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管理,有别于美国管理之处,全部是从儒家思想发展出来。明治维新时期,日本说“和魂洋才”,和清朝的“中体西用”差不多。而日本的“和魂”,几乎全是儒家思想,清朝的“中体”呢,法家成分太多。两国洋务结局的不同,也可以说因为日本主要是儒家的底子,清朝主要是法家的底子。
【问:“夭寿不二”。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有同学问“夭寿不二”。
王阳明回答说:“学问功夫,要能够摆脱一切名利嗜好,一心只在学问上。但是,只要还有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就是心的本体还没有融通之处。人对于生死的念头,本来就是从生命的根子上带来的,所以要清除掉不容易。如果在生死上能看得破,想得透,这颗心才是通透无碍,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夭寿不二,摆脱死亡恐惧,有那么难吗?其实没那么难,你看那些过劳死的工作狂,他不就把工作看得比生死还重要吗?人或者好功名,或者好财货,或者好美色,或者就是好胜,要不断追逐新目标,总之人好好多东西,其实都超过爱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学问功夫,无非是把好学、好仁、好义,摆在第一位。你说安贫乐道难,他就乐道,对于他来说就没什么贫不贫的。守财奴那么多,但对于轻财好义的人来说,钱财就是粪土,给别人就开心,守着就难受。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真学进去了,找到那学问的快乐了,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是友愧谢。少闲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个同学问:“想在静坐的时候,把自己好名、好色、好货等病根,逐一找出来,扫除干净,这是不是有点剜肉补疮的感觉啊!”
“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这是王阳明教的自修方法,这位同学挑战老师,问这是不是剜肉补疮,老师生气了。
王阳明板起脸,严肃地说:“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能去人的病根,即便有再大本事的人,再修十几年,也还用得着!你如果不用,你就放下别管它。不要糟蹋了我的方子!”
那同学吓坏了,赶紧道歉。
王阳明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猜你也想不到这一层,恐怕是我门下某些略知皮毛的弟子这样说,把你误导了。”
看来这位提问的同学是刚来,老师不怪他,要怪哪位师兄把他教坏了。是哪位师兄呢?一屋子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王阳明这方子,我们自己也可以想一下,是不是剜肉补疮,或者像之前陆元静说的,“引犬上堂而逐之”,心堂上本来没有狗,你把他搜寻牵上堂来,再把这狗给撵走。说不定,说不定那个“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这是不是在说陆元静?他当时在不在座?不晓得。
我觉得呢,如果每天省察一下自己今天有没有好名、好色、好货,哎呀,每天都有,怎么破?可以降低一下标准,日三搜寻吾身:有因好名而行不义否?有因好色而行不义否?有因好货而行不义否?这样给自己压力小点。
试试看,再自我检讨。不要像那位同学,他都没有想过去做,就开始来讨论这方法行不行,当然要挨骂了。而这种学生确实很普遍,他主要关注的不是学习,而是给老师打分,“这个老师有水平”,“那个老师没水平”。凡是下课评点老师的,都不是真学习的。真学习的都讨论学到的内容,不讨论老师行不行。
【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楜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塵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闲,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塵尾安在?”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一个同学问:“我这功夫总是不真切,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说:“学问功夫,致良知一句话已经讲完了,为什么今天越说越远,都不着根!你还要我说啥?”
那同学回答说:“致良知我知道了,但也需要老师仔细讲明白呀!”
“既然已经知道致良知了,还有什么可以讲明的呢?良知本来就是明白的,你实实在在下功夫就是。你自己不肯用功,非要在言语上说来说去,越说越糊涂。”
“我正是请教老师这良知怎么致啊?”
“这也只能你自己去求,我教不了了。以前有个禅师,有人来问佛法,他就把拂尘提起来。有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尘给他藏起来,看他用什么办法讲。禅师找不到拂尘,就空手往上一提。我这个良知,就是这个说法的拂尘,除了这个,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位同学来请教功夫的要领。王阳明看着旁边的学生问:“我的拂尘呢?”
满座哄堂大笑。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扈。”】
有同学问“至诚前知”。至诚者能够先知先觉,能实现觉察事变。这是《中庸》里的一段话: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著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无私则明。我们看人看事看世界,总是从自己的私心去看,从自己的情绪去看,从自己的立场去看,从自己一厢情愿的愿望去看,所以我们看不明,我们会主动自欺欺人把自己搞糊涂。所以西谚说:“我们相信一些事情,只不过我们希望它是真的。”
为什么旁观者清呢?就是因为旁观者没有利害,没有情绪,没有期待在这局势里,所以他就看得清,而当局者,总是希望通过自欺去欺人,其结果往往是只成功了一半:自欺成功,欺人失败。看今天政治上倒台的老虎们,回顾他们过去十几年,就是自欺欺人只成功了一半。
至诚者则不同。国家将兴,必有祥兆,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要么龟背占卜表现出来,要么从那人的动作威仪之间流露出来,惟诚之至极,无一毫私伪留于心目之间者,能觉察其细微的迹象。
所以至诚如神。
王阳明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的妙用就是神,其萌动的地方,就是‘几’。‘几’是什么呢,是周敦颐说的:‘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具备诚德,感悟神化,通晓几微,就是圣人。几微,是隐微的预兆。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但是,圣人并不贵在前知,也不是在追求前知,祸福之来,圣人自己也免不了。圣人只是能觉察那几微的变化,遇到变化能够通达而已。良知没有前后,只要知道那几微的前兆,便是一了百了。如果有个想要事先知道的心,想要趋利避害,那就是私心。邵雍研究术数之学,老是想预测吉凶,想要前知,这就是趋利避害的心还没有除尽。”
至诚之道,没有利害,只有义理。所以我心光明,意志坚定。因为心如明镜,所以物来心照,能通晓几微,于是可以前知。如果存了一个想要前知的心,想要趋利避害,自己的心先浑浊了。那祸福之来,圣人都躲不掉,你哪里躲得掉呢?
所以,可以前知,是因为不可前知,也没想要前知,那良知自己就前知了。前知是结果,他自己来的,不是我要的。想要前知,就失去了良知,就不能前知了。
我想起我们搞的丰田生产方式5S管理,处处追求“标准状态”,连桌子上水杯放什么地方,都要画一个圈,规定它放哪里。工具箱、文具箱里,每一件工具、文具,都用泡沫挖个槽放进去,每一支笔,每一块橡皮,都有它规定的位置。这是干嘛呢?这就是管理的极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平时我们不知道丢掉多少之笔,他这么每支笔都规定一个位置,哪只笔不在位置,就一目了然,可以前知。知道一支笔丢不丢干嘛呐?以小见大,这就是生产安全,由于每个人的眼睛,都习惯了这车间里的“标准状态”,每个人都变成了“至诚如神,可以前知。”有任何一个地方不在标准状态,心如明镜,目光如炬,马上觉得不对劲,马上觉察出来。他并不需要去搞“安全大检查”,因为他每分每秒都在标准状态,都在无前无后的良知状态,都在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庸状态。
日本的管理,有别于美国管理之处,全部是从儒家思想发展出来。明治维新时期,福泽谕吉提出一个词——和魂洋才,和清朝洋务派的“中体西用”差不多。而日本的“和魂”,几乎全是他们之前吸收的儒家思想,福泽谕吉本身就是儒生学西学。清朝的“中体”呢,法家成分太多。两国洋务结局的不同,也可以说因为日本主要是儒家的底子,清朝主要是法家的底子。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