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秋高气爽，是暑气刚刚过去，寒意还没有来袭的时候，阿昱说带我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我们买了绿皮火车的车票，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他的老家。这是一个被20几年社会发展所遗忘的小镇，镇上遍布四、五层高的居民楼，居民出行大多也只需要走路，实在远一点的，就骑上大自行车或者大摩托。几条串串狗招摇过市，在小卖部边上躺躺，又在肉铺附近嗅嗅。路边的桂花正在盛开，春有月季艳，夏有栀子香，我们秋天也终于轮到幽冥暗香芬芳满园的金桂了。

“你看前面就是我小时候的家了。”阿昱指着眼前一栋小楼说。

他想拉着我往前走去，可我正伸手想去攀一枝花枝。这时，不料被脚下什么突起的东西绊了一下。蹲下一看，是一个红色的饮料瓶盖，似乎嵌在下面的水泥地里。

“阿昱，你看这个瓶盖一定是施工的时候掉下去了，都凝固在水泥里了。”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幼稚。

“哇，恭喜你发现了我的宝藏！”阿昱惊喜的说道，“小时候我们男生之间流行打弹珠，我可厉害了，赢好多稀有的弹珠，但是爸妈不让玩这个，就不敢带回家，也不敢放在学校里，怕被别的同学拿去。我和楼下的小哥哥就想了个办法，拿两个饮料瓶盖对面对用线绑在一起，把稀有的弹珠放在里面，然后再把这个打包好的‘包裹’绑在这颗桂花树上。这样既不用带回家被爸妈发现，也可以安全的不被别的同学拿走。“

“这剧情，难道不是《杀死一只知更鸟》吗？“似曾相识的故事让我一下子激动起来。

“后来我和家人去了外地，就没管过这个饮料盖匣子。“阿昱好像压根没听我说话，”没想到这个盖子被埋到水泥里了，哈哈哈。“

算了，看着阿昱笑这么开心，我也笑了。我试图再去闻一闻盛开的桂花，闭上眼睛，能看到阿昱的笑容，秋天的熏风，桂花浓郁的香气……还有女侠唱着《晴天》，胖妹说着负心汉。

梦还是会醒，不管是多么细致入微的剧情，感官丰满的体验。只不过最近我有点分不清做梦和清醒的界限，甚至有时候身体会跟着梦境里的情节做出一些动作。实在不知道这是因为吃药吃坏了，还是太思念一个人呢？阿昱，我每天都梦到你。你有没有想起我呢，或者说我们这种不伦的恋情到底还是得始乱终弃呢？日日思君不见君，一起闻一闻这天下一般的桂花香气。毕竟我这个病房里，也只有窗外的两颗金桂了。

一时间，两行泪。做梦有什么不好，梦里啥都有，如果可以我希望我长眠下去。等等，我当初之所以会被强制送医，不就是因为我想长眠下去吗？哈哈，有点讽刺。我想继续睡觉，继续刚刚的美梦，可是这个神奇的病房和我神奇的病友们，好像并没有打算让我睡觉的意思。

她们之中嗓门最大就是胖妹了，照理说心宽体胖，她怎么会疯成这样？胖妹才20出头，正值青春的时候，不知道受了什么惨无人道的对待，进了疯人院我们这个重症房间。我猜可能和男人有关系。她反复念叨三个名字：“马明浩“，”赵子龙“，”张家荣“。当然，我不能确定。第一，这三个人是否真实存在？毕竟起名叫赵子龙的话还是挺奇怪的；第二，胖妹讲的故事情节是不是真的？她昨天还口口声声说她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结果今天跑来一个陪护的妇女，一问，正是她亲妈。胖妹总是让护士称呼她牛翠芳，可她明明姓王……总之这个马明浩深深伤害了她，她好像还做了人流打掉了马明浩的孩子，然而其实怀孕的时候，胖妹是想结婚的。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了。赵子龙和张家荣似乎是胖妹的朋友，在这件事里也受点波及吧？但这些都算好的，至少胖妹在说这些事的时候还有点逻辑，等她说开心了或者说不开心了那就是另一幅模样。她时而仰天长啸说自己是第一夫人，中国首富；时而低头啜泣，哭喊着”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是我这几天听到最多的话了。

女侠唱完了歌，敲着床围说：“我要回家。“

胖妹豪放致辞，而后哭着说：“我要回家。“

基督徒姐姐深情传教，累了还是会说：“我要回家。“

……

到了晚上，整个房间都在唱同一首词，“我要回家“，可惜没有人会去理会，没有人在乎，反而如果闹得太过了，还会被束缚起来。疯子不配回家，我们不配回家，更何况我们还有真正的家吗？我说的不是那两片屋顶四面墙，不是两室一厅地铁上盖，甚至不是高堂上座宾客满朋。吞药到今天，也过去3天了，大家都劝我”好好活着“，”安心治疗“。未曾有谁说过一句”你还好吗？没事了吧？“

我心安处，才是家。所以我和女侠和胖妹她们都一样，我们是活着的孤魂野鬼，是死去的街头乞儿。人可以一再卑微，就为了一点点心安，哪怕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的那几秒星火，也是最温暖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