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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沙漠的城市边缘有一座建筑,高德地图上放大若干倍或许能找寻到这个位置。
整座建筑跨座在一条小河上。从远处望去,建筑外形像一个地球,被一把闪亮的刀从中间切开,劈为两半。一半建筑属于城市,另一半则身处荒地。
建筑位于荒地的部分连接着是一排排的苗圃——沙漠优良种苗培育基地。
而建筑连接城市文明的部分,则是主题沙漠博物馆展区。展区内展示了世界沙漠概况,沙漠的形成和演变过程,神奇的沙漠生命,全球应对荒漠化处理以及当地的动植物资源和地质地貌。在展馆最不起眼的地方,陈列着一排排收藏沙子的展架。
他,来自内地,却久居这里。这座建筑是他的理想国,这些沙子更是他的秘密。
他曾环游世界,每到一处海滩、沙漠抑或是荒原、戈壁,都会随身带走一把沙土。他回到这里,等待他的是就是这一排排绵长的架子,上面摆放着数百个小瓶子。里面盛放着辛普森沙漠的红色细沙;路索罗盆地沙漠的白色石膏质晶体;暹罗湾的白色亮沙;亚利桑那沙漠红、黄、紫以及蓝、白等各种颜色的沙;玻璃瓶中的里海黑白沙,仿佛依旧浸泡在海水里。
今天是展馆开放日。展馆的参观者络绎不绝。他刚布置完苗圃的工作,从苗圃那边过来,经过他收藏沙子的展架时,看到一对母子正在参观。
“这里的展架好奇怪,摆放着好多沙子。” 孩子拉着妈妈的手,指给她看。
孩子的母亲像是要从中汲取更多的教育意义,指着瓶子上的标签对孩子说:“看,每一瓶沙子都来自不同的国家或地区,瓶子上标注的收藏者都是一个人,肯定是他去过这上面的每一地方。”
男孩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有些失望地对妈妈说:“那又怎么样,它们就是一些沙子,也没有什么更特别的,你不觉得这很无聊吗!”
他在展馆里听到过这样类似的话已经好多次了,没有必要去更正孩子的话,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懂你的经历。不过,看到这个孩子,让他一下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离那对母子很近,但没有看向她们,他眼睛注视着这些沙石,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很慢,因为他把这些话藏了那么多年,要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将它们从那个最隐秘的地方拉出来。
“嗯,这看上去确实很无聊,甚至有些荒唐。有时候,好多事情一直以来都没有意义。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因为说出这番话给他带来痛苦,“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到面前的这些沙石,想到它们怎么会辗转来到这里,然后坚持下去......”
这一天,他仍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真实地站在这里。真实,在他看来,是有两种的,其中一种永远也不会说。
(一)
过了这许多年,很多细节都有了毛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记起这些东西是一种痛苦。他用力眨了眨眼,尝试摆脱那些画面,但它们还是不停地浮现在眼前。
童年时,他偶尔看到报纸收藏版专栏的一张图片,那是一件玉器,整个收藏品就像乳白的蛋壳托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天然玉质,来自于戈壁。他盯着报纸上的这张图片久久地出神,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奇。 他那时就梦想,长大后一定要走遍世界上所有的沙漠、戈壁。天真地设想着自己将来做一名地质学家。(那张报纸被他一直收藏着,也一直作为他奋进的动力。)
这是故事最绚烂的开始,那时还是一张白纸,还有任何可能,想象力还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根、分叉、生长。而此后的一切将会是越来越大的妥协,是逐渐不得不接受一切变得不完美。生活,终究还是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在大学所学的专业以及从事的工作跟自己曾经的梦想八竿子都打不着边际。
