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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农村的那种楼房吗?
前几年,兴建设新农村,乡里把各个村进行了统一规划,街道、房屋、绿化全部标准化,所以,我们村后来盖的房子清一水的白墙红瓦,家家门前都种果树,二楼的楼顶统一装置防护栏,或用于夏秋两季晾晒麦谷,或搭暖棚种花种菜,或者,搭成阁楼。
各有特色,形成新农村一景。
我家这条街道,不知道是不是大家商量过,齐刷刷两排,二楼的楼顶全空着,围着防护栏杆。
夏、秋两季时,人们在楼顶晒谷物,边拾掇,边互相唠话,又敞亮,又快活。
此刻,我正坐在二楼顶上,手里捏着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早上翻的就是那一页,现在仍然停在这一页。
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盘葱油饼,一壶绿茶,一把蒲扇,一架双筒望远镜,头顶支着老爸平日出摊时用的大折叠伞。春天的风微微吹着,带来邻家的袅袅花香,环境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
我却,内心一阵烦躁。
老爸这样,已经十一天了。
只要不下雨,只要我起床,他就会帮着我收拾齐整,带上这一套家伙,把我背到楼顶。
他恐怕是中斜对面那个小学老师的毒太深,真以为,站到楼顶,就能产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气,他以为,人人都像别人告诉他的那样,会在挫折面前,鼓起重生的勇气。
他不知道,豪气、勇气,也是分人、分情况的。
待在这楼顶,我除了觉得无聊、上厕所不便、偶尔有纵身一跃的丧气,别无其他。
老爸,你的这番苦心,注定要随这春天的风,消逝了呀。
2
每天,老爸老妈的安排是这样的。
凌晨四点多,起床,开始开业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家里开了个早餐摊子,要赶村里的早市,卖包子、米线、豆腐脑、胡辣汤,一直卖到十一点左右早市散摊,爸妈才能收拾东西回家。
早饭不用做,中午饭,摊上剩什么吃什么,晚饭凑合下把面条,抓把青菜,弄点佐料,囫囵吃了,再开始准备第二天的用料。
我回来之后,他们增加了一项活计。
每天早上十点左右,老爸会从摊上赶回来,给我带热乎乎的早餐,等我吃完,把我背到楼顶,摆好一应用品,他再回去,继续帮老妈摆摊。
如果是下雨,他就不用中途回来,我会蒙着头,一直睡到中午。
我回来了十三天,在楼顶一共待了十一天,开始的两天,要应付来家里探望的各路亲友邻里,从第三天开始,在我的授意下,闭门谢客,我上了楼顶。
以老爸的水平,能想到给我买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实在为难了他,他或许寄希望于,我能从这本书的主角身上,学到如何在困境中重新开启新人生的勇气和活法。
但,保尔.柯察金,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早已脱离时代,而且,每个人的境遇、追求、理想、目标不同,所以想法不同。
看这书,还不如看看这些在世间汲汲钻营、终日劳碌、仍可能一事无成、命运如蝼蚁般的活生生的人,反而会更有感触。
3
我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院子。那是村里有名的军烈属桂花婶的家。
院子靠南是和我家一模一样的两层小楼,前年村委会帮着盖起来的——桂花婶的丈夫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了,她大儿子又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唯一的女儿学成出国,定居国外,她的生活,主要是村委会安排人照料。
女儿早几年让桂花婶出国享福,她却舍不得故土,去了半年,硬闹着回来。平时,女儿出钱,村里出力,桂花婶的生活在村里老人中,算不错了。
她家院子分为三大块,靠近大门处有一面屏风墙,上面画着类似花好月圆的吉祥图案,屏风前种了两三排竹子,现在是春天,竹子绿油油的,随风摇摆,非常好看。
往里靠东,是菜园,油菜、菠菜、春韮、香菜、茄子等,排成整齐的队列,显露盎然的生机;
靠西,是一架葡萄藤,藤下一口老井,四周高高低低,摆着些花花草草。
桂花婶人呢?哦,老太太躺在葡萄藤下的摇摇椅上,好像睡着了。
我羡慕地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睡得可真香!大家都说,人老了,怕死、爱钱、没瞌睡,在她身上,一点迹象都没,隔这么远,我好像都能听见她的呼噜声。
我不禁有些感慨,桂花婶的心,真大。
死了丈夫,把唯一的儿子送上前线,又死了,身边就剩个女儿,也被她支持着出了国。
这么多年宁愿自己独自守这一亩三分地,看着都觉得恓惶,而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见她愁眉苦脸过。
3
隔壁院子传来吵闹声,肯定又是外村拆迁刚搬来的年轻夫妻在吵架。
听来看我的乡党说,这家男人想挣高利息,把几十万拆迁款全部投进一个投资公司,拿了两年12%的利息后,第三年,老板跑了,公司被封,账务冻结,其余的钱,一分都没追回来。里外里一算,净亏三十多万。
俩口子有对双胞胎,睁眼就要花钱,几乎每天每天,他俩都要吵,甚至动手。大人吵,小孩哭,简直不要太热闹。
回来这十几天,我不止一次听那男人冲媳妇吼:“你再逼我,我就跳楼呀!我跳井呀!我不活咧!”
