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守候在病危父亲身边的日记(7)

2007年12月28日

后来我才明白,12月27号下午的一切果然是回光返照。顺才告诉我们,27号晚上,爸爸可怕地喊叫了一整夜,这叫声一直持续了28号一整天。

我永远不会忘记12月28号,这是我前后守候爸爸三周时间里最痛苦的一天: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绝望地听着他一声接一声地低吼着,那是从嗓门深处发出的痛苦至极的声音,虽然不像16号病床那个小伙子的声嘶力竭,但在我听来,却带着血淋淋的气息。

如爸爸这般极其坚强的人,一定是疼痛到了极点,才会这样喊了一整天,不论他是闭着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那喊声没有停下一刻。

我非常害怕回忆12月28号那天爸爸的眼神:黄浊,混沌,无光,空洞,我完全不认识他了。他的眼神偶尔掠过我的脸,却没有任何光和表情。他经常大睁着眼睛,死死地又是迷惘地盯着天花板。我猜想,混乱的神智让他搞不清这是在哪里,搞不清身边拉着他的人是谁。

 妈妈反复叫着他的名字,让他说一句话,但终其一天,爸爸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肝区鼓得像一只紧绷绷的小鼓,我用手摸时,可以清晰触到里面疙里疙瘩的小块块。我听别人说,那就是扩散的癌细胞。

爸爸在2001年10月底体检时发现右肾上有不明阴影,11月,哥哥把爸爸接到广州最好的医院,复查后发现肾上长了还未扩散的肿瘤。那次右肾切除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医生对我们说,依靠单肾人可以健康生活很多年,但一定记得要每隔半年定期复查。

 爸爸带着一只左肾和后背上那条长得吓人的刀口生活了六年,没想到原以为切得干干净净的肿瘤还是扩散到了肝和肺上。但一直到他临终,我们都没有告诉他真正的病因,总是瞒着他,说是肝上长了血管瘤。

 妈妈说,如果说是癌症晚期,他的精神会崩溃的。我们带着一厢情愿的好意一天天地瞒着弥留的爸爸,在他的反复追问下,仍然在欺骗他。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做法到底对不对,我们是不是应当尊重父亲的知情权,让他对自己人生最后的日子有更好的准备和安排?

 12月28号那一天我快要疯掉了,他一声声的低吼像钝钝的锯子一样拉着我的心,我呼吸困难,几乎想跑出房间,再也不回到这里,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这样痛苦。但我不能走,我咬紧牙关守着他,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28号下午三点多钟,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病房里只有我和父亲,似乎是直觉告诉我,爸爸马上就要走了,我应当对他说一些话,关于我所了解的死亡过程,关于我对父亲的爱,如果我不说,就再也来不及了。

 于是,我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对着深度昏迷的父亲说着:

 “爸,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痛苦,虽然我没有亲身经过,但我看过《西藏生死书》,它详细描述过死亡的每一个阶段,你会一步步地经过地大、水大、火大、风大的分解,这个过程对于每一个正在经历的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但是,爸,你千万不要害怕,你要坦然去面对这个过程,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包括我,若干年后我会经历和你一样的死亡过程。所以,你不要觉得孤单。最起码,现在,有我和妈妈在陪着你。”

 “爸,那本书说,每个人死后灵魂会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中阴状态后转世投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现在我真的希望会有灵魂,希望你会转世有更好的生活。“

”按照那本书上的说法,你刚刚死亡时,会看到强烈的白光,你千万不要去躲避,而是要迎上去,走进那片光。你还会看到黯淡柔和的黄光,你千万不要走到那样的光里,因为那是地狱发出的光。还有,你不要往山洞里躲,不然的话,你下世会投生为畜生;在死后14天以后,你每天会看到各种极其恐怖的恶鬼形象,你千万不要害怕,因为它们都是你脑中的幻象。”