现代人的困境,如但丁《神曲》中难以摆脱的地狱之景,每天他们在城市固化的几个位置上游离,如提线木偶般上演着点和线的哑剧。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助、孤孑和笨拙,极度渴望地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认真地窥视那些他自认为同样可怜的同类,乜斜的目光要一直盯到屈从的情绪不再是装出来的,并且把心底深处最初的梦想都给逼退。在他即将失去光泽的眼眸里——所有的一切,所有那些对世界而言重要的和值得丧失的东西都浑然一体,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清楚知道自己已无可挽回地脱离了这个世界的掌控。他逃离开明天和今天如复制粘贴般枯燥单调的日子。
(二)
很多人都在追寻生命的意义。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写过一本《旅行的艺术》,他说,如果生活的目的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够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矛盾。
这是一段永远在路上的生命,他在戈壁和沙漠中行进,间或进行更为大胆的冒险,只为他童年时的那个期许。
摩洛哥,一个夹在浩海和沙漠之间的国家,它就像是一位踏着野性舞步的女郎,每当她的裙裾扬起,黄色的沙土就循着她的影子旋舞,那也许是撒哈拉沙漠的一粒尘埃,或是有缘人凝视前世的一扇窗户。 他和女友就是在那里相遇相识的。
女孩跟他境况差不多,她来自北上广的都市,紧张的快节奏生活已让身体不负重荷。那些文学迷们往往喜欢这样安慰自己,说撒哈拉的每一粒沙子都赋予着生命。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它们都可以和当年从三毛指缝中流过的沙拥有同样的灵性,自由自在的沙。他们身处沙漠腹地,离三毛曾经的隐居地也就百十公里。
太阳即将落山,踏沙归来的驼队拖着长长的影子,沙漠褪去了耀眼的金红色,一时间万物静默,让人们抛却所有莫名的不安。他缓缓弯下腰,掬起一捧沙子,装进袋子;然后继续低着头,翻拣着脚下的石块,像是找寻自己曾经丢失的东西。女孩好奇走到他面前问他在找什么,他停下脚步,用手指向上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望了女孩一眼,然后低下头,一边继续之前的动作,一边说:“将来的某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过去,都会有遗憾,希望有些事情当时做了或者没做。”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脚下的一块石头细细端详,接着说道:“我不想在我老得动不了的时候还有那么多遗憾。” 女孩被他的举止吸引着,跟在他身后,也像他一样做着同样的动作,继续听他讲自己的童年往事。他们走着聊着,不知不觉已经离开露营地很远。忽然,女孩停下了脚步,像是决定一件重要的事。片刻,追上去拦在他面前说,“以后我来帮你拣石头吧。”
单纯的理解、热烈的认同,骤然爆发的同情心,都足以让他们自己变得惺惺相惜。那一刻,落日的余晖在沙漠边缘形成一道镀金的弧线,一切关于爱情的故事,都在弧线的光晕与微笑间定格。
(三)
他们认识之后的几年里,他们走过了许多沙漠和戈壁。取沙寻石成为一种仪式,目的只为召唤身心对世界的热情体验,在对戈壁和沙漠的一次次穿越中,景色逐渐化为日常生活的背景。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为他们心中版图的一部分。
也许他们之所以收藏、写下标记,是为了记录自己转瞬即逝的狂热,换句话说,是将自己经停的身影变成不易消散的客观存在,或者是将连续的意识之流凝结成瓶中的沙石晶体。
他和女友去到国内西北的毛乌素沙漠。当地治理荒漠很有成效,到处都是防风固沙的沙蒿丛。
他们像往常一样,深入到无人区。天空和大地两两相望,生命的渺小在此刻表现得尤为强烈。他们震撼于眼前的苍茫,感叹人类在历史漫漫长河中就像一颗颗沙粒。
他仍负责取沙,而女友则钻进灌木丛中寻找罕见的玫瑰石。他们约定好黄昏时坐在车顶上观看沙漠璀璨的星空。
九月,阳光贪猥无厌地将地面上最后一丝水分榨干,沙蒿花粉正值高峰期,漫天飞舞。他们经常进出沙漠戈壁,而蒿粉则是女友患上变异性哮喘最大的诱因。她喘不上气来,胸部绞痛,女友身体不是很好,以前过强的工作压力导致心律失常,她不知道是先控制哮喘还是先治心悸。慌乱中她吃下随身携带的药片——普萘洛尔,治疗心绞痛,而这种药却加剧了哮喘。
等他找到女友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他想把女友抱回车上,然后去医院。而女友像是知道自己的状况,伏在他的怀中,抓住他的衣袖,摇摇头示意不让他去,凄婉地望着他,断断续续地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陪他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眼噙泪水,跪抱着女孩依偎在一起,他无助地环视四周,手边正好有秸秆一样的草,他腾出手颤抖着编了一枚戒指,戴在女孩左手无名指上......
