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沿着332国道走下去,在不考虑两匹马的精神状态的情况下,天亮之前他们就能走出陈巴尔虎旗,并且抵达呼伦贝尔市区。但茂巴思却不这样想,他两眼直勾勾地、贪婪地望向南边在营养不良的月光下发出银光的一排屋顶,像是在谋划着什么。阿尔布古这时注意到他哥哥的反常行为,就朝他叫喊,声音含糊不清得像是一只被核桃噎住的鹅。
“吵死了,”茂巴思扭过头,朝高高立在马背上的阿尔布古吼道,“老老实实骑你的马,哑巴就该有个哑巴样。”
阿尔布古不再发出声音。他盯着茂巴思石墩似的又矮又宽的滑稽体型,却不想嘲笑,他习惯了这种来自于那颗金牙而不是嗓子里的训斥,习惯了因为茂巴思那热衷于钱财的本性而使他们屡次被拘留又屡次被释放的霉运,仿佛能抵消平日里饥饿状态的是这种逆来顺受的特质而不是食物。当他盯着茂巴思后背上烂掉的棉套外衣时,意识到他又在蠢蠢欲动了。
果然茂巴思突然朝他喊了一声,就拉动缰绳,使马头偏离国道,朝那个村镇奔去。阿尔布古紧紧跟在他后面。锉刀似的、从远处山谷里吹来的冷风划过他的脸膛,野蛮的、张牙舞爪的银色月光从天洒落,像是只饥饿的野兽似的啃咬着昏昏沉沉的草原,舔舐着做完爱后满意地睡去的夫妻们的春梦。莫日格勒河就在他们右手边,以几个连续的巨大拐角紧紧串联并包裹着村镇,加上河面上汩汩流动着的银色月光,使它就像是一条身子扭在一起、试图憋死怀抱中的猎物的黄金蟒。茂巴思在村镇口的石碑前勒住马,阿尔布古也随后停下来,他接着便等待着茂巴思部署下一步行动。
“我们得找个地方拴马,”茂巴思回头对阿尔布古说,“我可不想冒险骑进去,这两匹小杂种看着可不怎么可靠。”他们骑得是乌审马,是茂巴思不久前从额尔古纳的某个小型骑马场里偷偷牵走的。
阿尔布古听完,皱着眉毛对茂巴思做着手语,熟练而浮夸的动作仿佛是在向茂巴思施展异域的巫术。
“别傻了,”茂巴思说,“不偷你是得不到东西的,这年头,像我们这样的穷鬼,靠礼貌与道德已经活不下去了。”阿尔布古继续打着手语。
“听着,你个哑巴,”茂巴思说,他嘴里的金牙在不住地闪烁,“要想从那个老浑蛋手里要到钱,我们就得学着像他一样当个坏蛋,还得节省时间。你还想给咱娘治病吗?”阿尔布古使劲地点头,羊毛帽子两边的绸缎流苏也随之剧烈跳动。
“那不就得了,想想那个老浑蛋当初是怎么抛弃咱娘的,又是怎么扔下我们的。我们得速战速决,我答应你,我们只偷点吃的,拿点喝的就滚蛋走人,决不拿其他任何东西。”阿尔布古使劲地点点头。这一次他身上那不合身的鸭绒羽绒服、打满补丁的工装裤和莫代尔围巾抖动得甚至要窜出他的身体。
他们踩住脚蹬,屁股抬离马鞍上的羊绒毛毯,从马背上跳下来。村镇门口的石碑上用红色的蒙古文写着“嘎瓦图勒镇”,茂巴思手牵着缰绳,站在石碑前左顾右盼。接着他看到立在几步远地方的一只邮筒。他像是只企鹅似的挪着身子走过去,用缰绳在邮筒上的凹槽处缠了一圈后打了个简易死结。这时阿尔布古跟了过去,向他做出手语。
“不会的,但凡立着不动的东西,在它们眼里都跟山一样沉。”
阿尔布古跟着茂巴思走进镇子里。酸臭的、奄奄一息的马粪与牛粪臭气夹杂在冷峭的月光中,无处不在的颓败感像是硫酸一样侵蚀着他们两人的脑神经,使他们以为走进了一座荒废已久、连幽灵都懒于光顾的墓园。若不是时不时从黑暗中传出的狗叫声,茂巴思就要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了。他爱这种收获前的紧张状态,爱这种像电流一样刺激他的幽静氛围,像阿尔布古相似,仿佛是这种令人战战兢兢的客观环境才能填饱他的肚子,而不是最终拿在手里的冷芋头或是冷奶茶。