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九(草稿)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谨以这篇文章,纪念我的父亲和我们共同的亲人。

大九,是我父亲在族里的名字。他在家族同一辈的人里排行第十九,加上为人仗义,做事实在,附近村子里认识的人都叫他“大九哥”。

一直到他去世许多年后,我在回老家的班车上偶尔遇到附近村子的人,他们认出了我和我父亲同源的轮廓,总是要拉着我,跟我回忆那些已经模糊不堪的旧事。在他们的回忆里,那些周转不开的艰难岁月之中,我的父亲,他们的大九哥,(行文至此,笔者不觉哽咽,各位看官勿怪。)在自己家里也需要用钱的情况下,总是不求回报,愿意出手帮忙,同时还照顾住了他们的情绪,使得这个被人救济的过程显得没那么窘迫。

说到这里,这些已经有孙子辈的庄稼汉们就在我这个小辈面前红了眼眶,似乎是觉得这样不是特别合适,他们总要用力地咳嗽几声,把鼻涕眼泪一把抹在裤子上,然后说些我父亲年轻时候的俏皮事儿,藉此让场面没有那么严肃。

每到这个时候,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沉默地倾听着,有时也会被父亲年轻时的孩子气逗笑,和这些父亲的乡党肩并着肩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那些同乡人已然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调侃自己蠢哥们儿一样的笑容,我心里不住在想,唉,我亲爱的父亲,我那一直被人牵念的的大九哥啊。

我出生的时候,大九哥已经三十多岁了,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我对他的青年时代一无所知。感谢这些还牵念他的乡党,在他们的回忆里,我父亲年轻时的岁月才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大九,是个包工头,因为从不欠伙计们工钱,加上为人实在,分钱的时候总是愿意多分一点给跟着他干活的伙计,附近好几个村子的民工,都喜欢跟着他干活。那个年代,上面派活的老板压着工钱不给是常有的事,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先自己垫钱,绝不让跟着他干活的伙计该拿的工钱延期,有时候工钱要不回来,我父亲只能自己承担这部分损失,这样积年下来,父亲的名头越来越响,很多时候,那些外乡的民工都要跟着父亲干活,父亲忙不过来,就把手下的兄弟们分配好,组了好几个施工队,大家一块包活,分工去干,很快,我们家就富裕起来,在那个村里大部分人住的还是土坯房的年月,我父亲自己设计房子布局,自己买材料,带着自己的伙计,已经盖出了一户带围墙的二层砖头房,又以在那个年代看来相当奢侈的白灰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父亲已经去世这么久了,以现在的眼光看,我家的房子在村子里还可以说得上条件不错,后面我父亲又自己垫钱,帮着把自己几个叔伯兄弟的房子也建了起来。

千禧年初,也就是我刚出生那几年,应该是我父亲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他踌躇满志,看出未来房子肯定会越来越值钱,又在我们老家的市区买了三大块地皮,自己包工包料包图纸,硬是在零几年就已经手握三套位置不错的大房子,谁知道世事无常,他竟会突然间中了风,脑部出血,几经转院,我妈卖了手里最大的两块地皮,才保住父亲一条命。本来想把最后那一块相对较小的地皮也卖掉,那时父亲已经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在病床上坚决拒绝,我们家总算是留下了一点本钱。纵然如此,他的右半边身体也失去了知觉,医生说他的脑血管里面,有血栓堵住了控制右半边身体的通道,想要恢复,基本是不可能了,能活命就已经是因为不计成本才换回来的。

现在想想,我父亲要是没有得这个该死的病,他应该会成为一位房地产行业的老板吧,然后辉煌十年,得到大笔大笔的财富,之后房地产行业急遽衰落,在现在这个年代苦苦挣扎。人生境遇之起伏,时代转换之剧烈,身处现世的人,谁又敢说自己能真正看清呢?

