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斯先生他不是穿越者,也不具有任何特异功能,他没有比别人更好看,也没有比别人更丑。他只是全国每天诞生的千千万万个新生儿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婴儿。所以司空见惯的,这个男婴响亮的哭声,并没有人能听懂,也所以它被理解为像大多数婴儿一样,是一种呼吸和求食的信号。很多年后,福克斯先生最落寞的那几年里,有一次他对我说,那时的哭声是有意义的,它表达了他的悲伤,又一次来到痛苦的世界,他是真的因为难过在哭;还有愤怒,未经过他的同意而把他生下来,他对这个行为表示强烈抗议。
他反对自己的降生。
他说,他躺在育婴室里的时候,时常感到自己好像飘了起来,离天花板越来越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日光灯管上的灰尘,但是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十厘米以外的世界他都无法感知,直到一双手出现在他身下,那是一位长相模糊的护士,要把他抱出去,他的哭声太响亮,只要他一哭,原本安静的其他婴儿也都哭起来。我不信他能记得这些,我问,那你能感觉到护士的胸部吗?福克斯先生看了我一眼,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又看向手机,他说他忘记了,应该很软吧。
福克斯先生在降生后不久,还是体现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的饭量特别大,他会以极快的速度吸干他母亲两个乳房里的奶水,完了还要继续吸奶妈的。他一咬上乳头,就再也不松开,奶妈吃痛会啊哟一声,一巴掌呼在福克斯先生的脸上。他的脸在这个时候,比他在这一生以后的日子里要显得白嫩得多。奶妈轻轻地一拍,福克斯先生的小脸蛋上就红扑扑的,然后就咬得更紧了,他就由着哺乳动物的本能不停地吮吸着。奶妈本来可以奶两个孩子的奶水,等福克斯先生松口的时候,早就枯竭了,奶妈就对他母亲说,阿哟喂,你家这个小子一个人吃四个人份的奶水,将来家里要被他吃穷的哟!
福克斯先生说,那会儿还是婴儿的他,要吸光所有人的奶,以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时光流转,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福克斯先生已经不记得了。有些事情是他母亲告诉他的,他则表示完全没有印象。这些没有印象的事情里,有几件让他颇为沮丧。比如,他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去厂里的女澡堂洗澡,他在努力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只模糊记得澡堂里那一排排掉漆的木头衣架,还有澡堂门口管理室里,嗓门震天的大妈。有关于女性美好胴体的回忆则丝毫没有存留的迹象。很明显,福克斯先生现在已经丧失了明目张胆进入女澡堂的权力了,记忆也无法支撑起他曾经和几十个女人共同沐浴过这一事实,如前所述,这让他感到沮丧。
福克斯先生小时候,他的父母白天都要上班,家里没有人带孩子。于是,在他还半大不大,走路跌跌撞撞的那几年里,经常跟着他母亲去纺织厂里上班。他母亲忙,就由着女工们轮流抱来抱去。幼小的福克斯先生看着厂里每个女人,觉得她们都是女神一样的人物,不知道他能否感受到她们柔软的胸部。他所不知道并且以后好多年都弄不明白的是,这些女人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群体,有一些更是他母亲的死对头。福克斯先生记得,有一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拿出了那个年代比较时髦稀缺的零食——饼干,在他眼前晃了晃,让他喊一声“陈xx(福克斯先生母亲的名讳)是憨婆”,就给他吃,福克斯先生双眼盯着那块从没吃过的美食,嘴角挂着闪亮的口水,没有经过任何思想斗争,就在这场成年人的勾心斗角中沦陷了。福克斯先生囫囵吞枣地吃完那块饼干,眼神再次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女人会意,又拿出一片来,来,再说一声就有的吃。他毫不犹豫地又出卖了他的母亲。那个下午成年人都失败了,他母亲被他出卖了无数次,另外一个女人则损失了一包当时价格不菲的零食。
小时候的福克斯先生,有一次一个人在厂里闲逛的时候,进入了一个发出巨大噪音的房间,房间比噪音还要大一些,看不见尽头,房间里放着一排排比他高得多的机器,噪音就是这些机器发出来的。机器上挂着白色的丝线,一些女人在机器间走动,有时候会从机器里拿出或放进一个两头尖尖的柱状物体,后来福克斯先生知道那个东西叫纺梭。他看见纺梭在机器里来回穿梭,他想靠近一些,看看这些东西究竟在干什么,可是一把被一个女人抱起,送去了他母亲那里,并被禁止以后再次踏入那个房间。福克斯先生从此对纺梭有一些敬畏,那是个神秘而危险的东西。直到好多年后,他看见他母亲办公室里一个坏掉的纺梭,拿起来掂量了一下,挺重的,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福克斯先生的半生就像在机器里的纺梭一样,不停地来回穿梭,似乎是织了一些布,但是最后自己坏掉了,并且那些布也不是为自己织的。这是福克斯先生自己说的,作为记述的我来说,为了保持客观的立场,不便说这些话。为了简便起见,像前述这些带点总结,又有些滑稽的话一律不再另外说明出自福克斯先生。
福克斯先生再大一点的时候认识了徐静,他当年的生死之交。他住二楼,她住四楼。一开始他们并不认识,有阵子,楼下修车库,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一车沙子,卸在福克斯先生那栋楼的楼道口前面。福克斯先生放了学到家,就用捡来的树枝在沙堆上玩。一会儿来了个小姑娘,她就是徐静,长得比福克斯先生要高一些,站在沙堆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玩。福克斯先生发现了徐静,但也没有打招呼,看了她一眼,继续自己玩。这也不怪福克斯先生,他一直是个直男,从出生到现在,都不明白异性心里在想什么。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徐静说,哎,我可以一起玩吗?福克斯先生大方地同意了,大有你早说啊的意思。于是他们就认识了。除了互相介绍自己以外,还定下了以后一起玩沙子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