他们沿着镇子里的主路慢慢走着,路两旁的每户人家几乎都用尖头木桩和干瘪的秸秆把自己的院子围起来,而且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牛棚和马棚——这滋生着、繁育着无数寄生虫与病菌的暖炉,这供人类实验好用来赚钱的培养皿,这已经被睡梦埋葬的生态系统,蜷缩在院子的一隅。路上满是飘来飘去的塑料垃圾袋、狗屎、被牲畜吃剩的麦麸和苜蓿草以及从一个烂掉的簸箕里散落出来的玉米瓤。茂巴思像是只灵活的、发福的杂技猴子似的跳来跳去,试图躲过这些不幸的玩意儿。阿尔布古模仿着他,也在黑暗中凭借运气进行着闪躲。他们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于是他叫住茂巴思,借着明晃晃的月光,向他打着手语。
“我知道,”茂巴思小声说,“我比你还着急,这不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嘛。”
阿尔布古用手指着茂巴思身后的一个人家,但看起来与之前他们经过的那些户没有任何不同。
“咋了,”茂巴思说,“他家有啥东西?”
阿尔布古摇摇头,接着又做出一套像是经过长期训练的、带有魔幻主义色彩的奇妙手语。在此期间,茂巴思觑着眼睛,像是为了过滤掉不必要的光亮从而能更清晰、更完整地理解自己弟弟的想法。
“所以只是为了节省时间?”茂巴思问。他的金牙熠熠生辉的,像是从他的咽喉深处射出的手电筒的光亮。阿尔布古慎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和协调,没有事先筹备好对意外情况的处理方案,他们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跨过尖头木桩,然后像田鼠一样弓着脊背,俯下身子,沿着篱笆悄悄地潜入院子深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旁边放着两个黑魆魆的铁水桶;水井的东南方向有一块沉睡着的菜地,里面像是种了些苜蓿草、黑麦草和几株矮小的玉米之类的作物;然后是他们所站的地方,北边是一个约两米高的、用茅草做顶子的马厩,马厩门口的木门上倚着几把铁锹和钉耙,整个马厩散发出使人窒息的粪臭味。他们捂住鼻子,又蹑手蹑脚地跑到院子东边的篱笆下。篱笆旁边有一块小巧的、呈正多边形形状的黑影,等他们靠得越来越近,发现是个用砖头和水泥搭建的狗窝,不等茂巴思揪住阿尔布古羽绒服的帽子想要逃走,狗窝里就传来持续不断的狗吠声。虽然听声音似乎是刚出生不久的乳狗,但对于一个盗贼来说,这往往就是他们被丢进审讯室并戴上镣铐的导火索,他们只能握紧两只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吼,而对于这些满嘴尖牙、淌着口水并发出狂暴的吼声的守门神,却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报复。但茂巴思对于这种情况早已熟稔于心了。
既然狗叫声的突然出现已经为既定的事实,茂巴思意识到逃跑只能诱发更仓促的脚步声以及更狂躁的狗吠。于是他突然刹住脚步,往狗窝的方向跑的同时拽住阿尔布古的上臂,使他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到地上。他蹲到地上,找出狗窝的小门,然后像发出邀约似的向黑暗深处的这头猛兽发出假惺惺的叫唤声。但所有生物的自我保护意识与警惕性使它不敢露头,而只能退到离门最远的角落里愤怒地狂叫,眼看就要吵醒了屋子里的人,茂巴思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皮革手套,戴上,然后把手径直伸进狗窝里。