(四)
按照女友临终的遗言,骨灰就埋葬在这片沙漠里。
他知道,这里也埋葬下了他所有的热情。
一夜之间仿佛发生了许多变化,使整个旅程和他的信念断裂成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剩下的只有艰苦无边的煎熬。
他重又回到城市里徘徊。
彼时,在追逐梦想的城市中,他正值青春;而现在,重回到这里,他心已老去。城市中的高楼大厦、拥挤的交通还是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城市的街道上人流如织,人们还是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样,永不歇息。
城市广场中心有音乐喷泉,老人们倚坐在旁边的台凳上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尴尬地站在那里,像一缕静止不动的青烟,永久停留在黄昏的那一刻,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和这些老人并排坐在一起,还是应从这些老人面前经过,他无奈地摇摇头,当初的欲望已是回忆。
当生活在别处时,那是梦,是艺术,是诗,而当别处一旦变为此处,曾经追求的自由和梦想随即变为生活的另一面:残酷和无奈。
他返回沙漠。
他想,他应该属于这里。
(五)
他还是时常会叹气,以自己没有觉察的方式,先是缓缓闭上眼睛,耸起肩膀,深深屏住一口气,十几秒钟后,直到将这口气慢慢呼出,他才徐徐睁开眼睛。他的日子大部分都只是给自己看。偶尔会有人来拜访他,都能听见他的叹息,每个人也都会跟着他深深叹上一口气。他是单身久了,拜访他的人都以为那是因为没有女人早起给他熬咖啡才有的忧伤。在这个他人不知情的被同情的时刻里,别人看到他的背影都是孤零零地蜷缩在一起。
当然,有时候他仍会躺在沙丘上,呼吸急促地寻找着曾经的空气,仿佛干枯河床上一条觅水的鱼,然后呢?事实上,永远就只是他自己 。有时候太阳升起、一天刚开始的那一刻,他就憎恨自己的存在,可是下一个黎明,他又平静而安心地感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呼吸、沙坡上远远伸出的自己的手。但无论如何,总是一个人。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他总是喜欢早餐的时候在牛奶中加入咖啡。他的乐趣之一是在牛奶快要溢出之时才将奶锅端离开炉火。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仪式、一个怪癖、一个他日常生活中的小小胜利、一次无形的凯旋,一段非凡的经历。在他将咖啡倒入牛奶中搅拌时,一天才算真正的开始: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记得她始终不习惯牛奶中加入咖啡。“始终?!”,他自己这样想:“或许只是偶尔不习惯,或许这是自己的误会呢,人终是会变的。” 如果她顺利活到现在,和他结婚生子,两个人之间将会发生多少误会呢?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那么多时间细细琢磨那些层出不穷的误会。这样一想,他就拥有了一种隐隐的遗憾——没被生活考验太多的美丽的爱情。
牛奶和咖啡混在一起后泛出一种天亮时最模糊暧昧的云的色泽,那是夫妻生活的颜色。他就像嫉妒炉膛和炭火一样嫉妒牛奶和咖啡。在加入咖啡前,每次他都会多倒出一杯纯白的牛奶放在自己对面,牛奶的质感让他想起她。一旦深爱过一个人,你的生命将残留那人的身影。她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继续看你笑,陪你哭。
但是,谁都得经历死神之手横刀夺爱的悲痛,他又何苦去倾诉这份人人都要感受也必须要体味的哀伤?然而,终究有一天,哀伤也将只是一时的情绪宣泄,不再是生活中的主题;微笑也有可能被认为是对死者的不敬,但即便如此,有朝一日它也会重返我们的唇边,重回到我们的生活里。
