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莉齐
去洋人街艳遇,到拉萨埋葬故事,没有故事的人,就去听故事。故事的开头,伤心的人们,念着情歌,夜里相互取暖。
七月流火,南方城市开始褪去盛夏的热情。
我在宿舍洗面池边,见到了从拉萨回来的赵欣欣,她躲在一堆人的身后,冲着我笑。
白皙的脸庞晒得黝黑,体重也长了不少,一笑起来,脸更大了。但令我诧异的是,她剪掉了快及腰的长发,短发金黄,加上那副框架眼镜,远看上去,像是张雨生。
她在人群里笑,说,拉萨昼夜温差大,经常喝酥油茶,吃的是牦牛肉。当然,会胖啦。
可她没说,怎么突然就从海拔4000米的高原飞回来了?三天前,刚发给我信息,豪言壮语,老娘心动了,要去表白。
如今,她落荒而逃地回来了。
年轻人总要做些疯狂的事情,来彰显自己的桀骜不驯。
韩红唱响了青藏高原,也带来了远方的信仰。
于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们,骑一辆脚踏车,也敢往世界的屋脊去闯闯。
赵欣欣很聪明,在网上找了个互助小组,一起商量怎么在拉萨呆上一段时间,钱还花的最少。
她在一家小客栈打工,白天是餐厅,晚上还兼有几间客房出租。打工没有工资,但提供食宿,老板还会做免费导游,带他们四处转转。
除了洗澡,要看山上的雪有没有融化,很不方便以外,其他方面,欣欣很快就适应了。
她在拉萨,不叫赵欣欣,他们都喊她阿椒。
每一个来打工的人,都从菜名里取一个字,作为在店里的名字。她去时,正好轮到虎皮青椒的椒字。
她喜欢这样的方式,像是能把过去的事情都抛掉,虽然她也没有什么烦心事,除了回学校可能会被辅导员批评和准备几门课的补考。
在拉萨,时间像是被无限地拉长,街上的藏民,转着经筒,一走就是一天,为家中祈福,一跪再跪。
八廓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那些旅客挂着单反,五颜六色的围巾胡乱得裹在脖子上,看什么都新奇,天空蓝的通透,偶尔飘过白云,他们就举起相机,嘴里还要念叨,好久没有看到那么蓝的天啊!
阿椒除了在拉萨城里乱转,就是呆在店里发呆,不忙的时候,她坐在柜台前,看老板的朋友从五湖四海来看他,总给他们带肯德基的全家桶。
阿椒说,拉萨竟然没有肯德基,真是匪夷所思。
到拉萨的第十七天,阿椒开始倒数,回去的日子。
偏偏这时,他出现了。
他总是在二楼角落的阳光房里,一坐一个下午,抽一下午的烟,喝店里的咖啡,就呆呆地,什么也不做。
店里员工多的时候,阳光房经常被用来作为宿舍,晚上把桌子靠墙,抱出被褥,铺在地上,就算是一个床铺。
其他人都不太愿意去睡阳光房,夜里总是嫌冷,早上又很吵。
阿椒开始主动提出,她去那里打地铺,不去抢宿舍。
白天,他抽过的烟,还没有散去烟味,是淡淡的爱喜,细细长长的烟,拿在手里很轻盈。阿椒闻着烟草味,心里在想,为什么他抽的烟,带着女生气。
她装作若无其事,问老板娘;“姐,那个老坐在二楼的人,认识吗?”
老板娘短发精干,甩甩头说:“算是认识,每年这个时候都来。”
她又问:“也是有心事的人?”
老板娘白了她一眼,说:“拉萨有心事的人,海了去了。”
“大概是5年前,他和未婚妻一起到拉萨,就在布达拉宫前求婚。然后,两个人傻笑着,进了我们家店。和我们说,以后,每年都要到拉萨来,又坐在二楼阳光房里,喝了一下午的咖啡。”
阿椒心里不是滋味,原来是已经有未婚妻了。
“第二年,只有他一个人来。没有说话,直接在二楼坐了一个下午,就走了。听说,那个姑娘,回家后没多久,就发生了车祸。以后,他就一个人来,就在那间房,坐一下午。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好几天呢。”老板娘讲完。
来拉萨,是听故事的,如今遇到了有故事的人,阿椒却不只想听了,她想在那个故事里。
为他端咖啡的时候,她主动和他说:“你好,我是阿椒,您的咖啡。”
他接过咖啡,难得地出声:“也是菜名?”
阿椒不好意思地笑笑:“虎皮青椒的椒。”
他点点头。
声音浑厚,声调也不高,算是沉沉的低音炮,阿椒沦陷在简单的一句话里。
她在二楼的吧台,偷偷地望向他,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今天,他带了本子,摊在桌上,似乎准备写些什么。
咖啡有点烫,他咂了咂嘴,皱了皱眉。
阿椒的心,就提了起来,懊恼咖啡没有做好。
接下来的一周里。
他每天都在阳光房写东西,用掉了好几支水笔,不知疲倦,也没有注意到手边的咖啡已经冷了。
阿椒一直在吧台后面,不敢往前一步,好像走近他,就破坏了所有的气氛。
夜里的时候,阿椒躺在地铺上,望向星光下的桌椅,她很好奇,他都在那本牛皮封面的本子上,记录些什么。
老板夫妇神秘兮兮地找她,把她围在柜台后面,逼仄的小库房里,问她:“阿椒,你是不是春心动了?”