他感到的确是抓到了某种硬邦邦的东西,如果是那只猛兽的头颅是最好的,他想,但马上他意识到有一股捕鼠夹般的、对一切一视同仁的金属的力量咬在了他的小臂上,虽然因厚厚的棉套而免于受伤,但那一瞬间他害怕了,不是怕受到细菌感染后还要经受发烧、肌肉痉挛的折磨而是恐惧于那咬合前的最后一声狗叫声,害怕它会像质变似的惊醒屋里的主人。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茂巴思把胳膊抽出来,拖着那咬住自己的衣袖的猛兽。当他一瞥见它,就把它按到了地上,然后从自己的帽子上扯下一块绸缎流苏,把它尖尖的长嘴缠了起来。
“狗娘养的的畜生,”茂巴思气愤地说,但仍然保持着较低的音量,“差点被它咬到,不过没喊醒他们,就算我们走运。”
阿尔布古向他做着手语,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命令。
“我没事,”茂巴思说,“你先找找院子里有什么好东西吧,我想个办法进屋去找找。”
阿尔布古先走到菜畦边上,估摸着在这块小面积的肥沃的土壤上,会有值得被偷走的、可以凭它们那身体内部的葡萄糖和维生素为他们补给能量的食物。他动作轻缓的蹲下来,生怕因为某个考虑不周的失误而给茂巴思带来麻烦。尽管他已经不能将地面看得再清晰了,他还是踩到了某坨硬邦邦的、羊骨头似的不明物体上,他试着伸出手去摸索,冒着脚下的物体是干掉的牲畜粪便、某种简易机关与陷阱或是冻僵的动物尸体的风险,他戴着手套的右手离那东西越来越近,仿佛是刚要初尝禁果的两个高中生,在肌肤与生殖器接触之前总是紧张兮兮、带有顾虑而又激动地难以抑制。最终,他抚摸着那个东西,发现没有危险或是恶臭后,他用双手把它捧起来,突然散开的一团让他松了口气——只是被扔到地上的马辔和笼头。他突然恨自己在这浪费了时间,马上他把它们撒手一扔,像是只觅食的、追击着地面上的猎物的鸵鸟似的俯下身子,在菜畦里寻找着食物。他只能去检查地面,因寒冷而枯萎的农作物只剩下作为肥料的价值了,但地里没有任何东西,就像是长满杂草的墓地。阿尔布古只好另寻他处。他不知道茂巴思是否已经进到屋里去了,于是他试着小声发出叫喊,期望得到某种确切的、表明他哥哥位置的回应,但是除了不远处那只小型猛兽的呜咽声和呻吟的风声,他没有听到其他任何人类的声音。
不过马上他发现了站在两扇窄小的、带有玻璃的房门前的椭圆形的黑影,他理直气壮而又胆战心惊地移动过去,以一种烟雾的姿态飘飘然地靠近茂巴思。他站在他的身后,发出音量小但足以明显到被听到的呼吸声,使茂巴思意识到来到他背后的是那个哑巴弟弟而不是任何可以揭发他、举报他甚至可以殴打他的任何人。
“别发出任何声音。”茂巴思以极小的声音说,并且戴着一副相当夸张、悲剧演员似的表情。
接着他动作熟练地轻轻推门,使两扇被老鼠啃咬得丑陋不堪、几乎是空心的木门稍微分离,露出中间的一条小缝,随后他把最苗条的一根小拇指伸到缝中,像是掏耳朵似的在里面转来转去,马上插销就被无声地打开了。他把手缩回来,捋着被衣服垫的高高的胸膛,深呼了一口气。
“你别进去了,”他回头对阿尔布古说,“在外面给我放风,看到巡逻的警察就学一声狗叫,记住是一声,然后你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依我看,马棚就不错。”