这篇文章,一直想写,又一直不敢下笔,可能是担心自己的文笔不够,过于矫揉造作?也可能是害怕回忆起那些伤心的事情,情绪崩溃?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是给不出确定答案的。我本来想着,我要再多看些书,再积累积累,并且一定要在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放空心绪,郑而重之地去写下第一个字,并且,一定要经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写完。像是在写一篇祭文?我想以这篇文章告慰亲人也安慰那个怀念他们的年轻人,所以,迟迟无法写下哪怕第一个字。

但是,当我在一个平常日子里的一个平常的下午,突然回忆起那些人和那些时光,竟然如有神助,两三天的时间,这篇文章就在我的笔下流淌出来,叮当作响,浮光跃金。细细想来,这个神不是任何佛,仙,灵之流,他们固然高高在上,贵不可言,但是于我而言,真正助我的神,永远是我和我的来处由骨血里缔结的契约,从这契约里汲取的力量,陪伴我走过很多很多的时光,并且,还将陪伴我走到归处,心有灵犀,如有神助。

父亲装成孤寡老人,在路上逗路人,回家跟我妈还有我嬉皮笑脸地说这件事,哈哈,以后再写

我爸的死,我很自责,我自责我为什么在我爸死之前整整一个月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我还记得在办完丧事以后,我妈对我说,我爸那一个月很想我,他想让我妈给我打个视频电话看看我,但是我妈害怕耽误我上课,就一直没有打,可是我其实没有学习,我一直在学校玩游戏,我听到我妈这样说我心里真的好难过,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过去,哪怕一切的噩梦都没有办法改变,也至少,让我有一个可以认真告别的机会,太突然了,真的,我爸

白乐天的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大概就在前年吧,我做了一场不愿意醒过来的美梦。那场美梦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光怪陆离。那是一个早上吧,一片混沌的思维中,我的眼前骤然明亮了起来,发现自己正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老家村里的主路上,直冲我堂哥他们家大门口的那道斜坡,一口气冲了上去,我看见我的几个亲人都坐在屋里,我就很开心的笑了起来,从车子上下来,我隐约记得今天好像是过年的日子,我还看见好像有一个亲人在给旁边的一个屋子里上香,烟雾缭绕,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我出了当门,就在门口旁边的地上,我看见了我爸,我那本应该死去整三年半的爸。我心里骤然闪过万千个思绪,我爸不是早就死了吗?我亲眼看着他在水晶棺里冻了恁几天,他怎么可能会活下来呢?

但是事实摆在我面前,我爸就穿着那件在我印象里他最常穿的衣服,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张好像是凉席又好像是什么木板,他看着我笑,我一瞬间把我爸所有的已经死亡的事实全都抛诸脑后了,我特别特别高兴,我超级开心地跑到我爸面前,我问我爸,“爸,你咋还活着呢?你不是之前已经……”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活过来了。”

我很开心,我扶着我爸想坐起来,这才发现我爸的下半身是处于一个瘫痪的状态,我还来不及询问,我爸就开口了,“活过来的时候就成这了。”说着,我爸挪了一下身子,我看见他只有上半身下面有垫的东西,怕他着凉,一边好像有一个沙发垫子之类的东西,我就赶紧站起来,拿了那个垫子,把我爸的腿抬起来,把这个看上去很柔软的东西垫在我爸身子下面,我看见我爸身子下面最开始垫的那个东西和我拿的那个垫子之间好像还有间隙,我刚想再拉一下那个垫子,让我爸能躺的舒服一点。

我爸突然间一个蜷腿,我眼看着那个还没有铺好的垫子直接被我爸裹到了身下,他的下半身仍然处于一个直接躺在地上的状态,“这,”我呆住了,我爸却看着我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看着我爸那么开心,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倏然间一阵强光打过来,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直接躺倒了,身上还压着什么东西,我胡乱挣扎着,张开了双眼……

所有的现实记忆一起往我的脑子里挤了过来,我忽然间想到了我爸已经死亡的确凿无疑的事实,我强撑着半坐起来,发现自己是盖着被子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罢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软倒在了床上,我心里骤然浮动起一股灰败的心绪,“原来我爸是真的死了,而且已经三年半了。”我多希望这一场梦是真的,我多希望我能一直待在那个可以和我爸一起肆无忌惮地大声欢笑的那个世界,可是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感觉全身积聚不起一丝力气,泪流满面,无所适从。