阿椒嘴上说没有,脸却红了。
老板娘一副八卦脸,说:“你脸都红了。”
“喂!这里是拉萨,每个人都有高原红啊!”阿椒的声音有些虚。
“那既然没有的话,我就不邀请他来了。”老板一脸很失落的样子。
“邀请谁?”阿椒的心快到嗓子眼了。
“你对人家又没有意思,问那么清楚干嘛?”老板娘撇了撇嘴。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阿椒的江湖气,又冒了出来。
老板夫妇的笑声,震响了小小的客栈。
第二天,是老板约定出游的日子,客栈集体出动,要去城外撒欢。
老旧皮卡车,载着嘻嘻哈哈的人,车子颠簸,一群人喝着皮卡哐当哐当的声音,唱着山歌给党听。
老板在温暖的驾驶室里,传出口哨声,喝着彩,要再来一首。
当车子停在城外一座经幡出名的小山旁,漫山遍野,五彩斑斓,随风飘扬的经幡,呼呼作响,像是把书写描画的经文,唱了出来。
所有人都在惊呼,伸出手要触摸蓝的高远的天,还有那无比灿烂,纯粹的阳光。
只有阿椒的高原红,红得暧昧,是少女的心事,被戳穿的娇羞。
那个男人出现在漫天纷舞的经幡下,冲着他们笑,对着老板招手。他带着太阳镜,胸前也挂着单反,可脸上惬意的笑容又和八廓街上的游人不同,是令人安心的笑容。
阿椒感觉自己的心,要被留在拉萨,留在这飞舞着黄沙和经幡,歌唱着不知名旋律的高原。
喜欢是藏不住的,阿椒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神采奕奕,流露出欣喜若狂,他们还没有说话,可光是看着他,心里就敞亮又熨帖。
喜欢是没有道理的,不是因为喜欢这个类型,而喜欢他。而是喜欢他,爱上了这类人。
合影留念,客栈的人站满了两排,男人在前面对焦。
“阿椒……”他在镜头后面大声地喊。
“啊?”阿椒紧张得脸更红了。
“笑一个,灿烂一点。”他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阿椒兴奋地大笑,露出了大门牙,好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晚上是小虎的客栈毕业式,他是“虎皮青椒”组合里的老大。
一群人,围着桌子,吃着肉,喝着酒,好不痛快。
只有阿椒,小心翼翼地,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老板让她坐在了那个男人对面。
他举杯敬小虎,说:“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了。相逢就是有缘。”
小虎一口干掉。
他也仰头喝掉,脸上泛起红晕。
他不能喝酒呢,阿椒心想,然后又在心里埋怨,要是小虎不干杯,他也不用喝那么多酒。
推杯换盏,有人提议,要喝街角那个绍兴老板家酿的黄酒。
男人自告奋勇,说他去买。
阿椒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举手说,她也要去。
老板在旁喊,快去快去,多扛酒回来。
两人在路灯昏暗的街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的老长。
男人走在前面,他转过身,说:“快点,阿椒,外面好冷。”
阿椒小跑几步,追上去,搓着手,说:“是好冷啊。”
“我叫阿豪。”他突然说,笑了,“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吧?”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阿椒像是听到了风的声音。
他又说:“你一直都在看我吧。”
阿椒醉了,她想起有朋友说过,喝醉的时候,会听到风在唱歌。
她听到风在唱歌,唱着一首,她可能不喜欢的歌。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的。”他绅士地道歉。
他要拒绝我了。他要拒绝我了。他要拒绝我了。
阿椒在心里呐喊。
她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说:“快点走啊,太冷了。他们等着我们的绍兴酒呢。”
阿豪拉住她,阿椒抬头,路灯在阿豪的背后,看不清楚他的脸。
“我看到你的眼神,那骗不了人。对不起,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阿豪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歉意,“你是个好姑娘,以后要好好的。”
他伸出手,揉了揉阿椒的头,又说了一遍,要好好的。
哪有暗恋不被人发现,只不过对方没有拆穿。有心机的人,甚至会顺势养了个备胎,准备不幸撤退,还能退到温柔乡。
阿椒不知道,那晚的绍兴酒是如何买回去的,也不知道究竟喝到了多晚。
只知道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而他已经离开了拉萨。
老板说他把和未婚妻的故事,写在本子里,留在玛吉阿米餐厅的书架上。
阿椒在玛吉阿米门口逗留了很久,这个橙黄的房子里,就有他的故事,很想去知道故事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终究没有走进去,而是回到客栈,打包行李,道过再见,落荒而逃。
她去拉萨,想听故事,走的时候,却带走了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