茂巴思进到屋子里后,马上意识到是走进了客厅,他那像警犬一样敏锐的嗅觉使他闻到了人造革沙发的酸臭味、电视机后盖上热腾腾的苦味、榆木茶几上冷掉的羊汤的腥味、逗留在各种电器上的陌生人的气味以及干燥的灰尘的涩味。他对自己的这种后天性的技能深表满足却从不向外人张扬和显摆,他信不过任何除了那个哑巴弟弟以外的人,因为他不相信那些对他这个技能表示赞许的小丑们也会可靠地守在冰冷的门外而不举报他。因为关上了门,屋子里就像是一个紧闭双唇的人的腹部一片漆黑,而他就像是浸在胃酸里的熟肉一样浸在危险的、构造不明的、胶体状的黑暗中,慢慢地等待被黑暗消化、腐蚀、分解并最终被吸收。他像是无家可归的鬼魂和幽灵一样在客厅里来回游荡,唯一的光源是那颗仿佛会发光的、藏污纳垢的金牙,它指引着茂巴思,使他的瞳孔像是红外线摄像机似的清晰地看到而不是猜到窗帘的位置。他踮着脚尖径直走过去,一把抓住一面窗帘(手感既像是涤纶又像是真丝)的褶皱处,然后动作缓慢地把它拉开适当的距离,窗外冷飕飕的月光就像是液体似的被瞬间吸了进来。
厨房在客厅的西侧,卧室在东侧。茂巴思根本没想到事态竟会顺利到足以让他安全地走进厨房,穿梭在由食物的热量构成的若隐若现的欢愉之中。他来不及多想,就带着他的身体跑到灶台边,把能拿的、方便储存与包装的食物都塞进手里。他的精神状态像是一只饿死鬼,动作与外形又像是一只没有提前存储食物而在冬天忍饥挨饿的狗熊,他仿佛已经全然不顾食物的种类与卫生状况,以至于他最终拿在手里的除了一塑料袋已经撕成小块的烤羊腿、两块长方形的厚奶酪、七八个冰凉的哈达饼和一桶煮开的马奶之外,竟还有满满两口袋的板栗壳。所以当他拉上客厅窗帘,关上屋门走到院子中央时,他把所有的板栗壳都掏出来扔到了院子里。
这时阿尔布古朝他走过来,既担心又欣喜的复杂表情高高地挂在他的脸上。他朝茂巴思做出手语。
“没什么,”茂巴思边扔板栗壳边说,他的金牙在不住地闪烁,“一些不中吃的玩意儿。”
阿尔布谷的双手继续做着手语,以那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浮夸动作在脸与胸口之间来回移动,使他就像是从中亚地区来招摇撞骗的巫师。他极其认真地盯着茂巴思手上黑糊糊的东西,但根本不在乎那具体是哪种可以被消化的玩意儿,他只是在盯着,只是在向那个牙齿闪着金光的、矮矮胖胖的哥哥展示这一纯粹的动作。
“羊腿和马奶什么的,”茂巴思说,月光使他的金牙更加明亮,“够我们到呼伦贝尔的。”
他们原路返回。那两匹昏昏欲睡、表现出英雄气概的乌审马仍呆呆地站在邮筒旁。茂巴思朝自己的马走过去,边走边把哈达饼、厚奶酪和马奶硬塞进那个装着羊腿的塑料袋里,接着把它系到马鞍的皮带上。阿尔布古帮他把两匹马的缰绳从邮筒上解下来。他面对着这个表皮冰冷的圆柱体,想象着它胃里那些稍微虚情假意、靠银行卡和支票才可以流通起来的信封,想象着那在邮政编码之下的秘密通奸、贪污受贿与经济诈骗,但除此之外,他不能想到更多,因为他的知识水平和智力状况只准许了他有限的想象力。最后他们踩着脚蹬,跨到马背上。
他们沿着莫日格勒河往西走,回到了332国道上。东方鸭卵青的天空像是沾满羊水和血丝的婴儿似的从嘎瓦图勒镇的子宫中分娩出来,向他们两人投射出意味深沉的光线。沥青路面上的汽车多了起来,铝合金行李架上放满野外用具的私家车、装满易燃液体的油罐车和车头四四方方得像是豆腐似的的大型货车,都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车似的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整个沥青路面上蒸发出一股懒洋洋的、黎明的甜味。车辆不多,但几乎所有车辆在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都朝他们断断续续地鸣笛,像是通过这与黎明不相容的噪音来把他们驱赶出这条交通要道,或者仅仅是某个刚大学毕业的、富有的小浑蛋以此嘲讽他们慢吞吞的速度。但阿尔布古并不在意,也许他甚至没有想这么多,但茂巴思却每每朝那些呕吐着灰烟的车屁股破口大骂:“去你娘的!有钱的浑球!”
