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 12 日，2001 年，我大早上从北京去石家庄，去谈一个银行的开发项目。同行的有一位年轻的女销售，她一路上都很兴奋，抱着手机不停打电话，通知她的朋友们，美国的双子塔被撞了。她的声音里，还有面部表情上，全是洋洋的得意。

那时我还年轻。对双子塔被撞，对女销售的兴奋，我一概不知如何应对。我选择了保持沉默。

说实话，我是有一点难过的。心想，毕竟美国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在此欢庆，是不是太残忍了？但我不确定。

可是，如果女销售视美国为敌人，现在她的敌人有了损失，她为此欣喜若狂，难道不正当吗？但我也不确定。

我一向如此，对各种事情，对各种人，包括对这个世界，都不知该持什么态度。 我深知，自己从小就是个糊涂的人。

这种糊涂，真是天性。5岁的时候，看到墙上张贴的伟人像，我就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该对此像毕恭毕敬呢，还是采取逆反的态度对其不屑一顾，甚至骂句脏话？10 岁的时候，家里的猫生病，我心里是难过的，几乎便要痛哭，但却怕被大人笑话。我一边忍住伤心，一边在心里琢磨，到底正常人该怎样对待一只猫咪的不舒服？

时至今日，人到中年，我还在犹豫不决，对很多事还糊涂着。对这个世界，仍然不知该如何看待。

我有点羡慕那一类人，他们对人、对事、对这个世界，都有斩钉截铁的看法。我遇到的这一类人有：小时候村里的神婆，初中的班主任，大学的教导主任，工作中顶尖的女销售，书中的儒家老头，电视里的政客，还有今天那些掐架吹牛的自媒体。

我没说各种教徒们，因为我是有些喜欢宗教的，也喜欢各种宗教的信众信徒。若说和他们之间有距离，那就在于，多数信众们对世界的看法，是斩钉截铁的。而我，天生亲近那些犹豫不决，信心不足的人。

宗教本就要人先信，再论其他，所以我还是有些理解信众信徒们。但另一面，我读毛姆的刀锋，就更对胃口。流浪青年拉里，是个有强烈宗教情结的人，可他一路走来，总在怀疑，他不停的在选择，信过各种教义，最终他回到美国，回到了 “生活”。他说他要过 “不急躁，随和，丢掉一个我字” 的生活，这就是容易亲近了。

亮剑的最后一章，李云龙说 “自己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好好读读书，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读到这里，我是有些惺惺相惜的。赵刚是斩钉截铁的人，从不犯糊涂，但最后有些理想破灭。还是老李对脾气，从来都自认是糊涂人。

到底人们对待世界的看法，来自哪里？ 那些斩钉截铁的人，他们的信心从何而来？

残忍、自私、善良、友好，这些性情，也许可以来自先天，当然也可以受后天的环境和事件影响。但对复杂的问题，比如 “火车司机的困境” 这样的伦理问题，斩钉截铁的态度，又从何而来？

乔布斯说你要 “follow your heart”，这对我这种人来说，真是空话一句啊。 当面前摆了一杯咸豆浆，一杯甜豆浆，我拷问自己的 heart，却只发现那里一片空白。有意思的是，乔布斯还说要 “stay foolish”，那意思是要保持笨一点，把心里放空，那还 follow 个毛啊？乔帮主，我宁愿相信他也是个犹豫的人，也是个糊涂的人，只是站在台前骗傻子时，只能作坚定状。

人类初生，就如一道程序写就，DNA 里带着天性。后天，则要用数据来训练，获得记忆存储，获得复杂的海量参数。我不厌烦那些天性带来的斩钉截铁，比如李逵的残忍，比如宝玉的风流。令人质疑的是那些后天数据获取不足，训练不够，却斩钉截铁，却得意洋洋的人。

基因是无从改变的，天性却是可塑的，生命有意思的地方，就在后天的数据训练。数据越多越好，越多，则选择的余地越大。自由的意志，也许，不过就是数据训练之后，对未来的预测和决策。

善加维护天性，多行数据训练，用自己的眼去看这个世界，糊涂犹豫都没关系。

16 年过去了，911 之类的数据把我训练成了一个尊重生命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毫不犹豫，算是斩钉截铁也可以。

生命就如同一桌满汉全席，对其中那一杯豆浆的咸淡，我依然稀里糊涂，心存犹豫，不知该持何种态度。但对这席盛宴，我珍惜无比。

惟愿盛筵全是繁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