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猫历四年初冬里再平凡不过的一天,我靠在沙发上,电视屏幕里正播放着黄金档电视剧《英俊的狸花猫先生》,猫就躺在我腿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英俊的狸花猫先生在他的街区里巡视领地,而人类毕恭毕敬地给它让路然后继续自己匆忙的一天。中间插播了一段小鱼干广告,一只肥胖的橘猫大口咀嚼着成堆的小鱼干,然后说着这几年我听过几百遍的台词:「鱼干选得好,肥猫赛大象!」
我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小。
猫打了个哈欠,露出虎牙和粉红的舌头。
「喂,给我摸背,力度要轻,别碰尾巴。」
我看着猫,说完这话,它就眯上了眼睛。
我无奈地放下手里的遥控器,把手放在猫的背上。
我还记得它刚来我家时的样子,幼小的身体,惊慌的眼睛,粉红色的鼻头,奶声奶气地在纸箱里跟着我的声音颠颠地爬着。
除了一身在垃圾堆待了几天乱糟糟脏兮兮的毛,还算是只挺可爱的小土猫。
那是六年多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它还是我的猫。
大概是四年前的八月份吧,正是天气最热的那几天,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在我绞尽脑汁和我的猫斗智斗勇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把它摁进澡盆儿以后,电视里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一颗很大的陨石坠落在了内蒙古,无人员伤亡。
当我正庆幸陨石没有坠落在城市或村庄的时候,我的猫说话了:
「喂,快点给我擦干!」
从那天开始,世界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首先,是全世界的猫都会说话了。在中国的猫会说中文,在英国的猫开始说英语,在俄罗斯的猫开始说俄语。总之就是各地的猫突然就能和各地的人类无障碍交流。
在科学家们想努力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世界上的猫突然联合起来,和各国政府索要地球的统治权。当然了,政府当然不会同意,但是他们依旧派出了一个谈判专家,据说那位专家是天生的抓捕野猫的好手。可是,当他在谈判桌上听到猫们一脸严肃要求统治权的时候,他放声大笑说出「stupid!」的瞬间,boom 的一声,他就变成了一只老鼠。保镖们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枪的同时,连着好多声「boom」「boom」声此起彼伏,在场的人类全都变成了老鼠。这一切被全世界在网络直播平台上看笑话的人们都看在眼里。隔天,各个国家分别宣布在本土境内猫咪拥有最高统治权,随后,联合国宣布,正式承认猫咪对于地球的统治权。
一开始,人们对于猫咪统治了地球始终是难以接受,我住的城市里开始有不少人聚集在街头抗议,猫咪们慵懒地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过了一两天开始有人喊着「杀掉地球的猫」走出家门,手握棍棒。
可是,走出家门的时候还是人类,晚上警察送回家门的时候就成了小小的老鼠。
我不知道那几天其他家里养猫的人怎么做,我在街头露宿了好多天。回忆起以前我总是把脚伸到我的猫的鼻子前或者趁它睡觉揪它的小舌头,我害怕我一进家门就变成老鼠。
那几天全世界都很混乱。可人们发现,虽然猫咪们成为了地球的统治者,可它们似乎对人类并没有太大兴趣。
不过,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族群作为地球统治者的权力,猫咪们宣布它们要为全人类立法。
当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具体的法律条款时,猫咪们在联合国的会议厅里郑重又正式地向全世界宣读这个星球上唯一统治者的律法:
第一,地球改名为「猫咪星球」。
第二,公元废除,全球统一用猫咪纪元。
第三,大力发展小鱼干厂。
第四,猫咪不再是人类的所属物品,所有猫咪是自由的,但所有猫咪可以随时征用人类的房子。
第五,住在被猫咪征用房子里的人,必须尽力满足猫咪的要求。
从那天起,我的猫就不是我的猫了。
不过在我几天后有一天夜里潜入家里想要找换洗的衣服和银行卡的时候,我听到黑暗里传来声音:
「喂,我要吃小鱼干。」
后来猫一直征用着我的房子,当然了,大部分时间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它总是自娱自乐地窜上高处或者钻进箱子,不搭理任何人,不过在它玩累饿了的时候就会喊:
「喂,我饿了。」
当然了,有时候我加班太晚回家吵到它睡觉它就会喊:
「喂,你太吵了。」
