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住院,整整14天。
住院的生活很规律,不用看手机或手表,都能很准地猜到时间——
当天空还不是很明亮,走廊里开始有稀稀疏疏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护士端着带有体温计和指夹(测心率)的盘子,推开你的病房门,“啪”地开灯,把体温计递给你,顺便夹一下你的手指。你就秒懂,这是大约早上6点。过十分钟左右,护士还会回来找你拿体温计。
基本上,病房里的人们就此开始一天的作息。
轻轻下床,保持头部不摇晃,我脑海里重复医生的叮嘱。由家属搀扶着慢慢挪动步伐,像一只直立行走的蜗牛。左耳刚做完手术,伤口的疼痛比起神经的应激抽痛和平衡神经被破坏致使的眩晕实在不足挂齿。
有时候我会静静体会这样的苦痛挣扎,感受生命对死亡和残缺的恐惧,对健康和完整的渴望。
我也会睁着500多度的近视眼,竖着只有一边正常的耳朵,观察和倾听病房里的世界。
2
出门靠左的过道里,有一位病人是前几天半夜被送进来的。她进来的响动不一般,总是一阵一阵“啊”“啊”叫,不懂的还以为这是妇产科。打听清楚才知,她的耳朵里莫名爬进一只北方的小蟑螂,卡在深处难以自拔。迄今为止,一周时间,小蟑螂还活着,似乎要在她耳道里定居的样子,并且还想继续扩张住房空间,致使她忍无可忍。
医生用一根极细的夹子深入她的耳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夹出了一根蟑螂腿儿,也不算太令人失望。只是,蟑螂受惊了,挣扎地更为厉害,她的面部开始抽搐。见此情景,医生立刻调整手术时间,加快安排,快到后来什么时候出院的,我都没能察觉。
过道往右的病房有一个小姑娘,大约六七岁,扎着一根麻花小辫,穿着紫色碎花衣裳,一起身就是一句“爸爸抱”。我记得她前几天刚从病房出院,怎么又来了?原来是回去后疼痛难忍,哭喊不断,喉咙的刀口又裂开了。当医生说要进行二次手术时,我替她好一阵难过。
3
再继续往右走,路过我前几日住过的四人间病房,看到了我隔壁床的小病友。说起来,我和这个小病友的渊源还不浅。
这是一个2岁8个月的男孩儿。我来到住院部的第二天,他也来了。当时病房已满,只有过道的临时床位。我和小男孩并排居于过道右侧。每次下床去洗手间时,都要经过他的床位。所以,总是忍不住打量一下,或跟他父母问候两句。
小男孩瘦骨嶙峋,衣服穿在身上能感觉底下大部分只是空气。右眼被鼻部病菌感染,眼眶凸出,布满了血丝。他一会儿依偎于妈妈怀里,一会儿哭着喊着说“不要”,一会儿又开心地看着手机里的动画片,玩着爸爸给他买的玩具。
查房的时候,医生跟他父母说,要做好手术后失明的准备,因为孩子太小,感染太严重。但不手术,很快就会失明。这两句话直接让空气陷入冰冷的凝固状态。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小男孩先于我,搬进了4人间病房,准备手术。他搬走两天后,我也尾随而至,又住到了他的隔壁。只是,小孩子病痛难忍,随时随地嚎哭的状态让我头痛欲裂,难以安眠,只好又搬到了两人间。
每次去洗漱,依然要经过4人间,偷偷看看他,以表关心。几次和他父母聊,得知手术顺利,慢慢恢复,就是照顾起来比较费力,一份疼在孩子身上,万份疼在父母心里。
4
住院部里,除了外卖小哥来病房送饭显得尚有烟火气外,最接地气的地方大概就是洗漱室了。
一半空间是只有喷头的浴室,一半空间是简单的水池,不分男女。
之所以说这里接地气,是因为人群聚集,较为热闹。你可以听到各种交杂的洗漱声响,配合着人们的闲谈,让病房显得不那么冰冷,让病人们尚有最基本的对干净卫生的追求和权利。
健康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在浴室待上一个多小时,分步骤洗刷、耐心按摩、精心护肤。而在这里,一切化繁为简,没有那么多步骤,只求尽可能简单,干净,没有再多的欲求。来到这里,似乎有那么一种仪式感,对健康,对生活,虽至简,心已安。
每当有人问候我,我都会充满敬意和谢意地回复,目光模糊,却友善而坚定。
5
住院后,我的手上已被扎了六个针孔。每天都挂着消炎药水,可是病情越来越严重,神经和骨头已经痛到说不出话。生不如死,夜不能寐,毫无半点夸张。
当我只能用泪水来表达的时候,医生说,必须尽快给我安排手术。
可是,接连几天,我依然被搁置着。我开始隐隐感觉不妙,接下去何时才能手术?是不是还要继续如此煎熬?医生不是说再过几天就会转移到脑部会有生命危险吗?