白乐天的《梦微之》我很早就读过,那时还没有经历过后面的离别,对这首悼亡诗感触不深,只是觉得里面那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对仗和修辞都很美,就记下来,想着以后显摆文采用,对诗里的其他句子兴趣不大,甚至觉得其他句子相当一般。直到这次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走了这一遭,对于开篇的第一句“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我才终于是感同身受,切骨难忘,只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太大,我实在无力承担,我想逃避它,但是无路可逃,只能写下这篇文章,祈求时间的纾解。

我父亲去世前后这些年里,我的爷奶,大伯,外婆,外公相继离去,生死两隔,茫茫不可知。就像白乐天在诗里最后问的那一句“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他在思念和他同一年进士及第,同窗好友,同道中人,同样的政治主张,同样的诗文主张,志趣相投,连被贬的经历都颇为相似的元稹元微之。而我呢,我是在思念我的来处,我的骨血的源头。这一刻,没有什么千古传诵的诗魔白居易,没有什么渺小不可闻的笔者,有的,只是两个“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希望朋友们永远不要和这首诗有所共鸣,这,往往意味着后会无期的离别。

中国的父子关系,大抵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心理学课题,两个人无病无灾的时候,老子想统治儿子,儿子想反叛老子,双方几乎冷漠如仇敌,可等到某一个遭了灾,逢了难,另一个,又会像擎天保驾的神威将军一样,不顾一切,也要跃马相救。

我父亲去世之后,我整个人一直是一种麻木的状态,只记得周围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有很多人在哭,我当时在哭吗?我不知道,我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漂浮的幽灵,游荡在这片突然间变得陌生的世界。那时候的很多事情本应该是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的,但是我现在拼了命地去回想,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我自己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是啊,我的父亲,我的大九哥不应该是强悍霸道,不讲道理的精壮汉子吗?他怎么可能躺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一动不动呢?

按老家的规矩,死去的人,要由长子为他擦洗身体,穿戴寿衣,好收殓入棺。我麻木的躯壳,一直到当我的手触碰到父亲那冰凉的躯体时,才蘧然间惊醒。那份冰凉,直刺入骨髓,冷,太冷了,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恐惧,我突然间张着嘴大哭起来,眼泪瞬间涌出来,我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了,周围的乡亲家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候旁边有人说,不要把眼泪滴在你父亲身上,那样他过不了奈何桥,会走不安稳的。我想压抑住眼泪,可是哪里压抑得住,我就那样痛哭着,尽量不让眼泪落在父亲身上,为他擦洗穿衣,操办完了身后的事。唉,往事历历,剜骨流髓。各位,请千万珍惜眼前人。

从小,我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棍子加皮带,学习稍有懈怠,就是一顿打,我当然恨他,像对待一个仇人一样打我,可是有一次我姐带着我小外甥回家玩,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姐和我妈吃完晚饭出去散步,我在家看着我小外甥写作业,孩子天性好动,我看着我小外甥一直在东摸西窜,说了他好几遍也不听,他还在那闹脾气,用脚踢我,加上那几天心情不好,我就抓住他的脚,狠狠地对着腿肚子打了两巴掌,打完之后,小外甥特别伤心地哭了,我那时候还是很生气,就打电话让我姐他们赶紧回家,说我管不住他,然后直接回自己屋里,进屋以后,听着我小外甥一个人在客厅哭,我特别心疼,很后悔为什么要打他,还打得那么狠,我想出去给他道歉,又迈不出这一步,只能听着小外甥的哭声等我姐我妈她们回来,这段时间,真是如坐针毡,我本来想着我小外甥应该好几天不和我说话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就早早地起来,跑到我屋里找我玩,拉着不让我睡懒觉,真是孩童心性,纯真天然。

我突然间想起了我和我父亲,当年,看见我不学习,那个庄稼汉子是不是也是如我这般,而今,我变成了我父亲,

抢遥控板

骑电车喊他回家吃饭

在现在这样一个年代,每一个还愿意读些书的人应该都会相信“文章无价”吧,父亲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我却一次次让人失望,固然这篇文章在旁人眼中一文不值,但是我至少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孤芳自赏也好,自卖自夸也罢,我总算是拥有了我自己的“无价之宝”。在老辈子人的观念里,能挣大钱就是有出息,那我这应该也算是有出息了吧,长歌当哭,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告慰我的父亲。

父亲一个人一个上午,可以走完正常人单程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走完的路,他全是用自己的左腿硬拧着,像是单脚跳一样,强行把自己完全失去知觉的右半边身体带起来,我想起这些细节,总是感叹命运不公,他这样一个强悍的汉子,为什么命运要给他开一个这样大,这样根本不好玩的玩笑呢?