我总感觉一切除了我的称呼从「喵」变成了「喂」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上班的年轻人们继续朝九晚五,老人们窝在公园跳广场舞下棋,小孩们在学校里的课间打哈欠。
哦,对了,我再也不敢把脚伸到猫的鼻子前或者在猫睡觉的时候揪它的舌头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收到一条消息,「也许我们不适合。」
我看向猫,它正盘在猫窝里,蜷曲着身体。
「怎么了?」我在键盘上按下这几个字,点击发送,发现屏幕里这行字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
我放下手机,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啪嗒掉在枕巾上。
我关掉手机,搁在床头的柜子上,却不小心把水杯碰掉在地上。
我坐起身,看到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床上,在漆黑的夜色里两只眼睛发着光。
「喂,我能看见你流眼泪了。」猫说。
我用被子蒙住头,缩在被窝里。过了不知多久我把头探出被窝,猫已经回到了它的猫窝,但仍然抬着头看向我这里。
猫历三年的秋天,我在一家咖啡店认识了她。她坐在我旁边,正低头写着什么,我被她认真的样子吸引,偷偷瞥见了她写的东西的题目:「论猫薄荷种植业与国际局势的关系」。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对她的关注,抬起头朝我笑了一下,「自从猫统治地球我们的论文题目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天起我们成为了朋友。
那年冬天,我们这座城市一直没有下雪,她有点沮丧,她说一直在等雪。
等到有天晚上终于飘起像是小颗粒的冰晶,她把我叫出去,等我赶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晴了。
星空敞亮,圆月高悬在楼宇的缝隙。
她说,「你知道吗,在古代,传说月圆之夜会有动物成精。」
她又嘟囔到,「现在月亮不圆的时候猫们也都会说话。传说都是骗人的!」
我看着她的脸,她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我肩上。
「其实我去过月球。」我说。
「你也骗我。」
「真的。」我说。
「怎么去的啊?」
「当然是骑自行车啦。」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掩着嘴。
「我不信。」她说。
「爆了三次胎才到的。」
「因为爆胎耽误了太久,不然很早前就应该到了呢。」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月亮,脸上还带着笑意。
我注视着她,月光下的一切都很朦胧皎洁,她自然也是。
她发现了我的注视,偏过头问,「看什么呢?」
「看月亮。」
「我又不是月亮啦。」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突然说,「其实猫咪统治地球的时代,也不赖。」
那天起我们从朋友升至情侣。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拿起手机又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屏幕上跟在消息后面的依旧是红色的感叹号。
给猫加完猫粮,我换好衣服,随便吃了点东西,准备去挤地铁上班。
猫懒洋洋地趴在窗台,晨曦正照在它身上。
「喂,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包那个新出的小鱼干。」
我应了一声,走出家门。
上午的时候,天空下起雪。
等我开完会,外面已经被白色包裹。
有十几只猫征用了我们公司的大厅,排排伫坐在大厅的玻璃门前,定定地看着窗外的雪天雪地。
「终于下雪了,」和我一同走出会议室的同事说,「去年一冬天都没下雪。」
「是啊,」我说,「今年的雪来得倒是挺早。」
她应该会很高兴吧,毕竟去年的冬天她一直在等雪。
我探出手机看,没有消息。
吃完饭后我也站在门前,透过玻璃看雪。
我听到其中一只猫说:「听说人类又打仗了。」
「在哪里?」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我就后悔了,这是在猫统治地球后我第一次主动插进不认识的猫们的对话。
猫们一齐歪过头警惕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猫才说:「在非洲。」
我回头看,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在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匆匆地来去。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问,非洲离我太远了。我没去过非洲,也没去过月球。非洲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了。