对此,媳妇的回应永远是:“赶紧!赶紧!”
有时候,看他俩吵架,我都替他着急,这种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呢?干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自己不受罪,也不牵连家人。
但是,从来只见男人喊得欢,不见他付诸一点实际行动。
一阵小风吹过,我眼睛的余光好像瞥到什么。
我重拿起望远镜,看向对面的院子,葡萄藤叶子一阵闪动,好像有个东西在其中穿行。
我调整焦距,仔细搜寻。突然,从几片叶子中间,露出个不明生物的脑袋。
葡萄叶又是一阵颤动,一个小小的、怪异的脑袋全部露出来,我的双眼在望远镜中,与一双黑幽幽、亮晶晶的小眼正正对上,手一哆嗦,望远镜差点摔地上。
蛇!
真是一条蛇。一条真蛇,大花蛇。
它那如同花臂的身子好像盘在葡萄藤上,露出的脑袋正一探一探,往下延伸。
我往下一看,正下方,桂花婶睡着后无意识张着的嘴,流着涎水。
蛇的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是,它每动一下,我觉得就好像过了几个小时。
它好像在试探,头每往下垂几公分,又会收回去一点,身子已经露出葡萄藤半尺多,后面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
我的手心出了汗,嘴都不由自主吃上了劲儿。我一边盯着那条蛇,一边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把桂花婶叫醒。
我听别人说过,有人就是这样在葡萄藤下睡着时,被蛇从嘴钻进肚子的,那情景,想着都瘆得慌。
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叫醒桂花婶,要么打草惊蛇,可是,距离这么远,我该怎么办?
4
隔壁的俩口子还在你一嘴我一嘴斗气,听得我更心烦意乱,恨不能扑上去捂住他俩的嘴——
诶!这俩能帮忙呀!
事不宜迟,我又仔细看看蛇的位置,判断按目前的进度,它要挨到桂花婶还得个七八分钟——佛祖保佑,希望这时间只会更长。
我张了张嘴,试图用喊声把隔壁俩口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无果;情急之下,瞅瞅身边,抓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个大力,就扔过去。
书砸在男人后脑勺上,俩口子一楞,循着来处怒视过来,我赶紧连说带比划,好不容易才让俩人明白,男人跑出去时,我出了一身的汗。
从望远镜里,我亲眼看着男人跑进桂花婶家的大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惊动了花蛇,它“嗖”一下钻进葡萄藤,葡萄叶荡起一道涟漪,花蛇,瞬间消失了踪影。
摇椅上的桂花婶,被男人连摇带叫地弄醒,懵里懵懂被半扶半拉拽出了院子。
除了我,他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男人扶着桂花婶气喘吁吁爬到我家楼顶,女人领着双胞胎也上来了,几个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摆摊回来的老爸老妈吓了一大跳,以为我出了啥事,撂下车子,连声喊着我的名字跑上楼顶。
我第二次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第一次是受伤后在医院苏醒那天。
我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经过,细细说给他们听,小俩口直吸凉气。
桂花婶和老爸老妈却同时松了一口气。桂花婶说,是不是黑身子,带红斑纹?擀面杖那么粗?眼睛还挺大?