茂巴思以自己在恰当的地方偷到了恰当的马匹为荣。他用两只玩具似的胖手抚触着胯下的乌审马,对它们雄健有力、像是波浪般在骨架间汩汩流动的肌肉煞是满意。他看到332国道两侧宽广无垠的、琥珀色的草原,狭长的国道像是流星似的穿过这片像是刚被秋天强奸过的大地。茂巴思心想,这两匹魁梧的畜生曾就在这块变幻莫测的土地上飞奔,看护着一群群傻里傻气的笨绵羊,后来就被它们的穷主人卖到了骑马场,在那儿它们驮着另一群傻里傻气的、顶着个球形装饰物的幽灵,最后它们才幸运到被他给劫走。我是在做正确的事,我是在履行我身为一个身体完整、性功能齐备的人类的本来义务。茂巴思心里思忖道。这时他听到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揪着他的衣服,他歪过脑袋,看到阿尔布古正对着做着那魔幻性质的浮夸手语(我这个可怜的哑巴弟弟,我害他做了太多坏事)。
“你饿了吗,”茂巴思问他,阿尔布古接着点了点头,“你想吃什么?”
阿尔布古指着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哈达饼。茂巴思拿出两个来,在马背上递给他。阿尔布古边嚼着冷冰冰的哈达饼,又接着做出手语。
“就快到了,”茂巴思说,“我想快点见到那个老浑蛋,先把钱要过来,然后再给他两拳。”说完他自己笑起来,笑声尖锐,像是在用电锯锯一根结实的铁栏杆。
阿尔布古摇摇头,对他引以为豪的计划表示拒绝。
“放心好了,要是他乖乖地把钱交给我们,我可能就放过他了。”茂巴思得意洋洋地说,仿佛他那玩具似的胖乎乎的脏手里已经攥着了一沓臭烘烘的钞票。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一望无际的、玛瑙色的光秃秃的草原在他们的两手边,远处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的小山峦像是处女似的害羞地平躺着,而在那些山岭的前方,扎堆搭建的蒙古包则像是草原上被阳光叮咬而凸起来的脓包或疙瘩。早起(没人喜欢早起,没人喜欢这种带有浪漫主义倾向的、或许会损害健康的方式来表达对大自然的热忱与忠心耿耿,他们只是形成了失眠的习惯)的牧民们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在蒙古包外喂养着拴起来的马匹;羊圈里的绵羊像是落到草场上的白云的碎片,有互相融合的趋势却又彼此保持着对立。风是干燥的、坚硬的、带有新鲜的马粪臭气的,甚至冲淡了沥青路面上蒸发出来的淡淡的甜味,可是他们兄弟俩没人在乎,气味对他们来说无非就是现实,任何形容词都只是千篇一律的、文绉绉的文字把戏而已。很久之后,也许是五六个小时,他们的食物已经吃掉一半了,而对这种令人有点绝望的情境的补偿方式,就是绝对运动的哲学概念在他们行程上的体现。他们已经能看到呼伦贝尔市区的楼房,嗅到了那种半原始半现代化的混凝土的气味。积木似的、从地表钻出来的楼房立在他们目光的尽头,在他们身旁鸣笛的汽车则像是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妙龄女子似的,引诱着兄弟俩加快了进城的速度。
