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笑意洋洋悲切藏

文/蒋波  又一个葡萄

当夜又被赵大爷震撼了几次,无非是如何动刀下药,铁定大卸八块之类,偶尔还有几句“要喝铁观音”“明天就出院”等等,令赵四哥苦恼不堪,大家夜不能寐。

    经过一宿的难过,天亮时赵大爷呼呼睡去,我却晕晕沉沉的起了床,服下葡萄妹妹递过来的药片。洗完脸后回到病房,葡萄妹妹打开装有买来豆腐脑的饭缸,喂了我一口,味道还不错,可惜没放辣椒,我正要出声埋怨,忽然听见马大夫的声音:“特起,你母亲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一会去我办公室吧!”我急忙隐忍不发,笑嘻嘻的转过头,对这位医术精湛,但是坚决不同意我吸烟吃辣椒的大夫道:“马大夫好!”马大夫笑着说:“今天感觉怎么样啊?头还疼吗?”我说:“头不疼了,可是左腿膝关节还有点问题,蹲厕所时有点疼。”马大夫哈哈笑道:“那个没事,头是关键,我给你说,蹲厕所膝关节疼也不准抽烟!明天你再去做一下CT复查吧!”我急忙点头说好,然后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准备状告我继续抽烟的葡萄妹妹,以便她欲言又止。

    马大夫的重点不在我,他转身去仔细看了看赵大爷和李守龙,神情严肃,嘱咐了他们家人几句。听他的意思,好像要为赵大爷安排一次脑外科、泌尿科、内科的联合会诊,又对李守龙用药后的反应详细进行了询问,然后匆匆的离去。

    特起等马大夫走后,慌慌张张的和嫂子商量半天,一边说话一边偷看我吃不带辣椒的豆腐脑。我觉得奇怪,心想这家伙干嘛呢?难不成想用炒面换我的豆腐脑?妈妈的,这个有点难度喔……

    不过一直到我吃完豆腐脑,特起也没有过来和我说话,反而是等葡萄妹妹去洗饭缸时,他走了过来道:“哥……”我笑道:“早上好,你妈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好事啊!”特起为难的笑笑,欲言又止,我奇怪的问:“傻小子,你怎么了?”特起道:“哥,大夫说话,我不懂。”我恍然大悟,深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智力受损,这个话题我们以前聊过啊!

    我急忙很仗义的拍拍胸脯,道:“兄弟你不要着急,哥哥陪你去找马大夫,我给你当翻译!”特起大喜,虽然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明白翻译二字,但是他明显地知道了我决定和他一起去。

    然而正在我试图下床穿鞋的时候,葡萄妹妹洗碗回来,一看我的姿势,顿时大怒道:“你干嘛去?又去吸烟?还活不活了?”其实,我在准备偷偷出去吸烟的时候,一般都很低调甚至低声下气,然而此时我好心一片热血满腔,岂能让她如此呼来喝去?我酷酷的道:“妇人之心!我陪特起去找大夫,给兄弟当翻译,谁吸烟了?”最后四个字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估计葡萄妹妹也尚未见过。

    葡萄妹妹一怔,随即冷笑道:“好好好,我家多多就是英雄,你去吧,我刚才看见护士已经出发了,一会儿你的点滴药就打在我身上好了,哎,谁叫咱们感情深呢!”我一呆之下,想起每天起床早餐后,惯例就是直接打点滴,怎么办?难道我自己举着点滴瓶去马大夫办公室?那他还不直接把我关了禁闭啊?

    特起虽说汉语说快了不容易听懂,但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看出了我们的为难,脸色黯然,道:“哥,你忙,我过去。”葡萄妹妹却笑嘻嘻的缓缓说道:“小兄弟,你哥打针,姐姐陪你去,姐姐是你哥的汉语老师!”我大喜过望,再次觉得当年深爱葡萄妹妹确实大有眼光,夫唱妇随,不枉此生,特起也听懂了葡萄妹妹的话,顿时眉飞色舞。

    不过当特起准备好了前几天拍的CT片后,葡萄妹妹却没有立即动身的意思,把抽屉里的东西翻来倒去,折腾了一遍。我又躺回床上,迷茫的看着她,心想这个妹妹真是麻烦,天天在家里倒腾还不够,换个地方还是喜欢倒腾,真是越倒越乱,东西越收拾越找不到东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护士们推门而入,为首的美女护士长田姐姐道:“42号,你叫什么名字?”我笑嘻嘻的道:“葡萄…”把哥哥两个字暂时略去……田姐姐道:“打针!”我伸出右手,田姐姐技术精湛,手脚麻利,很快就将我的点滴打上,然后走到李守龙的床边:“43号,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同样婉转悦耳。

    葡萄妹妹关上抽屉,笑嘻嘻的看着我道:“多多,打针就不要乱跑,举着个点滴瓶吸烟多累啊是不?”我差点晕了过去,好你个臭妞妞!原来假装收拾抽屉,实际上一直盯着我呢?不由得目露电光,看着葡萄妹妹和特起他们一起出去。

    点滴是那种有一点疼,让我在葡萄妹妹面前丢人的药,好在田姐姐的手法和人一样漂亮,我又恢复了部分元气,加上昨夜被赵大爷雷倒了,于是渐渐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好像听见葡萄妹妹的声音:“你…不要着急…等大夫研究研究……”我顿时清醒过来,心里一激灵,研究什么?难道是我的病情有什么变化?TMD谁不要着急?你?着急的难道不就是葡萄妹妹你么?我睁眼一看,只见46号特起妈妈病床前围了一堆人,葡萄妹妹和特起站在最外一层,特起双眼通红,目光呆滞,葡萄妹妹连比带划的说着什么。

