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曹忠秀

2017年12月 老家

(1)

2008年冬日的某个中午,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吃饭,二姨突然问起,上次回老家观凤,婆婆身体怎么样。我说还好。她不再搭话,不知过了多久,我碗里的饭快见底了,她突然大声冲我喊道:你婆死了。

我闷头扒着碗里的饭,小声反驳,“没有啊,上次回去她还好好的”。二姨又吼:“死了!你爸明天就回来了。”

14岁的我,还没领会过死亡,也不接受死亡。直到吃完饭回床上躺着,和婆婆相处的那些时刻,才真真切切在脑海里回放。一遍遍回放,一遍遍心痛。伴随着疼痛,我意识到,婆婆,我再也见不到了。

接着的这个周末,父亲从福建赶了回来,生活在湖北的幺姑也赶了回来。婆婆的四个儿女,除了病逝的大爸,大家都到了。我和父亲回到老家,黑乎乎的棺材就摆在门口,棺材周围堆放着几朵彩色的花圈。大人们直愣愣站在屋子里,几姊妹几年未见,并不热络,见了面只相互安慰着,偶尔有人发出啜泣声。

幺姑一看见我,就哭,念念叨叨着婆婆以前的事,说婆婆生前最痛爱我。我绕过他们走到婆婆睡觉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婆婆睡过的高脚床,腾空了,床脚背对着墙倒立着;别的,婆婆的柜子、箱子,该扔掉的,早不见了影。屋里空了,婆婆真的走了。

只是这天,我反倒哭不出来了。婆婆生前,儿女皆不在身边。大爸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幺姑抛弃了家庭和孩子,跟着一个男人跑去湖北,失踪了好几年;我的父亲常年在福建打工,两三年回来过一次年;而唯一生活在老家的大姑,住在远山的另一边,逢赶集时,才来看望一次。儿孙绕膝,生前没实现的,死后,倒是聚齐了。

这天之后,接着是下葬、宴客。所有事情做完后,大人们从哪来的,又回到了哪。婆婆的离开,留给大家的,似乎只有一场痛哭。哭过之后,生活依旧会回到原点。而我回西充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哭。只要想起婆婆,她说过的话、她的音容笑貌,一幕幕浮现眼前,睡觉前哭,上课也哭。又过了一阵,我不再常常哭了,开始做梦。我经常梦到在老家的屋子里,婆婆早上六点起床给我做饭。灯光昏暗,她就坐在灶前,架着柴火,一下下拉着风箱;我还梦到她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不说话,弓身数一串佛珠。

有时候,梦是恐怖的。我站在屋前的院子里,婆婆在门口喊我回家。那个家,是万不能回的,在梦里我有这样的意识。我想跑,朝着不远处的大妈家跑,而婆婆就紧跟着身后......再后来,我不再做梦了,连这样恐怖的梦也没有了。我偶尔才想起婆婆,而关于的婆婆记忆开始慢慢变得模糊。我从初一读到高一,接着是大一、毕业、工作。直到有一天上班时,我突然想起婆婆,楞了愣神,婆婆叫什么名字来着?几秒后,“曹忠秀”那三个字才浮现在脑海里。

(2)

我实在不记得婆婆生于哪一年,我记得的,是婆婆不识字。在我小时候,她常拿着粉笔在老家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曹宗秀”。她说,这是她的名字,别人教她写的,这一辈子只会写这三个字。婆婆希望我好好读书,不要像她一样。婆婆还喜欢给我讲故事,内容很俗,开头常常是“有个人吃了胡豆爱放屁......”她反复的讲,我反复的听,从不觉得厌倦。她还告诉我很多大人的事情,比如公公生前好吃,家里最穷的时候,揭房瓦卖钱,给自己买吃的;还有我父亲年轻时候是如何败家。只是年岁久远,这些事情,我也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段了。

还有一些关于婆婆的事情,是从大人那听来的。公公去世得早,家里没有劳动力,婆婆一个人在生产大队挣工分,拉扯大姑、大爸、我父亲和幺姑四个孩子;最艰难的时候,家里吃不饱饭,婆婆用糠煎了饼,都要留给上学回来的幺姑和我父亲。村里人提起她,总是说:那个老婆子能干啊。

但,就是这样一位能干、坚强,操劳了一辈子的老婆子,却被病给拖垮了。

我想不起婆婆是怎么生得病。大概是一次从花生地劳作回来,大妈说婆婆的胸口有些痛,但婆婆并没怎么在意,每天依旧忙着做不完的农活。又过了些时候,她胸口痛得厉害,不得不去医院检查,才得知是肺结核。

那是2000年出头的事情了,城乡信息闭塞,家里经济也不太好。婆婆说这个病是治不好了,就在乡镇上的小诊所里开了一些药,慢慢拖着。刚确诊的一段时间,婆婆还能走路,经常去赶集;后来她走不了太远的路,赶集变得有些累,她就从屋里走到大妈家,或者天气好的时候搬个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肺结核具有传染性。2004年,父母把我转校去了县城,寄居在二姨家里。从小跟着婆婆生活的我,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大妈一家也去了福建打工。老家,就只剩下婆婆一个人了。

(3)

大姑和幺姑总是说,婆婆是最疼我的。小时候我不懂。婆婆总是很忙,没空管我。家里的农活干完,还要去帮大妈、大姑家干活。我总见不到她人影,经常等到天黑了,才能吃上晚饭;我做错了事,婆婆要罚我跪地上;我一哭,她骂我更凶了,说眼泪都是不值钱的尿水;婆婆去赶集,极偶尔才舍得花一块钱买斤苹果,一个苹果还得切成四块,分上下午给我吃,我觉得她太小气。

