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

1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多,太阳依旧徘徊在西边的山头上不肯离去。水泥路面上一股股热浪直冲人脸,许多人家在自家门口泼了水,试图降降温,也盖盖被过往车辆扬起来的尘土,没想到灼热的水泥几分钟就把水分蒸干了,把整个小镇变成了一个蒸笼。在天上看说不定能看到一个大罩子,把小镇圈了起来。

苏天明被售票员拍醒、赶下了车。不用担心坐过站,或许是这偏远的乡下小镇唯一能称得上优点的地方吧。

铁皮的公车没有空调,即便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风也吹不进拥挤的人团里,每个人的衣服上面不知道都沾上了多少人的汗水。从客运站到小镇,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怕能坐满五辆这样的公车,苏天明只在最后半小时抢到了座位坐了一会儿,没想到他还能用这半小时睡了一觉。

苏天明沉默地无视了摩的师傅的“邀约”,径直向自家的小超市走去。东边二楼的窗户反射的太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曾经无比熟悉的这条街道,如今变得越来越陌生。每一次回来,都会有旧的店面被新的取代,奇怪的是,很多原本是各种小商铺的,现在都变成了麻将馆。不变的是,每隔一二十米,散发着腐坏气息的垃圾堆上,总有几条在那里扒垃圾的狗。

小镇里的人,如今学着城里人给自家养的土狗穿衣服,也就觉得自己是体面人了,也不管这大夏天的,狗热不热。但是土狗们可不懂什么体面不体面,穿着衣服照样扒垃圾,弄得一身脏。头几次狗主人还一边唠叨一边把狗的衣服洗干净,后面就不管了,扔下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就打麻将去了,任凭土狗“自甘堕落”。

苏天明小时候是非常喜欢狗的,吃饭的时候总是端着碗跑街上去喂它们,常常弄得自己饿肚子,所以他也很招狗喜欢,以前每次回镇上,都会有一群狗护送他回家。

可是现在面前扒拉着垃圾的土狗们,苏天明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它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分不出原本颜色了,与狗毛粘在一起,怕是脱也脱不下来了。更让人抵触的是,这狗毛和衣服上,不知道沾上了多少垃圾堆里流出来的臭水。当然了,这些狗也不是当年护送他回家的那批,不会跑过来跟他亲近,绕着走便是了。

让苏天明感到一丝不解的是,每次回来都人声嘈杂的麻将馆,今天显得格外的安静,麻将碰撞的声音几乎都听不到了,反倒是路上的车多了不少。

“妈,我回来了。”苏天明走进家里的小超市,跟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女人打了声招呼。女人头上的壁挂式电扇摇着头,发出咔咔的声音。说是小超市,其实不过十几平米,灯泡螺丝什么的都有卖,叫杂货铺应该更贴切。

“天明啊,怎么没到月底就回来了?是不是想喝汤了。你看下店,我去给你买点排骨去?你爸这个老不死的,又跑去凑热闹去了,还非不让我一起去,说要看着店,这一下午,别说来买东西的人了,鬼都没见到一个。一下午没上厕所,可憋死我了,老不死的。”这女人一下午没跟人说句话,见到自己儿子回来了,看样子又要唠唠叨叨个不停了。

“行了行了,去上厕所吧,过不下去就去离婚,你倒是当面骂他啊,跟我在这发牢骚有什么用。”本来就被一路闷热弄得烦心的苏天明,实在是不想听下去了,连忙打发她走。

“离就离,等你爸回来我就跟他说,明天就去离婚。你个白眼狼,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盼着我们离婚?要不是你,我会跟着你爸吃这么多年苦?早知道就不生你了,离了还干脆些·······”女人怕是忘了自己还憋着尿,说来劲了还站了起来,让肚子上的肥肉褶子少了几条。直到眼前的青年自顾玩手机,她才收了怨妇的架势,去了公厕。

苏天明坐进收银台,拉开抽屉。里面零散地放着各种面值的纸币,唯独没有红色的,想必今天还没有什么收入,这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也不知道他爸到底去哪里了,只听他妈说去凑热闹,这小地方哪有什么热闹可以凑的,难不成有人打架闹事了?这种事在麻将馆里并不少见,只是今天连麻将馆都没什么人,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电动车锁车的声音,他爸回来了。男人并没有进店里来,而是跑去隔壁麻将馆找牌友去了。