    我咳嗽一声,叫道:“咯咯!”葡萄妹妹转头过来,脸色很严肃,隐隐有种凄切之色。我暗叫不妙,莫非特起的妈妈病情很严重?我把目光转到特起身上,葡萄妹妹心有灵犀,轻轻拉了特起一下,一起来到我的床前。

    我还没开口,葡萄妹妹轻轻的道:“特起妈妈脑部有肿瘤,大夫说是恶性的,可能是癌,很危险……现在还无法确定医疗方案,开刀的风险太大了,害怕一动刀……就再也下不了手术床……”声音黯然下去。我大吃一惊,哦了一声,看看特起,小伙子还是魂不守舍,我轻轻问他:“你告诉你妈妈了吗?”特起尚未回答,葡萄妹妹接过话头道:“没有,我已经按照医生的意思嘱咐他们了。”我点点头,又对特起道:“兄弟,你不能这个样子啊!”特起渐渐回过神来,泪水忍不住往外流,我急忙道:“兄弟,你千万不要在这里哭!你马上去洗洗脸,笑起来,然后给你哥哥嫂子等亲戚逐一去说,谁也不能告诉你妈妈她的病情,谁也不许在她面前悲伤流泪,每个人都必须显得开心放松!”

    脑子转了几下,我又缓缓的,一字一句的道:“兄弟,我觉得人的信心和希望是最重要的,你妈妈不能知道这个希望渺茫的事情,不然她会挺不住的。你们每个人都不要把这个事情的真相用表情、泪水或者其他方式告诉她,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开心的,笑意盈盈的点燃她的希望,把一切的难过,悲伤埋藏在自己心里,自己承受,替你妈妈去承受,明白吗?兄弟!”

    特起默默地流着泪,却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握了握我的手,看了看我的眼睛,起身离开了病房。可惜小伙子迷乱之下用力握的竟然是我打针的右手,这次的疼让我很无语,刻骨铭心。

    葡萄妹妹忽然冷笑道:“你唧唧歪歪的说一大堆,你以为人家全部听懂了吗?”我怔了怔,道:“咯咯,你再追出去,和他细细说说。”葡萄妹妹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已经基本上和他说过了。”

    我呆呆的没有再说话,我看见特起看我的眼睛了,我知道眼神的力量,希望可怜的孩子即使没有听懂我的话,也看懂了我的眼睛。其实直到现在,我所遇见病友的情况基本上都很乐观,赵大爷、李守龙是最严重的,但大夫还是表示出相当的信心,而且他们的治疗效果也很明显,赵大爷计划出院砍人,李守龙也开始自己上厕所了,陈小歌转去骨科手术完毕,葡萄妹妹去看过两次,据说谈笑风生有如没被车撞前的葡萄,汪洋自不必说,喜爱楼道热舞,有一夜上网吧进行游戏升级,竟然通宵未归,把漂亮的护士长田姐姐气得暴跳如雷……还有那位头部动手术的强悍藏族老太太,已经开始计划出院了,她是良性瘤……

    大概十几分钟后,特起回到病房,面貌焕然一新,高兴之极的藏话连篇,46号床她妈妈附近的亲友,无不欢欣鼓舞,喜笑颜开,连他妈妈也疲惫的发出了笑声。我和葡萄妹妹对望一眼,奇怪之极,但是又不好贸然招呼他,过了几分钟,特起过来对我们道:“有办法了,病可以好了!”我和葡萄妹妹大喜,我笑道:“哈哈哈,吓人一跳,害的我给你说了一大堆,你听明白没?”特起开心的笑起来,指着我床上的《读者》道:“哥,你继续教我读书!”。

    心情好了,点滴也打完了,我抓起《读者》,一转眼偏又不见了特起,赵大爷又开始嚷嚷,要办理出院,我对葡萄妹妹道:“老爷子喜欢你,你和他说说,身体好了才可以出去!”葡萄妹妹甜甜的跑到赵三姐身边,陪着她一起向老爷子喊话,声如巨雷。我洋洋得意的从长袜中偷偷摸出一支香烟,决定去蹲个厕所。

    厕所就在水房边上,其实我的目的不是蹲蹲,毕竟膝盖不爽啊,吸烟才是正经,眼见葡萄妹妹没有跟过来,我嚣张的点着了烟,一转身闪进了水房。

    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了特起,他蹲在水房的角落里,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我看见他捂着脸在流泪。我惊讶的忘了吸烟,我轻轻的叫了一声:“兄弟!”特起抬起头来,满脸泪水,一见是我,顿时哭出声来。我顾不得膝盖的伤,急忙也蹲了下去,攀着他的肩头道:“你怎么了?究竟怎么回事?”特起呜呜的哭道:“哥,我骗人,我骗他们,骗妈妈。”我顿时惊得呆住了,彻底忘记了膝盖的疼……特起呜咽续道:“他们会哭,我可以不哭,他们都高兴,陪着妈妈笑,我偷偷伤心,我藏起来哭!哥你也不要哭!”

    一切好像静止了,我突然发现坚强嬉笑多年的自己,这次真的哭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上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我紧紧的搂住了特起,点燃的香烟掉落在水房的水坑里,和着我们的哭声,嗤嗤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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