 “爸,你放心地走吧,看着你每天这么痛苦,我希望你早一点解脱。你这一辈子太辛苦了,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和哥哥,你太不容易了。你一定要记得,我们都爱你,妈妈,哥哥和我,我们都很爱你。但你千万不要因为我们的爱而太过留恋这个世界。爸,该上路的时候,就坦然地走吧。我会永远想你......”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对爸爸说过“我爱你,爸爸。”直到他深度昏迷的时候,我才说话这句话,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说,就再也来不及了。我相信他听到了,因为我对他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千真万确感觉到他松着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我说话那几分钟的时间,他竟然不再痛苦地低吼了,他表情放松,他在安静地听。

 下午五点钟,妈妈回来后,发现爸爸小便失禁了。

 晚上七点钟,妈妈不愿意走,她总觉得今天的情况不正常,她要继续守夜,但是红光满面的顺才把我们劝回去了,他大大咧咧地说:“这里有我呢,你们太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我快要崩溃了,坐在家里,满耳朵回响的全是爸爸低低的吼声。晚上八点半,我就睡了,我精疲力尽。

 22:20,电话尖利地响起,是顺才。他说:“我叔不太对劲了,他不停地翻白眼还倒气(只出气不吸气),你们快来看看吧。”

 22:50,我和妈妈打的冲到病房里的时候,白色的被子一角已经蒙在爸爸脸上。我的头轰地大了,我走到爸爸身边,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大大地张着嘴。

我战战兢兢地把手指伸向他的鼻下:没有了呼吸。我摸了摸他肿肿的右胳膊,还是温热的,但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我身边是骤然紧张的气氛中跑来跑去的医生和护士,监测仪上的心跳已经成了一条直线。他们哗哗地拨掉粘在父亲肚皮上的各种仪器。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地问医生:“真的没有心跳了么?”

那一刻,我和妈妈都没有眼泪,我们没有抱着爸爸的尸体大哭大喊,或许这一天的场景,我们已经设想了无数次。妈妈头发乱蓬蓬的,眼神有些迷乱,但这并不妨碍她很快拨通了电话,请学校的校长带几个人过来帮帮忙。

我拨通了广州哥哥的电话,我对他说:“咱爸刚刚咽气了”的时候,我的嗓子哽住了。他说:“我明天就飞回来。”

很快,涌进来一屋子的人,那个负责穿寿衣的男人也来了。他很瘦,穿一身黑衣服,让我感到地狱的气息。有个人用剪刀“咔嚓咔嚓”剪开爸爸的蓝灰色秋衣,由我为爸爸擦身。

我从来没有摸过尸体,但此刻,我并不害怕,因为它是我深爱的爸爸。这些日子,我无数次为他擦过身体。我细细地为他擦着脸,瘦骨嶙峋胸膛,肿肿的胳膊,冰冰的手、松驰得像海绵一样的腿......

爸爸的手冰寒得可怕,那种寒冷带着沉沉死亡的气息,让我几乎惊跳起来。我早就听说过人死之后手会多么冰凉,那们凉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为他擦完身我躲在门外,看着一群人帮着那个黑衣男人为爸爸穿寿衣,很快,爸爸躺在了明黄色的小缎被上,穿戴整齐,他身上盖着大红的丝绸被,他脸上蒙了一层白色的绣花方巾。透过13号病房门上方的玻璃,我可以清晰看到他肿肿的右手,以及右手中指关节上那个被针刺破的伤口。

 这时,我的眼泪突然奔涌出来:爸爸真的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

 爸爸的老同事,眼睛红红的张叔叔对我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要想想你妈,现在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办,你一定要坚强。”

 我用红色的羊毛围巾用力抹了抹眼睛,止住眼泪,说:“我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殡仪馆的灵车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爸爸沉甸甸的身体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到灵车上,我和一批人坐灵车去殡仪馆,妈妈和另外一批人回家布置灵堂。

 深夜零点的铜川街头如此清寒,我坐在同样冷冰冰的灵车窗口,冻得僵硬的手不断接过张叔叔刚刚买来的纸钱,一小把一小把地从窗口撒去,它们像幽灵一样在风中狂舞。我一遍遍地说一句话:“爸爸,走好,爸爸,走好。”我倚靠的铁丝网后,就是爸爸的尸体。我现在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待续)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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