心急之下,我去打听医院的潜规则,比如塞红包,比如找熟人。我算是幸运的,动用一切人脉资源后,终于找到了相关人士,进行了一番努力。虽然没有立刻手术,还是在医生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快了。
医生提前找我和家属谈话,给我们看我的CT动图。一会儿缩小解说全貌,一会儿放大讲解局部细节,让一个外行人士充分了解自己的病情,了解手术将怎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个医生可以说是相当耐心了。只是,有个关键词,让我瞬间紧张——面瘫。
医生说,你的病情很复杂,病变已经将耳朵里的骨头吞噬到毫无痕迹,保持听力是不大可能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切除病灶,不让它继续侵蚀到你的脑部,以及面部神经。而我们做手术时却极有可能触碰到你的面部神经,继而可能导致你面瘫,概率约达到百分之八十。
我立刻下意识说了一句话,面瘫的话,我就不活了。
医生也下意识回复,那我们不做这个手术了。而后,又坦白告诉我,如果不手术,我的病情延展速度很快,几天后就会面瘫,这个概率是百分之百。
后面医生再说什么并发症,大出血之类的,都不重要了。我突然有点麻木,签完了字,回病房继续挂瓶,等待做核磁共振。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拿着剃刀走了过来,要给我剃头发。我想想,我都即将要面瘫了,还在乎什么头发?一闭眼,感受剃刀在耳朵后面的脑袋上冰冷滑过,发出“嗡嗡”的低沉声。再待我睁眼,那一部分长发已缱绻于地,不再属于我。我瞬间有了断红尘、绝念想之感。
6
夸赞完护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后,我开始发朋友圈。我发现自己自打住院起,就得了另一种病——永远正能量。
每一次的疼痛苦难,每一次的遗憾叹息,我都要将之转化为正面能量,似乎只是想驱散内心的恐惧,又似乎只是为了防止别人看穿我的弱小。
事实上,我是害怕的。
在手术区等待与麻醉师洽谈的时候,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光着头,后脑勺要手术的区域被医生画了一个白色的圈,一眼可见。她穿着花色长袖睡衣裤,手上跟我一样插着滞留针。如果不看她灵巧蹦跳的身躯和沉浸玩耍的大笑表情,你可能会很难过。可恰恰她的欢乐带给了周边人以一股强大的力量,让人不禁也跟着毫无杂念地大笑起来。
隐约感觉,世间也许存在一股力量,莫可名状,却坚不可摧。那是令病魔、灾难都远离的力量,是心之所向的所有善意、同情、无畏和坚强的交融。
《无问西东》里说,一生太短,一瞬好长,我们哭着醒来,又哭着遗忘。在这次与病魔对抗期间,我彻底感受到了成人世界的不易。再痛再苦,终究也只能自己默默扛起,而后淡然一笑,流转成一股向上的力量。否则,除了给他人添堵,又能怎么样呢?
正好想起《无问西东》里,王敏佳毁容之后,靠着远方寄来的雪花膏和对恋人的思念,勇敢地活着。我突然想,面瘫也算是毁容了,美丽对于健康来说,是多么奢侈?有多少人,活着已花光所有运气,我又何苦执着于美丽而放弃生命呢?
恰逢异地的好友,特意去观音庙为我祈福,还为我求得上上签。当他把祝福的图片和视频发给我的时候,我便放下了不少。
而当我六岁的儿子来病房看我,并推我进手术室,大喊着“妈妈加油,你一定要勇敢向前冲”时,我便彻底放下了。
7
手术室里很冰冷,厚厚的被子盖着,我还是打着寒颤。躺在手术台上,左手背打着维生素点滴,左手臂动脉处打着麻醉药水。
医生问我,你紧张吗?我说,只是近视太深看不清楚,所以心慌。他说,你那么年轻,就近视很深啦?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给我讲关于近视的笑话。
我从心底感激他,也感谢自己还年轻。此时,趁着麻药还未发作,我只想着一件事——好好活着。管他的名利权欲,管他的苟且做作,管他的虚假情谊……
全麻五个小时后,我醒了,主刀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没有面瘫。我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摆出了“谢谢”的嘴型。喉咙被插管插破了,发不出任何声响。
远道而来就为了看我一眼的弟弟抓着我的手,让我别哭。可是,我却哭得更厉害了。但我终究还是幸运的,拥有爱,拥有打败病痛的力量。
第二天查房时,医生特意强调我的面部神经已经没有任何保护地裸露在外,这次手术很惊险,差一点就保不住了。而婆婆家也有两个亲戚,前几年因为中耳炎手术导致面瘫,至今未恢复。
原来,我真的与面瘫只差0.01毫米的距离。如果真的面瘫了,等待我的将会是另一种怎样的人生呢?而我所有的雄心壮志,可能也会随着面瘫被长久地搁浅,只剩下无力苍白的叹息。
然而,历经此次凶险,我突然又改变了想法。真正活着的日子也不过就这么多,何必在乎太多“生命”之外的事。
如何让自己活得更纯粹,在迷茫中不忘自我,在困难时相信自我,在需要呐喊时放声高歌,释放自我。我想,比苟且混沌活到百岁更有意义。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顺利出院的我,感恩所有。
大概住院部里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上演,病人更新迭代,而病房号床号却不断被重复。医生、护士与病人的交集,也仅停留于短短的住院期间。当然,这是一个代表幸运的信号。
更多的记忆,在往后恢复的时光中会逐渐淡去。只愿自我永不灭,无畏藏心间。毕竟,曾经我以为过不去的坎儿,还是因为一种神奇的力量,跨过去了。
谨以此文,献给被病痛折磨了一个多月、术后重生的自己,同时献给无微不至照料我的葱爸和家人,住院期间看望我、关心我、默默祝福我的所有亲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