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算来,那已是六百年前的事情。他还记得苏醒之时的恍惚感觉。他睁开双眼,脑海空白,心胸茫然;似乎已经睡得太久,思想停留在了某种断面,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了。他出现于寸草难生的荒原里,躺在近乎球形的深坑中。时间还是清晨,干裂的土地未被阳光晒热,依然是阴冷的。他纹丝不动,出神地躺着,望着坑洞圆形的开口,眼睛一眨不眨。那湛蓝的,没有实体的,浸润在熹微晨光中的底色,是拂晓时分的天宇。那黄白的,遥遥高悬的,黯淡而细碎的稀疏光点,是即将隐没的星辰。——天空和星星。这些东西他都认得,但是没有一点印象。仿佛他自打出生起就是盲人,今遭是头一次获得光明那样。
……天空和星星。这样平淡常见的光景,居然显得如此新奇怪异。颜色和形状成为陌生的信息,繁杂而难以理解,充斥于他脑内。冒出了很多疑问,思考不过来。他于是又把眼睛闭上了,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黑暗。这让他感到熟悉,分外安心。是的,黑暗才是常规的,正确的。黑暗以外的万物全是不应出现的异象。他的世界只有黑暗。他由茫茫的黑海中诞生,他的存在逐步成型了,固定了,进而却又消散了,覆灭了。彻底地解构,就此死亡,回归哺育自己的黑暗中去。是的,死亡也是正确的。就应当在这既定的轨道上,生生灭灭,循环往复。
他又这样躺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兴许是在等死也说不定。但是事态并未回归所谓的正轨:他的意识并没有淡去,身边的事物也没有消失。即使闭着双眼,他都能听见呼呼风声;那贫瘠的地面上似乎还长有小簇耐旱的灌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天光明亮起来,坑底也温暖了几分。强光透过他的眼睑,使那黑暗不再纯净了,带了一点猩红的颜色。他此刻忽然确信这并不是梦境,周遭事物都是真实存在的,于是一瞬间获得了些许动力,睁大眼睛,一下子坐起身来。天空还在,坑洞还在,他也还在。当然星星现在看不见了。……这都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他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翻转看了看手背,然后又看了看十指。这是人类的手。是人类所具有的,光滑而赤裸的皮肤。他进而站起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胸膛,腹部,双腿和脚掌。又朝后扭过头来,看看腿肚子和脚跟。他打量这一切,觉得新鲜而有趣。他现在十二分地确信自己是真的了,而且知道自己有着人类的躯体。
人类!他一想到这词就十分高兴,像随手拿到了一件非常喜爱的物品。成为其他动物自然也不坏,但人类终归是最好的。不过作为人类,赤身裸体还是不像样子,他得给自己穿一身衣服。衣服——他仔细想着每一个细节;首先得有贴身的内衣,然后再是上衣、裤子和鞋袜。最好再有一件外套,因为在这毫无遮拦的荒地里,正午是酷热的,夜间却很寒冷。衣服怎么做呢?材质大概是像兽皮那样?不不,应该是轻薄一些的棉麻。他想了半天棉麻的布料应当是什么样子。他大致知道是由棉花和亚麻加工而来的:从这些植物中抽取纤维,加工成型进而纺织,就是大片大片的布料了。颜色和样式倒无所谓,把哪里该开口、哪里该缝合弄对了就行。他一边思考,一边运转外元,细细地操作。他的外元是光耀的浅金色,小巧而精微,浮动之时会不断洒落细小轻盈、转瞬即逝的金色光尘。依照他的意指,外元显露一小部分,悬于他身前;其形态是两页发光的金色薄片,轮廓方正,内刻铭文。金页相互翻动,相隔空隙之中,光辉千变万化,细密交织,逐步定型。最终变成了裁剪完成的衣料。外元不紧不慢,继续编织;他拉着布料的末端,有些迫不及待,把制成的衣物一把扯出来,举在面前,正反都看了一看。这是他用外元创造的第一件物品——一件黑色的长袖上衣。看起来有模有样,穿起来也非常合身。他又做了黑长裤,黑靴子,外加一件厚实的、带毛领的长摆外套,自然也是黑色的。他穿戴整齐,将外衣对折拿在手上;抚摸着走兽皮毛那般光滑乌亮的毛绒领子,他深觉自己多少有些当裁缝的天赋在里边,愈发快乐起来,简直是志得意满。
……随后他又心满意足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