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人民的名义》大火,厅花祁同伟的悲剧命运是让无数人为之扼腕叹息。众人纷纷感叹,是阶级固化的社会现实造就了这样的悲剧,更有人称他为于连式的悲剧英雄。于连是著名的法国小说《红与黑》的主人公,是司汤达笔下经典的少年野心家。这几日,我抽空读了《红与黑》,觉得祁同伟并不能算得上中国于连,甚至他是不是英雄也有待商榷。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悲剧是有着本质不同的,不能够简单加以比附。
很多人把祁同伟比作于连,因为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的人设和经历有太多相似之处。
1.出身低微。祁同伟来自农村,于连是乡下木匠的儿子。
2.富有野心。祁同伟要胜天半子,于连要当红衣主教。
3.才貌过人。祁同伟是学生会主席、优秀校友和厅花,于连被称赞为“漂亮的小教士”,能够流利地背诵拉丁文版的《圣经》。
4.感情上受到过家境优渥的女性的青睐。祁同伟初恋检察官女儿陈海,后娶了省政法委书记的女儿梁璐。于连先和维璃叶市长夫人有私情,后来和保守党重臣拉穆尔侯爵的女儿玛蒂尔德相恋。
5.结局悲惨。祁同伟吞枪自杀,于连因打伤市长夫人上了断头台。
似乎我们可以很直观地下一个结论,祁同伟就是翻版的中国于连。但是当我们深入研究二人的价值观和自我成就的动机时,会发现他们的精神气质迥然不同。
首先,最肤浅的来谈,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
于连所处的封建王朝复辟的时代要黑暗和残酷得多,改变出身阶层的机会也要少得多。
反观祁同伟所处的时代,按照他的原话来形容:
“我们处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身的命运,并且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这种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如果我们这代人不为此付出代价,那么我们的下一代就要付出代价。”
祁同伟所处的改革开放初期,可谓机会遍地,上升的渠道很多,即使他不从政,去经商,去做学者,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干,相信也不至于混的太差。所以说祁同伟对体制的贪恋可以说是近乎偏执的,这份偏执也为日后悲剧埋下了伏笔。而于连所处的1830年的法国呢?波旁王朝正在复辟,贵族重新掌权。彼时1789年法国大革命过去了将近40年,旧贵族自然是时刻提防着不要有拿破仑式的人物再出现,对于社会的流动性管控得十分严格。正如书名所暗示的那样:
“红”是象征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热血和革命;而“黑”则意指僧袍,象征教会势力猖獗的封建复辟王朝。
在当时,普通法国青年要改变命运,显然已经无法靠红色的戎马战功,而只能选择黑色,去投身教会,皓首穷经于故纸堆。于连也只有选择黑袍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命运的转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被教会检举之后,他会万念俱灰。因为一旦被教会驱逐了,他的前途就彻底葬送了。
祁同伟有很多出路,而于连却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可走。
其次,他们的英雄梦的理念完全不同。
祁同伟想来也是可怜人,他原本指望自己踏实努力能够有所成就(和盖茨比的美国梦一样),但操场一跪之后,信仰崩塌,人生轨迹改变。这也是很多人同情他的地方。他曾经感慨:
“只能靠自己的人,个性对我们来说是奢侈品,真的玩不起”。
在他的价值观里,叛逆是英雄的特权,普通人没有个性,没有尊严,只配被当权者鱼肉蹂躏。而权力就是尊严的唯一来源,成功就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所谓的英雄,在权力面前是拗不过的,是权力的工具。祁同伟的英雄梦看来也是纸糊的,本质上还是官癌权力癌。所以当他一旦有机会攫取权力,草菅人命的事情做起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毕竟在他的价值观里,没有权力的人,生命如同蝼蚁,可以随意践踏。于连也有英雄梦,但内涵截然不同。他的偶像是拿破仑,是反抗封建制度、传播法国大革命精神的代言人,是“自由、平等、博爱”的传道士。他在收容所长家里,当目睹到所长命令他收容的穷人不准哼歌时,内心是激愤的:
“噢,拿破仑!在你那时代,靠打仗出生入死,就可以青云直上,那多痛快!现如今却去加重穷人的苦难,岂不卑鄙!”
在于连看来,即使有权有势,也没有资格让穷人闭上嘴巴,更不可仗势欺人。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他崇拜的不是拿破仑的无上权力和彪炳战绩,而是崇拜他的进取心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崇拜的是英雄的人格品质。他的英雄,绝不是权力的工具,而是敢于同命运搏斗的勇士。即使拿破仑兵败滑铁卢,沦为阶下囚,于连还在读拿破仑狱中写的回忆录,视他为偶像。毕竟在于连心中,纵使失去权力,英雄本色永不磨灭。
而他的英雄不断奋斗的目标也不是无止境地追求权力,而是为了张扬生命力,超越自我。
“一个人经过长途跋涉,刚爬上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休息片刻,自会觉得无比惬意。如果要一直坐下去,他还会觉得快活吗?”
于连和祁同伟不同,他渴望成为真正的英雄,而不是权力的刽子手。
最后,他们自杀的内在逻辑不同。
祁同伟饮弹自尽,他的怒吼道:“去nm的老天爷”。看似很悲壮,但实际上他耿耿于怀的还是自己时运不济,那么多贪官凭什么就只抓我一个,是我命不好,我没错。如同作弊被抓的学生感到委屈,那么多人,偏偏就我被发现了,我多倒霉!而面对这个腐败的制度,他也不屑接受它的制裁。没人可以审判他,道德和正义的力量也束手无策。他的良心早就形同虚设了,临死前也从来就没有反省过自己犯下的罪行,还说是以命换命。他只当自己是“成王败寇”游戏规则的牺牲品。他的自决无异于倾家荡产的赌徒上天台,只是不愿面对失败的结局罢了。但于连的死不一样,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信念,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着。在被市长夫人告发奸情后,于连知道他在教会的前途是彻底完了,一时气愤便持枪打伤了她,为此锒铛入狱。明明可以选择申辩和脱罪,但是他放弃了,转而一心求死。在看到所谓的上流社会虚伪的本质之后,他的英雄梦破碎了,他在这个时代看不到正义和光明了,唯有一死,以殉理想。
“于连像一个看清自己灵魂的人,感到坚强而果敢。”
于连临死前向上帝忏悔后,选择了赴死。他没有像末日穷途的祁同伟那样咆哮和怒吼,指责老天的不公,而是祈求上帝的宽恕,平静而安详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总的来说,于连就像是一个本性单纯,做着英雄梦的少年,最后被黑暗残酷的政治玩弄至死。就像是看多了浪漫小说的包法利夫人,期待着她的爱情,结果发现现实婚姻生活其实是乏味而琐碎的,选择出轨。于连让读者同情,是因为他身上有着高贵的品格和理想主义气质。而祁同伟更像是一个早早知道现实残酷的穷孩子,从不做梦,早早放弃了个性和自我,迷失在权力斗争中。观众所谓的同情祁同伟,大多也只是因为自己有过类似被强权欺压的遭遇,感同身受而已,绝不是同情他冷酷的罪行。
祁同伟不是什么中国于连,于连的本质是浪漫的,是法国大革命的理想。祁同伟是现实的残酷的,也谈不上什么官逼民反、走投无路,甚至他也算不上是反抗女巫预言、向命运宣战的悲剧英雄麦克白。毕竟他的核心精神还是对出身低微的怨愤自卑,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不甘心,是对权力的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