“让你们跟我一起去吧,你们是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人,不少城里人都开车跑来看,连电视台都来了,还有记者采访我呢。”男人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最后一句显得格外高亢。

“我那手气正热,得赶紧回本,怕跟你一样手臭啊?输了就跑,永远都赢不到钱的。”一个女人尖锐得像蝉鸣一样的嗓音,刺开墙壁直插苏天明的耳膜。

“我在乎这点钱?那么多人都跑去看了,我还坐得住?输给你的那点钱就当是去看奇观的门票了,亏吗?今天算是长了见识,还有记者采访我,今天就要上电视了,你呢?除了打麻将还会做什么,张嘴闭嘴钱钱钱的,肤浅得很。我在乎这点钱?”听到这苏天明不禁笑出声。

不在乎钱?以苏天明高考的分数,可以去更好的大学,可是家里却让他选择了一所师范院校去就读公费师范。这跟他们最初说好的不管怎样都会支持他不一样,还反问他,怎么没考更多分数去读他想去的学校的免费项目。苏天明决定去申请助学贷款,可是家里却没有同意签字。他们可不会放弃对苏天明的控制权,只要他还得从家里拿钱,就能让他按他们所设想的路走下去。

可能男人跟牌友的骂战结束了,便回了超市,“你小子怎么回来了?钱花完了?”还没等苏天明开口,男人就把话说死了,“要钱的花找你妈去,我今天可没有赢一分钱。”

“没有,不要钱。”看来他只能去找他妈碰碰运气了,虽然即便是告诉他妈,他妈也会跟他爸说。

男人舒了口气,得意的神情又回到他脸上,“我跟你说啊,你爸我今天可能要上电视了。你要是早点回来,我就带你一起过去了。今天你李叔他儿子去河里游泳,发现河边有一堆蚂蚁在那里围成一个圈,一个接一个的,不停的爬。小李就跑麻将馆跟他爸说了,我就骑着电动车带他一起过去看。等我们到的时候,都不是一个圈了,蚂蚁太多,围成了一个圆,跟个大黑饼似的,而且不断还有蚂蚁爬过来。我一脚踩死一堆,那些蚂蚁也不跑,就踩着那些尸体继续绕圈圈。小李那大嘴巴,搞得全镇的人都知道了,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打电话把电视台的人叫来了。作为最开始发现这奇观的一批人,还有记者采访我了,问我怎么看。我就说啊,事发反常必有妖,肯定是要地震了。你以前跟我说过,地震之前就有很多动物表现反常,你爸记忆力不错吧。地震也好,等地震了,我就带人去把那个破超市给抢了,看他还不倒闭,呸。”

男人说的是镇上开的一家连锁超市,自从那间超市开业了,家里的营业情况日渐惨淡,一开始还有许多熟人碍于情面过来买东西,渐渐的,熟客也去大超市了,最初还躲躲藏藏的,后来甚至会提着从大超市里买的东西过来跟他妈唠唠嗑,说大超市里面有多少杂货铺里面没有的商品,还开着空调,在里面逛多久都不会累,不像这小杂货铺,又闷又热,品种又少得可怜,要不是多年的交情,进都不愿意进来。最后不得已将所有商品降了价,以求薄利多销,小镇上的人也真会为了省钱来这里买东西,只是虽然销售量上去了,利润依旧没提高多少,毕竟就这么大个店,商品实在是太少了,也没能力把门面扩大。

虽然苏天明也知道是这家超市害得家里收入日渐微薄,但他也不会希望他爸做出过激的行为,毕竟抢劫是违法的。更何况,这个小镇不在地震带上面,是不会发生地震的。

从苏天明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男人非但没有因此平静下来,打消抢超市的念头,反而暴怒起来,“你放屁,记者都没有否认我的看法了,你说不会地震就不会啊。你不就比我多读几年书,就开始自以为是了?你看别人记者,少说也是大学毕业的,不比你懂的多?别人也没在我面前显摆吧?你老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比你大这么多岁以为我白活了吗?”