大概小时候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婆婆太凶和抠门这件事上,让我全然不记得她的好。直到成年后,这些好才一点点清晰起来。婆婆一辈子都过得极为节俭,她舍不得买苹果,可买来的苹果她一口没吃,全给了我;我在老家读书时,每逢赶集婆婆都会在街头等我,带我去吃我最喜欢吃的米粉。那时候米粉一块钱一两,我吃着粉,她就在旁边看着,自己连个包子也舍不得买。我做错了事,婆婆很凶,却也是盼着我好。一个农村妇人讲不出大道理,她能教育子孙的,就是好好长大,别走歪路。还有我转学去县城后,她怕我在二姨家过得不好,每次回去看她,她总会让我带些米或者新鲜蔬菜回去;又担心我没钱用,偷偷塞给我一百块钱。

关于婆婆,还有两件事必须要说。

婆婆有一副银镯子,花三百多买的。在2000年,对一个农村老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少的费用。有一次我回去看她,婆婆把镯子交给我,说这镯子值点钱,如果哪天我没钱了,她又不在了,还可以把镯子卖了换钱用。婆婆去世那天,大姑曾提起镯子,说这是婆婆随身带着的,也随身带走吧,想开棺看看镯子在不在身上。婆婆的棺材就摆在屋门口,我在屋里犹豫着怎么开口讲这件事。结果开棺后,大人们却说镯子就戴在婆婆手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只是保留着这对镯子,从四川带到了长沙。

另一件事,对于婆婆,我始终是愧疚的。

我转学去县城后,有时三四周、有时两个月才能回老家一次。每次回去,帮婆婆扫扫地、做做饭。可那时我并不懂事,习惯了饭来伸手,做两次饭就觉得烦,又特别是早起做饭,简直是要命,每次回家待不了两天就想离开。有一年春节放假,我回到老家,婆婆希望我陪她过年,可是我不愿意留下。我跟婆婆说,我去外婆家待两天就回。结果这一走,就到了开学后。

我不知道那个春节,婆婆一个人在家是怎么度过的。当外面鞭炮声响,家家户户张罗着吃年夜饭时,她孤零零在屋里做什么,默默数佛珠还是早早上床睡觉了?我不敢想。婆婆说过,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过去我是不认同的。人人都说我父亲孝顺,他曾偷偷给婆婆寄钱,可现在想来,谁又算得上孝子呢?

转校的时候,父亲问我,想不想去福建读书。我摇头,留在四川至少可以常回家看看。我问爸妈,为什么你们不留在家里,既可以照顾我,还可以照顾婆婆。母亲反问,“都留在家里,谁赚钱?没钱,怎么生活?”我哑口无言,想不出解决办法,也没有能力解决,乖乖转校去了县城,留婆婆一个人在老家。虽然父母也经常寄钱回去,可除了寄钱,别的再没有了。钱再多,又能解决什么呢?

在婆婆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两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连起床都变成了件吃力事。过得最难的时候,家里没水了,她渴得不行,又没力气去压水井打水,逢天下雨,老家瓦房漏水,她就用脚盆接了屋檐水,烧了喝。这是后来婆婆告诉我的,她讲这些事时,坐在堂屋里,弓着越来越消瘦的身子,数着佛珠,面色平静。

婆婆信佛,也信命。有时候,她跟我说,怎么还不死呢?病了这么些年,活着是拖累。

(4)

离婆婆去世,整整12年了。

2008年,四川汶川发生地震。整个西充县人心惶惶,就在地震发生后的几个小时,县城便成了一座空城。商铺关门,人们跑去郊外、乡下躲灾。我跟着二姨也去了乡下,在屋旁边搭了一间帐篷,住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我回到观凤。看到婆婆在门口铺了张简易的床,两张板凳合并一起,上面放一张簸箕,再铺上一些棉絮。婆婆说,地震发生的时候,她看到屋子在摇,不知道怎么回事,从里屋颤颤巍巍跑到门口,才听到村里有人喊,“地震了”。婆婆害怕再次地震,晚上不敢在里屋睡觉,于是在门口搭了张床,方便跑出去。但床铺好了,她又想:如果大地震真的来了,她也跑不动,也懒得跑了。

只是地震没有吓倒婆婆,地震这年冬天却带走了她。

2019年的春节,父母和我一起回老家过年。这是我26岁的人生里,第一次全家在老家过年。除了幺姑,其他人都到了。年三十中午,我们吃完饭,提着香蜡给婆婆上坟。我的三个侄女欢快地跑在前面,堂哥们和我父亲在后面聊着天。大姑走在我旁边,叹气道“妈生前,最疼你和你爸。现在你也工作了,如果妈还活着,该是享福的时候。你看,就没这福分。”

上完坟,我们从后山绕到我家老屋。过去,这些山上都是村里人农作的土地。日子好了,大家陆续搬去了县城。山上的路没人走,野草占了道,土地也被野生的小柏树占满,全然没有一点过去的模样。老屋没人住,也垮了大半。一根碗粗的大树从灶屋里倾斜长出,那是婆婆每天早起为我做饭的地方。她就那样每天坐在灶前,一下一下拉着那台老旧的风箱。

父亲站在一边感慨,“这里是灶屋,那儿是猪圈......”而婆婆葬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下葬时,村里人说那里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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