他们以一对来自额尔古纳市、具有深邃的孝心的盗贼的身份,站在另一个陌生的、由混凝土与钢筋构建而成的宽阔的空间里。伊敏河与海拉尔河相交的扭曲地带像是一个女人的膀胱,穿过市区的伊敏河则也像是由尿液形成似的散发着歇斯底里的尿骚味。他们走出国道,刚进入市区不久就下了马,牵着这两匹健壮的畜生沿着河堤行走。河堤上长满了颜色黯淡的大滨菊、只剩下松花绿色的冬青树和女贞树以及火红色的孔雀草和白茫茫的丝毛芦,体积硕大的桥头街大桥和哈萨尔大桥飘浮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玩具小汽车般的私家车和箱型货车从桥上滑过,从一爿红色的商业区楼群滑向另一爿土灰色的住宅小区。堤岸上的其他行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一个个臃肿的马铃薯:有人牵着冻得瑟瑟发动的杜宾犬,有人边抠鼻屎边在通电话,情侣们则身体哆嗦着躲在人少的公园角落里拥抱、接吻。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牵着马的、衣衫褴褛的乡下人,他们俩就像是两尊蜡像似的,以不会被人察觉到的速度在河岸上巧妙地移动着。
阿尔布古叫住茂巴思,手松开缰绳,朝他做手语。
“地图上写着在滨河东路,我们问问就知道了,”茂巴思左顾右盼,想找个可以搭话的人,“在那之前,我们得找个地方把这俩畜生拴起来。”
说完,他仰起滚圆的脖子,寻找着面相看起来比较和善的人。阿尔布古也像他一样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却不知道要找哪种人。
茂巴思突然把缰绳塞到阿尔布古的手里,只身拖着那煤气罐般的身躯奔向他们来的方向。那是一个衣着华丽、个子高高的汉族女人,脸上因搽满了粉底和隔离霜一类的化妆品而显得像是鸵鸟蛋一样苍白。她外面穿着一件膨大的狐狸皮或是浣熊皮的皮草大衣,左肩背一个黑色法棍包,大衣内部是铜绿色的高领毛衣和飘荡在两腿周围的直筒西装裤,脖颈上戴了一条银闪闪的、纤细的项链,一对血痂似的暗红色耳钉硬生生地钉在了她的两个耳垂上。与茂巴思脏兮兮的、乞丐似的样貌相比,她长了一张房地产经纪人富裕而例行公事的脸,没有任何特点的五官被吸附在凹进去的地方。从阿尔布古的视角看去,茂巴思反而是那个更引人注目的人,他比女人矮小,比女人肥胖。他看到自己的哥哥站在女人旁边,略微仰起脑袋向她问路,那样子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人家的、镶着金牙的胖孩子向一个打扮华丽的皇后乞讨。
阿尔布古看到女人抬起裹着动物皮毛的胳膊,指向天空中某个模糊不定的方位,她的表情说不上具有耐心,但也勉强和善到不被从旁经过的人察觉到的程度。她放下胳膊之后,他们又像是物理学家和政客似的就某个话题谈论起来,而阿尔布古只能听到一些支支吾吾的空气震动的声音。过了大约两分钟后,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女人继续急躁地赶路,离开堤岸,穿过马路,直到消失在一栋大楼的玻璃转门中。而茂巴思则滑稽地跑回来,笑嘻嘻地表情显得格外狰狞和恐怖。
阿尔布古借着他莫名其妙的兴奋劲,朝他做出连续的手语。
“问到了,问到了,”茂巴思用欢快的语调回答道,“现在差不多快十一点啦,咱不但能去滨河东路,而且就算那个老浑蛋不给咱钱,咱也有钱给咱娘治病了。”
