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言消失的第七年，在我婚礼前夜回来了。

他西装革履递来礼物，笑得体面：“吴恙，新婚快乐。”

好友骂他混蛋，我却平静接过盒子：“谢谢，希望你也能幸福。”

宴席散场，我独自打开礼盒。

里面是七年里他为我拍的365张照片，背面写满日期与心事。

最后一张是昨夜，他站在我家楼下喃喃自语：

“原来真要失去你，我才敢说爱你。”

婚宴的喧嚣在午夜时分终于沉落，水晶吊灯的光芒熄灭，只余走廊尽头几盏壁灯，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宾客散尽，空气里残留着酒液、香水与食物的复杂气味，丝绒椅套皱巴巴的，桌布上躺着狼藉的杯盘。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疲惫，无声地笼罩了一切。

吴恙送走了最后一位执意要拥抱告别、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的远房姨母，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发不出声音。她慢慢走回已然空荡的宴会厅，蕾丝缀边的婚纱裙摆拂过椅腿，像一片沉重的云。

伴娘林薇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吴恙换下来的敬酒服，脸上是掩不住的倦色与欲言又止。几分钟前，她还挽着吴恙的手臂，语气激动地低语：“他还有脸来！俞言那个混蛋！穿得人模狗样，装给谁看？恙恙，你刚才就不该接他的东西！”

吴恙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此刻，林薇看着好友沉默走向主桌的背影，终究把更多不平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叹：“恙恙，我先去帮你把东西收拾一下，车已经在等了。”

“好。谢谢你，薇薇。”吴恙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主桌上，留给至亲好友的位置上，那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显得格外突兀。它安静地躺在她的餐盘旁边，样式简洁，甚至有些朴素，与周围那些包装华丽、系着夸张蝴蝶结的新婚礼物格格不入。

俞言。

这个名字像一枚细针，在她心口最麻木的地方极轻地刺了一下。七年的时光足以将许多激烈的情感冲刷得平滑，包括当年那场不告而别带来的惊天骇浪。痛楚和困惑早已沉淀，结了一层厚而硬的壳。她以为自己真的忘了，至少，是不再在意了。

可他偏偏回来了。在她婚礼的前夜，像一场悄无声息的幽灵雨，骤然重现。

昨夜，电话响起，那头是林薇气急败坏又带着难以置信的声音：“恙恙！你猜我刚才在楼下看见谁了？俞言！是俞言！他就站在你家那栋楼对面的路灯下面，穿着黑大衣，好像站了很久的样子……我一过去他就走了！他什么意思啊？！”

她能说什么呢？只能对着电话沉默，指节捏得发白。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乱。明天是她的大日子，她即将嫁给沈屿，一个温和、可靠、给予她十足安全感的男人。过去的不该再来打扰。

可他不仅打扰了，还如此正大光明地，在她一生中最盛大的仪式上，亲手递上了这份“祝福”。

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几小时前——

酒店宴会厅门口，衣香鬓影，人流如织。她穿着圣洁的婚纱，挽着新郎沈屿的手臂，脸颊因敬酒而微微泛红，笑容得体地迎接每一位来宾。

然后，他就在人群里出现了。

笔挺的黑色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七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是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不羁，多了几分沉稳内敛，眉眼间却凝着一段化不开的倦意。他手里拿着那个深蓝色的盒子，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向她走来。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林薇倒抽一口冷气，沈屿感受到她手臂瞬间的僵硬，侧头投来询问的目光。旁边几个相熟的老朋友已然变了脸色，气氛微妙地紧绷起来。

他却恍若未觉，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疏离，无可指摘。

“吴恙。”他开口，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些许，却依旧清晰地将她的名字送入她耳中，“新婚快乐。”

他递出礼物，动作流畅自然。

那一刻，吴恙清晰地听见身边林薇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怒斥，感觉到沈屿手臂保护性的收紧。她以为自己会失态，会慌乱，会质问。

可是没有。

心脏在最初的骤缩之后，竟异乎寻常地平静下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重新漾开了那种练习过无数次的新娘的标准笑容，完美，幸福，无懈可击。

她伸出手，平静地接过了那只盒子。丝绒表面带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

“谢谢你能来，俞言。”她的声音稳得出奇，甚至比刚才应对其他宾客时还要从容，“希望你也能幸福。”

他看着她，眼底有什么极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她以为是灯光投下的错觉。那抹体面的微笑始终挂在他唇角，他微微颔首，没有再说话，侧身让开，融入身后的人群，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彬彬有礼的陌生宾客。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她甚至没有向沈屿多做一句解释，沈屿也只是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问：“没事吧？”

她摇头，笑着说：“一位很久没见的老朋友。”

仪式继续，笑容依旧。那隻深蓝色的盒子被侍者接过，妥善地放回了主桌她的位置上。再没有人提起，仿佛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直到现在。