苏天明没想到一句常识性的提醒,就触碰到男人的权威了,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要不是有客人进来了,真会跟男人吵起来。

2

“有创可贴卖吗?”

进店的是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身躯,原本由于脱落就稀疏的白发,因为污垢而有些发黄,显出带有斑点的头皮,左手抓着一个蛇皮袋驼在背上,把她整个人压得偏向右边,右手攥得死死的,也没能阻止紫得发黑的血液从指缝间流出来,滴到地上。

男人转身走向货架,准备去找创可贴。

苏天明一把他拉了回来,“这不是靠创可贴就可以解决的了的事吧?血都止不住,创可贴有什么用?”又回头面向老妇,“这是怎么弄的?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没多大事,犯不着去医院。不知道谁在垃圾堆里扔了碎玻璃,害得我把手割开了。以前也遇到过,贴个创可贴,过几天就好了。”老妇不停摇头,把下巴上的汗都甩到了摆在地上的货品上面。

男人见状皱起眉头。他本就因为地震的事在对苏天明发脾气,现在更是懒得管这老妇的事情,“现在这么晚哪有车去医院?等到了医院血都流干了,还去干嘛?她要买创可贴,卖给她就行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对我倒没见你有这么关心过,白养你了。”说罢在货架上翻出一盒创可贴,问道,“要几个?”

“先拿两个吧。”老妇颤颤巍巍走出去把蛇皮袋放在地上,又折返进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零钱包,嘴里数着数,把一毛的硬币一个一个拿出来,放到玻璃柜台上,又用还流着血的手指数了一遍。

“算了别数了,送给你了。”男人看到被弄脏的玻璃,还有那沾着血污的一毛硬币,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他抽出一张纸把那几个硬币包了起来,顺手还擦了擦柜台,把零钱塞回了老妇的手上。

苏天明实在是看不下去男人的这种做法,夺过他手上的创可贴,搀着老妇就出了门,只听男人站在店里面骂他是个白眼狼、抢劫犯,浑然忘了自己刚才说的抢劫大超市的事情。

苏天明拿起老妇的蛇皮袋,里面装的无非是一些塑料瓶、易拉罐和废纸之类的垃圾,没想到还有些分量,怪不得压弯了老妇的腰背。虽说自己衣服上面也许多白色的汗渍,只是这袋子太脏了,苏天明不太愿意把它抗背上,也不想被蹭到,只能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拧着,整个人重心偏到一边。天色已经暗下来,街上的路灯一下子全亮了,给两人投下了奇怪形状的影子。

“谢谢你啊小伙子,还帮我拿东西。也谢谢你爸爸,那个是你爸爸吧?我们这是去哪里?”老妇也不知道苏天明是要带她去哪儿,又想想自己一个糟老婆子,也就这点垃圾值点钱,这孩子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就跟着他走了。

“我们去公厕,先去把你的伤口洗一下,再包创可贴。现在天气这么热,垃圾堆里面细菌很多的,会感染的,严重的话会死人的。我要是会开车就送你去医院了。”苏天明解释道,他还在生男人的气。男人要是愿意开车送老妇去医院该多好,只是他也知道,男人是不会做这种没有利益的事情的。

“谢谢你啊小伙子,没事的,你看我这双手,都不知道割破多少次了,每次贴几个创可贴就好了。”说罢伸出双手给苏天明看,还笑了,像是战士给别人展示在战场上留下的弹伤一样,“我这人啊命贱,没那么金贵。”

由于伤口还有点渗血,老妇的右手还握着拳,但单是手背上就有好多疤痕,跟突出的血管、筋交织在一起,有些疤痕甚至延伸到了手臂上,像极了城市的道路。左手手掌上的伤痕就更多了,根本就看不出原有的纹路。

“还是注意一些的比较好。我爷爷当初就是被钉子划开了手指,没有重视,就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最后破伤风,害得整只手掌都截掉了。”这也是他会这么在乎老妇伤口的原因吧,也让他更加愤怒男人居然可以坐视不管。

“我也知道去医院处理一下会更好,花钱的东西能不好吗?我哪来的钱啊?去医院一次,不知道得捡多少个瓶子才抵的回来。再说了,我要是去了医院,家里的畜生都没人喂,这些畜生啊,比人金贵的多哩,不给喂好了,就卖不出好价钱,那不是白养了吗?但也比养儿好啊!”说着说着还带了哭腔。