阿尔布古虽然还处在细微的疑惑之中,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茂巴思的乐观表象和高亢的情绪来源于哪,他大胆地把这不寻常而又十分符合他那被钢镍合金的硬币毒害了的内心的行为归结到他那条藏在身后的胳膊上。
“你瞧。”茂巴思把藏起来的胳膊举到胸前,展开熊爪般肥厚的、纹路间塞满泥渍的手掌,黑魆魆的手掌中央躺着一只熠熠生辉的金镯子,像是小型的、用纯度极高的金块砌成的井口,通向他骨骼间流淌着油脂而不是血液的血管,一直通向他此刻砰砰直跳的鸭梨形状的心脏。“那个蠢女人的皮包没拉拉链,她给我指路的那工夫,我就从她包里摸到了这个。”
虽然阿尔布古那没有文化浇灌的神经系统使他对此表示担忧,但只要想到那个躺在爬满细菌的白色床单上、随时会因脑溢血而猝死的六十岁的女人,他就抑制住了这种无谓的焦虑并感到振奋、愉悦,像是被这个还没变现的金镯子打开了他体内锁住积极情绪的铜锁,一下子被喷出来的、神秘的肾上腺素和荷尔蒙占据了身体,仿佛被重新塑造了一番。他牵着马,紧跟在茂巴思的斜后方,相隔几秒亲情使他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哥哥。他们经过了耸入天际的摩天写字楼,从少有人出入的沃尔玛商场门前走过,期间他们还在海拉尔第七中学的校门外停下来,朝学校里面观望,最终被穿着保安制服的门卫给撵走了。
根据女人所说的,等他们走到海拉尔第七中学时,再由伊敏大街过河就到了滨河东路。他们在桥上狭窄的人行道上,牵着两匹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喂食的、矮小但仍然肌肉结实的畜生,晃晃悠悠地朝河对岸走去。他们由一段两侧长满山姜与金边黄杨的楼梯走下人行道,进到伊敏河广场的边缘,光秃秃的广场上只有两排高的出奇的太阳能路灯以及环绕在路灯周围、像是披着黄澄澄的绸缎的侍女似的梓树、龙爪槐和色木槭树。他们秉持着被(父亲)背叛者们那已经长在骨髓里的、歇斯底里的自信心,或是秉持着小偷们固有的、常寄托在偷来的贵重物品上的紧张、自卑和若即若离的悔意,寻找着某个长着一张笨蛋脸、值得被信任的看马人。最终他们在一棵色木槭树下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男人顶多六十出头,长着一张赝品似的完整但毫无艺术价值的普通脸蛋,镶着和茂巴思一模一样的金牙,只是位置有所差别。他坐在一张随身携带的折叠式帆布椅上,两条穿着厚厚的保暖绒裤和工装裤的腿并在一起,双手伸进棕色羽绒服的口袋里,一顶色泽鲜艳的圆顶立檐帽盖在或许没有头发的、臭烘烘的头皮上。在他们俩找到他之前,他身边的色木槭树上就已经拴着了一匹黝黑发亮的乌珠穆沁马,与这匹马相比,他们的乌审马就像是营养不良、得了侏儒症并且形象丑陋的怪胎。他们走到男人跟前,越过宽大的帽子去仔细探究那张普通而缺乏吸引力的脸膛,同时他们还嗅到一股男人身上微弱的丁香花的甜味,以及在这甜味内部横冲直撞、为非作歹的马身上的腐臭味。
“五块钱俩小时。”男人对他们说,他的两片嘴唇在误导性的一张一合的过程中呈现出梦魇般的木槿花的绛紫色,而那颗电灯泡似的黄金烤瓷牙也在通向咽喉的黑暗中微微闪烁着。
“太贵了,便宜点。”茂巴思说。同样的黄金烤瓷牙,同样每日浸泡在食物残渣以及唾液的臭气中的发光物质,以一种虚无缥缈的浪漫姿态把茂巴思卷入这场关于金属材料的对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