宴席散尽，繁华落幕。所有扮演的幸福和从容都可以暂时卸下。

壁灯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吴恙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丝绒表面。一下，又一下。

打开它。一个声音在心底催促。

理智告诉她应该把它扔进储物间的角落，永远不要再想起。或者，更彻底一点，直接扔进垃圾桶。俞言不配在她新生活的起点留下任何印记。

可是，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

丝绒盒盖被掀开，没有预想中的珠宝或昂贵物件。映入眼帘的，是塞得满满当当的相片。厚厚的一沓，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磨损，散发出旧纸张特有的、带着些许潮湿的气味。

最上面一张，是她大学毕业那天的照片。她穿着学士服，怀里抱着一束向日葵，站在校门口笑得意气风发，眼睛亮得惊人。照片右下角，用黑色墨水笔写着一行小小的日期，和一句简短的话：“她毕业了。真好。”

字迹凌厉飞扬，是俞言的笔迹。

吴恙的指尖颤了一下。

她拿起那张照片，下面露出的另一张，是她第一次租到独立公寓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拍下的。她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笑得有点傻气。背后写着：“搬家了。离我两千三百公里。”日期显示，那正是他消失后不到三个月。

她的呼吸微微屏住。

她开始一张张地看下去。

照片的内容琐碎得惊人。

有她在公园里跑步时被抓拍的瞬间，马尾飞扬；有她冬天裹着厚厚的围巾，在街边小摊买烤红薯的侧影；有她和朋友聚餐，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有她加班深夜，独自一人走出办公大楼，疲惫揉着额头的背影……

拍摄的角度大多是偷拍，远距离，偶尔有些模糊，有些甚至因为光线不足而显得粗糙。

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标注着清晰的日期。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整整七年，三百六十五张照片。

仿佛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凝视。

背后的字迹，也从最初冷硬的记录，渐渐染上不同的情绪。

“今天下雨了。她忘了带伞，跑着冲进地铁站。还是那么冒失。”

“她升职了。同事给她庆祝。她看起来很高兴。”

“她剪短了头发。很好看。但好像瘦了点。”

“她一个人去看画展。在那幅向日葵前站了很久。”——那幅向日葵，是他们当年一起在美术馆里看过，讨论过许久的。

“她好像生病了，去医院拿了药。脸色很白。”

“她去了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的海边。海水很蓝。”

……

文字有时只有干巴巴的日期和地点，有时是一两句极短的观察，偶尔，会泄露一丝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情绪。

“很想她。”

“对不起。”

“恙恙。”

她的手指变得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一张又一张，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平凡日常，被他以这种方式悄然收藏、标注。她独自生活的七年，每一个或快乐或艰难或平凡的瞬间，原来都有一双眼睛，在遥远的角落，沉默地注视着。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怖的荒诞感。她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过了七年，才惊觉台下并非空无一人，而始终坐着一位唯一的、隐匿的观众。

她加快了翻看的速度，心跳在寂静的空旷宴会厅里擂鼓般响起。最后几张照片，背景变得熟悉起来——是她现在居住的小区附近，她常去的咖啡馆，她下班必经的路口。

日期也越来越近。

直到最后一张。

照片拍摄于昨夜，婚礼的前夜。画面有些模糊，像是焦距不对，或者手抖得厉害。背景是她家楼下那棵熟悉的梧桐树，树下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的背影，孤独地融在浓重的夜色里，路灯的光晕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惨淡的柔光。

照片的背面，不再是冷静克制的记录或简短的呢喃。

那笔迹凌乱、潦草，仿佛被某种剧烈的情感冲击得难以自持，墨水甚至洇开了些许，像是滴落了雨水，或是……别的什么。

上面写着：

“昨夜，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的窗口亮着灯。”

“听说你很好，他很爱你。”

“原来真的要彻底失去你了，我才敢承认……”

“我爱你。”

时间戳记，清晰无误地指向她婚礼前夜的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

吴恙猛地松开了手。

照片如同失去生命的枯叶，翩然散落一地，铺陈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那些凝固的瞬间，那些无声的注视，那些跨越了七年光阴的迟到的告白，在她脚下无声地摊开。

她站着，一动不动。

婚纱雪白刺目，裙摆迤逦，置身于这一片狼藉的、狂欢过后的废墟里， surrounded by the ghost of a love that was too late.

壁灯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她，却照不进她骤然空洞的眼眸。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如此。

或许短暂。

或许遗憾。

或许有些人，有些爱，它的存在方式，本就该是这样——无声，漫长，永远错过，在即将彻底落幕的时刻，才响起那声石破天惊、却再也无人聆听的号角。

她缓缓地蹲下身，捡起最后那张照片，看着背面那决堤般的三字告白。

许久，许久，空荡的厅堂里，终于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落在了七年积攒的尘埃上。

或许短暂，或许遗憾，或许本就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