我突然很难过。
这时刚刚说话的猫又开口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让他们停战的,不然就把他们都变成老鼠。」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正趴在电脑前做着表格,收到了家里的消息,父亲在上午突然去世了。
我随即去找我的上司。他正坐在办公桌后抽着烟。
我和他说我需要早退,并且请几天假。
他说,现在正是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作为公司的一员,员工应该把个人私事往后让一让。
人的崩溃总是无声而又突然的,即使在猫统治地球的时代也是一样。
那一刻我应该是崩溃了,我把手里的文件扔向他,就这么丢掉了工作。
我买了张火车票,在同事们惊异的眼光注视下从公司里跑出来打了个车直奔车站。
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找到院子的钥匙,转动钥匙,推开门。
家里没有人。
进屋以后我看到了父亲的遗体躺在床上。
屋内静悄悄的,能听到钟表的嘀嗒声。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抬头看见衣柜上的猫。
它跳下来,走到我身边。
我认识它。母亲十多年前去世前父亲买了这只猫,母亲去世后我忙着在大城市打拼,每天陪着父亲的就只有这只猫了。
「他死了。」猫说。
「我知道。」
「他一直还是很喜欢和别人说我是他的猫。」猫说。
我看着它,它也老了,身上的皮毛不再油亮,眼睛也混浊。
「我应该也快了。」
「所有生命总有一天都会死,不管是人还是猫还是其他什么。」
「他死前也没什么痛苦。他只是说有点困,去睡一觉。」
「他一直说你是他的骄傲。」
「昨天他看天气预报说你在的城市要下雪,本来今天他打算给你打个电话让你多穿衣服的。」
我这才听出来这只陪了父亲十多年的老猫,正试图安慰我。
「人们下午就都走掉了。没想到你能回来。」
「谢谢你啊。」我说。
它看起来有些疲惫,「其实,不管是人类统治地球还是猫统治地球,我都是他的猫。」
几天后的傍晚,来吊唁的亲戚们挤在屋子里,我看见那只老猫独自趴在房顶上,看着远处。
我爬上屋顶,坐在它身边。
它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我们眼睛看到的地平线离我们大概有四公里。」
「可不管是猫还是人,永远都追不住四公里外的地平线。」
「我一直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一生都在追逐。」
「也许是在逃避。」我打断它的话。
它歪着脑袋思考着,耳朵上的绒毛被风吹得不断耸动着。
「逃避什么?」它问。
「过去。」
「猫的生命相较于人类太短了。」它说,「也许这就是我们猫无法理解你们人类的原因。」
突然,他站起来,说:
「你回去吧。」
「可父亲……」
「我能处理好的,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会把制造麻烦的人变成老鼠。」
我看着它说完这句话后骄傲地站起身,斜阳照在它不再油亮但依旧保持着流线型的身体上。威风凛凛,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个词。
我提着电视广告里新出的小鱼干,站在家门前。
手机里收到一条消息,一个我和她共同的朋友发过来的,内容是她的朋友圈截图,里面有一张照片,她依偎在一个比我高大比我英俊的男人怀里。
那个朋友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有回复,关掉手机屏幕。
我打开门锁,推开门,看到猫正从客厅往门口跑,一颠一颠地晃着尾巴。
在看到我的时候却又停下来,赌气地偏过头。
「喂,我的小鱼干呢?」
我拆开小鱼干的袋子,给它递过去一条。
「喂,今天我已经吃饱了呢。」
我看到我走之前放在桌子上的猫粮袋子还在那里,桌子上散落着几块猫粮。
「喂,抱我起来。」
我抱起它,关上门,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我靠在沙发背上,轻轻揉着猫背上的毛。
「是和那个女人吵架了?」
我摇摇头,说,「她只是去了她的月球。」
猫没有回我,只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喂,记得一会儿换猫砂。」停顿了有几秒钟,它继续说,「猫不会哭泣,但不代表我不会伤心。」
在我轻声嗯了一下后又听见它小声说:
「喂,下次不要丢下我走这么久。」
文 / 故事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