。
三天后,躺在手术车上消瘦的春,满脸的惶恐眼神里充满绝望与胆怯的看着身边的亲人们说:“爸妈,我怕!”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落。母亲将她的手攥的更紧,浑身开始颤抖说不出话来。
“春,我娃不怕,没事的,我们都在门外等你出来,你要坚强!”老李强忍泪水,从硬邦邦的嗓子了发出了沙哑的安慰声。手术车被护士们强行的往手术间推行着,临近手术间自动门时,王凯像是疯了一样拉住了滑动的车轮,扑在春的怀里,双手捧住她惨白消瘦的脸,亲吻她干裂的嘴唇泪湿了她的枕巾,在她耳边喃喃自语:“傻大春,你给我好好的出来。你答应了实晚上去幼儿园接他回家的,你不能骗小孩子……”王凯被医护人员强行从车旁拉开,他扭曲着挣扎着,也只有他最清楚这次其实很大程度上春是在和自己和亲人们在做着生死离别的抗争:因为医生和他说过春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只是他没有将实情告诉给双老让他们承受雪上加霜的再度打击。
预计4个小时的手术,提前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就缓缓的打开了,春躺在手术车上还没有从全身麻醉中醒来,沉沉的睡着,面色苍白的有些透明。主治医生脸色暗淡的朝家属吩咐说:“家属来一个去我办公室,其他的去陪病人吧!”王凯不假思索的随主治医生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没等医生坐下就匆忙的询问:“医生,我爱人的手术做的顺利吗?”医生一边打开身后的自来水清洗双手,再用擦巾纸拭去额头未干残留的汗水,重重的坐在他的办公椅子上,眼神沉重的看着眼前焦急的王凯深沉的说:“手术没法做,肿瘤成蜂窝状扩散了。不仅仅是肠道里有,肝部胃部肺部都有,手术没法切除,太晚了。”听了医生的话,王凯像是被谁当头一棒一样,双眼模糊脑袋眩晕脚底发软,一下子跌坐在身边的就诊凳子上,凳子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像是承受不起他所承受的打击的分量。
“别太难过,去陪陪病人吧。建议等病人伤口康复后就出院吧,我给你们开些止痛药物回去保守治疗吧。毕竟人为难以改变的事实,有时意志可以。回去多陪陪她吧!”医生走到王凯的身旁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算是一种安慰。
王凯谢过医生,失魂落魄的朝病房走去。
半个月后的清晨,春出院了。那日阳光甚好气候适宜,春感觉自己的身体精神状况都很好。她是面带微笑走出医院的。后来再也没有跨进医院的大门。
⑩
阳春三月的风吹拂着,万物在风的怀抱里撒娇着萌芽,早春的花儿争相的开姹紫嫣红的。
春躺在未嫁时自己的床上软软的疲惫的浅睡着,额头上还有刚刚与病痛对抗时留下的汗渍。生病以来,春就要求一直住在父母亲身边。她在医生预言的生命长度里又多走四个月。其实至此王凯都没有告诉春她病的实情,可病在谁身上谁最清楚。从医院出来到现在的七个月里,春自己内心挣扎过彷徨过想要放弃过,可最终她说服了自己,珍惜每一天遇见阳光的日子不辜负。所以,那段时间里,只要是她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她都会和丈夫聊天,聊相识聊过往,聊到开心的回忆时她就会忘怀的笑,躺在丈夫怀里咯咯的笑,笑累了就在他温暖的怀里沉沉的睡。
只要是实不上学她就会陪她玩游戏,玩捉迷藏玩跳跳房玩实儿提出来的每一样游戏,然后着迷的看着实儿笑,自己也跟着笑,笑的像实儿一样天真,笑着回到了童年里。
父母亲每天换着花样为她做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春知道父母的心意,总是当着苍老憔悴的父母亲面一口口将食物吞咽下去,即使没有一点点胃口,她也努力用劲的让二老开心少些伤心。
每次看着春努力吃饭的样子,父母亲都会特别的心疼,却也要假装满脸笑嘴里叨叨唠唠的说:“我春儿今天比昨天好多了,过几天就会痊愈的。”可背过身的刹那又会泪流满面。
世上有一种心痛是你在吃我却要假装着笑,有一种幸福是只要你在一切都好。
可再美的云抵不过风吹,春花好看抵不过季节的轮回,该来的会来该散的总是要散去,无力挽回。
三月底时,春就总是沉睡的时间远远长于她清醒着的时间。王凯会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前,他不想让春清醒时睁眼见不到人而觉得太孤单。
那段时间,沉睡中的春眼角总有擦不干的泪。清醒时她就依在王凯的怀里说:“凯,我怕。眼前总是一片漆黑,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陡峭的独峰上,无着无落的。我找不见你们,却总能听见实像是从很远的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王凯听着春孱弱的诉说将她抱得更紧泪水在眼眶里旋转心一阵阵纠痛:“傻瓜,那是梦,梦都是反的。实可乖了,你睡着时他都会偷偷来床前亲你,让我们别吵醒你。你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说到实春总是嘴角自然上扬眼角止不住落泪:“真想再陪你们多走一程,可我好累!累到一闭眼就忘记思考累到抬不起眼皮……”
转眼四月里,时间快到似乎三月像是从春的生命里跳了过去。
四月中旬寻常的一天黎明悄然来临,然而沉睡淹没了春对死亡本身的恐惧、悲伤与对生的恋恋不舍。
花儿肆意绽放,风摇曳着绿意,鸟儿枝头嬉闹,小草吮吸着清晨的露珠,阳光破晓而笑照耀着人间。
多美,人间的四月天!
实摇曳着春的手指哭喊着:“妈妈,起床,起床……”
她的母亲哭昏在床头。
父亲老泪纵横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
王凯呆若木鸡般坐在地上,不相信春就这样抛弃了他和实与自己阴阳相隔,他也像实儿一样等着她起床,哪怕只是在等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怀里靠一会儿,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
春走了,她穿过了最黑暗的一夜,停留在黎明里。除了眼角一滴未干的泪,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她像一朵夜间盛开的最美丽的昙花,又将美好定格在那瞬间里。
春走后,时间又像瞬间的慢下来。
五月,初夏里,复苏后的植物已经停止了疯长,果实悄悄的在枝叶间摇曳。杜鹃像是比往年更早的又开始没日没夜的哭诉着,诉说那满心的委屈。
春走后,老李就习惯性的早晚佝偻着身体站在门口河塘边眺望进进出出的马路,每一次他都能看见春第一次远离家门时孤寂的背影和那最后一次健康之前回家情景:驼色的大衣衬托着她的肤色是那样的白皙,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美丽。
她就那样远远的朝他笑着喊着:“爸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