(六)
曾经,他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种思绪都变成了收藏:生活被碾磨成尘埃,也就是沙。
他在生活的沙中挣扎,反倒越陷越深。
他外出旅行归来,往架子上摆放一个个新的瓶子,可是他突然间发现,没有了靛蓝的海水,那片散落贝壳的沙滩也就失去了光泽,瓶底之沙的湿热也荡然无存;离开土库曼后,卡拉库姆沙漠混着熔岩碎末的黑沙也变得平凡无奇,和烟囱里扫出来的煤炱没什么两样。他注视着这些贴着标签、装着沙石的小容器,努力回想着曾经的那块海滩、那片沙漠和那种炎热的感觉,但是无济于事。
他扪心自问:他为挣脱和摒弃自己曾经的一切努力是否值得?就像伊卡罗斯蜡做的羽翼,为了心中的自由和梦想抛却一切是否值得?尽管知道值得,此刻,一种浑然不知的情绪令他感到压抑。过去不值得、将来也绝不值得的感觉仍然令他感到沉重。
他脸上的平淡无奇开始转化为内心的冲动,心灵上可怕的探索。他的巨大阴影像一个特异的人映在脚下的沙丘上,一瞬间他几乎抓住了一些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躲开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突破心灵屏障与他交流。
他知道他自己所谓的信念,实际上不堪一击。
或许他期盼的是一种有着具体意义的信念,然而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为自己想象出一位神。可是身处沙漠时,他察觉到,自己心中总会涌起一种敬畏,而且简直就像是在祈求。
他羡慕那些从未中断过自己信仰的人吗?至少他为他们的不愠不火而感动;为他们能轻松地在严肃和欢快之间转来换去而感动;为他们坚定不移、积德行善、平静自然地回返外界而感动。他自己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矛盾,他不能容忍自己这样:他太过频繁地用旅行中的热情来欢呼迎接某种东西,可随即又以无边的空虚来摒弃了它们——他本该用一个更加有意义的行动来平衡自己心中向往的自由。
事已至此,除了重新生活以外,他也别无选择,他只能从橱窗前,从这些将风景化约为沙砾的容器前,从那片再也不会起风的荒漠墓地前走开。可是,这个多年以来坚持收藏沙子的人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许他的目的恰恰就在于,要远远地离开那些扭曲的、扑面而来的压抑,要远远地离开那些徒增困扰的风,最后只留下所有实质的沙石,由此碰触到存在的坚实内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凝视着这些瓶子,他的目光穿过橱窗,深入到沙中,辨识它,从这一堆堆沙中提取出暂存的信息碎片。每一种沙子一旦解构成光与暗,幻灭与重生,就再也不能被看作是简单的沙,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明白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
(七)
重生后的他站了起来。
他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成立了沙漠苗圃种植基地。以前的沙蒿虽然固沙效果好,但沙蒿花粉会导致过敏性鼻炎和变异性哮喘,他就用沙打旺、沙棘等沙漠植物替代沙蒿。
以前他在大学学的就是农林专业,也正好学以致用。他组建了沙漠植物国家重点实验室,开始培育适合国内沙漠的优良种苗。
顿悟之后的他,还是经常会去旅游。
他仍然会久久地坐在沙丘上,一个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不断地将脚下的沙抓起,让细沙从手指间流下,思念随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