读过一本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古月方源有一只可以重返过去的仙蛊-春秋蝉,我好想好想得到它,然后回到我父亲不慎从楼上摔下来的那个夜晚,哪怕过去不能改变,老天爷一定要在那天晚上带走他,也至少可以换一种方式,不要让他,这个被该死的命运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乡里汉子,遭受一次他这辈子受过的最疼痛最致命的皮肉之苦,在那个逼仄的角落横死,我们全家人到处发寻人启事,报警,查手机定位,找了整整三天才找到他的遗体。我给他打电话

不应该是有充足的时间,和家人朋友一一道别,然后在自己家里安然离世吗?


在我父亲去世的这些年里,我的大伯,外婆,外公相继或因意外,或因疾病,也离这个世界而去,还有我那早已离世的爷奶。这许多场的葬礼让我极端害怕家里在半夜或是凌晨时分突然打来的电话,“冥然兀坐”,当中的关隘,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能真切体会呢?

或许,在另外的那个世界,这些亲近的人儿啊,可以像当年在村里一样。没事的时候,端着饭碗串串门,有事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想办法,大家相互依偎,在那片好大的尘世里携伴而行,安逸闲适,不要再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霜了。

生老病死,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无能为力,只能化用鲁迅先生在《阿长与山海经》里的最后一句话作结,聊以告慰。“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们的魂灵!”

行文至此,胸中块垒尽消矣。来,诸位,我的大九哥,我的至亲,我的朋友,请满饮此杯,天高地阔,江湖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无憾,当浮一大白!

(去年年节,我回家为父亲祭扫,在老家院里抬眼看见这两棵依然青葱的老树,它们于父亲的手中落地生根,依然陪伴着我,陪伴着父亲亲手修建的老房子。看着它们,让人倍感温暖,其中情状,不吐不快,故有下文。

前面这一棵,是父亲去世前几年栽下的南天竹。

那时他业已残疾,仍然对生活饱含热爱。虽然口齿不是特别清晰,他还是一字一顿地与大集上的小贩讨价还价,自己一个人提着盆小树苗走了段远路回来,亲自动手栽下,用来装点院落。

还记得当时父亲一脸狡黠的笑着从外面回来,大声说自己占了便宜,用了很低的价钱就买了一棵南天竹的树苗回来,浑然不顾自己全身被汗浸湿的样子,我赶紧去接过他手里的树苗,放在一边,我妈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心疼他,又向来不擅长表达感情,就在旁边呵斥他,顺手拿起旁边的毛巾给父亲擦着汗,一边擦汗一边埋怨父亲,父亲就那么嘿嘿的傻笑着。想想刚买回来时我还有点不开心,孩子心性嘛,贪吃贪玩,总是想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果树。现在回头看,愈发觉得这颗小树枝繁叶茂,煞是可爱。

后面那一棵,是我刚出生时,父亲栽下的桂花树。

丹桂飘香,每年深秋的时候,我们家总是整个村子里最香的地方。大概是从小和桂花一起长大吧,我觉得桂花的香气是所有花中最好闻的,浓烈而不甜腻,清雅宜人。分享一个我自己琢磨出的桂花喝法,每年在桂花开出花苞,将开未开的时候,取一根棍子,轻敲低一些的树枝,打落些花苞下来。用清水略微冲洗,不能洗的太久,那样桂花的香气就会大为衰减,捏几朵洗过的花苞,用沸水冲开,可以慢慢看着花苞在热气里开花,伴随着桂花的幽静香气,色香味都是很好的,十分醉人。

这是我父亲的“枇杷树”,斯人已逝,它们却生机旺盛,“今已亭亭如盖矣”。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我思念它们,“那是一段小有遗憾的幸福时光”。我思念镌刻在这段时光里的故人,“馨香盈怀袖,路远心致之”,情长纸短,我们后会有期。)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