苏天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敢接着问。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虽然今天能帮老妇清洗一下伤口,给她贴一下创可贴,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即便是想帮她更多,也没有能力与时间。

他稍微能理解男人刚才那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了,只是他自己还办不到,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苏天明正想得入神,就碰到他妈在路上跟一女人闲聊。他妈让他跟女人打招呼,他却也记不得这女人是谁,便匆忙他跟两人表明去向,带着老妇去了公厕。

小镇的公厕没有洗手台,只是在厕所外面的角落里接了一个水龙头,在上方挂了一盏灯。许多人家为了节省水费就到这边来接水,公家的人看到了也没管。就有人猜测,肯定是他们建厕所的时候贪污了国家的钱,所以才没有修洗手台,现在也不敢出来阻止他们在这用水。没有人出来对这一说法给予解释,小镇上的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在这夏天的时候还会直接端个盆过来洗澡。

好在今天很多人都跑去看蚂蚁了,厕所前面才没什么人。苏天明把蛇皮袋放到一边,虽然是两只手换着提的,现在肩膀还是有点酸,身上也出了汗,便过去接水洗了把脸。

老妇也凑过去清洗着手上的污渍和伤口,手臂上的汗和污垢在清水的冲刷下流到伤口里面,疼得她哎呦的叫出声来。有些血液已经凝固在了手上面,清理起来格外麻烦。

渐渐的,后面排队的人多了起来,催促的声音混着蝉鸣越来越响,似乎要与街上汽车的喇叭一决高下。头上的灯光将飞虫都吸引了过来,拼命地往灯泡上撞,时不时影子还会落到老妇的手上,让清理伤口的进度更加缓慢。

直到苏天明耗完了耐心,伤口也没有完全清理干净,老妇见状也不想再麻烦他,便说算了。苏天明也就顺势用创可贴给她包好了,伤口在食指指腹上,用了两个创可贴包住指节,关节的部分就无可奈何了。

苏天明把一盒创可贴都给了老妇,老妇一开始还不愿意接,直到苏天明说是送给她的,才小心翼翼地收下了。苏天明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也劝她有时间还是去医院处理一下,老妇草草答应下来,也不忘在人群面前夸夸这个小伙子,再才背上蛇皮袋走了。人群里有叫好的,不过是因为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用水了。

苏天明走回到街上,发现路上已经堵了。小镇上只有这一条主干路,平时没什么车,清早上,路的两边还有许多小贩摆着摊卖东西,中间还有许多电动车和行人往来,倒也不觉得挤。今天有许多城里人跑过来看蚂蚁,现在天黑了,一股脑地往回赶。还有些本来就是小镇里走出去的人,索性今天就在镇上呆一晚上,明天再走。可正是他们,害得原本的四车道,变成了两车道——小镇上没地方可以停车,他们就干脆把车停在了这大路上,害得有些地方都过不了车,就这么堵住了。实在是被喇叭声吵得受不了的,才愿意出来挪一下车。

苏天明往回走,发现他妈还在和陌生女人聊天,本想着避开他妈直接回去,结果被陌生女人喊住:“天明,怎么不认识我了吗?你小时候我天天抱你咧,有一次你还尿我一身,让你妈妈笑好久咧,哈哈哈。那时候你还小,怕是不记得。”

苏天明确实不记得这女人是谁了。他妈见他僵在那儿站着,连忙说道:“这是你巧姨,你小时候她可疼你了。还不快喊巧姨!”

苏天明这才转过身来对女人问了声好。

女人伸手摸了下他的头。由于一下午的奔波,苏天明头发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这时候已经油的不行。女人抓了一手的油汗,只好把手背到身后,在自己裤子上把汗擦掉了。

女人的小动作被苏天明看在眼中,使他心中升起一丝厌恶之情,不愿与她再多说什么。女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找了个借口便回家去了。

见女人走远了,苏天明拿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他现在只想回家洗个澡,他妈却拉着他往肉铺去,奇怪的是,她明明刚才在超市里唠叨个不停的,现在反而不怎么说话了,想必是那女人在他来之前说了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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