我说是是是。
桂花婶说,那是我家的保家蛇,十几年了。没毒。没事。
我听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5
“东子,你——”老妈发出一声惊呼,吓得我又蹭地直起了腰。
在他们的说明下,我才意识到,之前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我竟然,一直是站着的!
要知道,从那天在医院醒来,被医生诊断双腿可能再也无法直立行走,我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我是一名高二学生,四个多月前,一次意外,从楼梯上坠下,医生说,可能是碰到头,压迫到神经,导致双腿失去知觉。
在医院治疗了四十多天,中医、西医全上阵,大腿总算有些痛感。
父母陪着我以医院为家,准备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更进一步,但事实不如人愿,花了十几万后,我的症状仍停留在大腿有痛感、小腿无知觉、无法站立的程度。
在我每晚失眠、辗转反侧的时候,父母也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当年,他们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了我一个,如果我有个好歹,简直要他们的命。
短短时日,父亲和母亲苍老了许多,原本的一头黑发掺进不少白色。压在他们身上的,不只是精神压力,还有治疗、康复带来的巨大经济压力。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仍无起色后,我以拒绝治疗要挟他们,回家。
回家后的情形如开头文中所描述。
父母最怕我轻生。他们说:“残不可怕,至少人在,家是完整的,如果你一时想不开走了那条路,才真是要家破人亡。”
所以,我一直在死、与不死之间犹豫、徘徊。
6
桂花婶说:“嗨,这算啥事嘛!
现在科学发达,天天都有新技术新变化,保不准哪天就有技术能治这病了呢!关键是,在那之前,你得好好活着,得保护好身体、时刻为那一天准备着。”
她拿过隔壁男人一直卷在手里的书,翻开瞄了两眼,说,“你得继续学!不光学知识,还得学本事,依我看,你就可以从和你这病相关的知识学起嘛!
咱做好准备,如果有一天技术行了,就做手术治好病,那时,身体好了,本事也有,只等大展身手;
退一万步说,即使技术一直不行,病一直不好,站不起来,走不了路,也不要紧,只要有本事,咋都能弄口饭吃!
你看咱村口开超市的宁娃,不也是跛跛腿,人家还不是从开小商店,发展到开大超市了。
娃呀,听婶的,死不如活!真的!你做啥事前,一定要想想你妈你爸,想想他们咋办!”
老妈在一旁拉着我的手,泪如雨下。老爸劝她:“哭啥?娃今天都能站起来了,说不定真是转机,能站一回就能站两回、三回,咱明儿就去医院,看看还有啥技术、啥药,只要对你这腿有好处,都先用上!”
隔壁的女人也说话了:“大兄弟,再难也得先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翻身。你看俺老汉被人骗了几十万,还不是好好的。”说到这里,她被男人瞪了一眼,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男人说:“我为啥要死?就因为几十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人在,肯下功夫,别说几十万,一百万我也挣得回来!
所以,再难,还是要活!”
7
多少年后,我站在楼顶,再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时,还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在我最失意、彷徨、无助、心生死志的时候,老天爷降下一条蛇,那条蛇,是个契机,它让我这个半死之人,竟然生出拯救他人的勇气。
借着那股勇气,双下肢瘫痪几个月的我,竟然重新站起来了。
医生说,在某种突发的危急时刻,人的身体,往往会暴发出惊人的力量,这就是奇迹。
我急着救人,而救人的意志太强大,克服了身体的阻碍,有了重新站立的能力,这种现象,科学也无法解释。
我不知道该感谢谁,隔壁小俩口?桂花婶?父母?或者,是那条花蛇?
那天之后,我心里对“活”这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执念,之后治疗中的任何痛苦都不能打消一丝丝我对生的向往。
经过无数次治疗、手术、康复练习,吃了成堆成堆的药,突然有一天,我真的站起来了。好像老天爷的金手指一点,我完全恢复了生病之前的模样。
不,比以前更好!
人生的任何磨难中都潜藏着上天附赠的礼物,那次生病带给我的礼物就是:
善心者,人必善之;救人者,必自救之。
这是我一生享用不尽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