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捕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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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月光如水,淡淡的银辉照亮了庭院内的一切。屋内漆黑如井,一丝月光从没有遮严实的窗户缝隙穿透而入。我轻轻地翻身下床,白织灯没有被打开,因为我怕亮醒了睡在小木床同一头的希妹。希妹背靠着我,脸紧邻着墙,正砸吧着嘴梦呓着什么。“还有30天,嗯嗯。”伴随着希妹的磨牙声,我终于听清楚她的梦中话,我没听懂什么意思,就继续摸着黑,穿好衣服和裤子,下了床。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掩好房门,穿过客厅,来到西边的偏房。打开灯,我麻利地换上胶鞋和胶裤,背上捕蛇篓子,快速地走出了家门和院门。就着月光,我看了一眼手表,21点05分,时间刚刚好。我是一名捕蛇人,每天夜晚的这个时候外出捕蛇,凌晨2点左右回来,捕到的蛇都会被我圈养在偏房的笼子里,然后继续睡觉到天亮。天亮之后,希妹起床烧饭,喂猪喂鸡,摘菜收瓜。我则会根据蛇的不同种类,精挑细选之后,骑着自行车赶往集市送货。

一般,早上7点刚到,我都会收拾完毕,然后出发去集市,送完货回来正好可以吃上希妹烧的早饭。昨晚的成果还不错,捕到了2条乌梢蛇,1条白花蛇,这3条蛇都可以送老李的药店。还有2条水蛇,待会儿可以直接在集市上摆摊出售。

刚跨入老李的药店,我就从篓子里面抓出他需要的那几条可以制药的蛇,等我放入他早已准备好的笼子时,他也急忙过来查看,略显失望地对我说着每次看到我都会重复说的那句话:“我要的那条五步蛇,你什么时候给我抓到呀?”每次,我都是嘿嘿一笑,敷衍他一下。因为他想要的那条五步蛇,在我们当地有一个传说,传说只要它一出现,就会有灾难降临。

只有两个捕蛇人见过它,其中一个就是我爸,我爸也是捕蛇人,他已经过世好多年了。传授我捕蛇手艺的那几年,他带着我出去捕蛇,每次他都会祈祷我们不要碰到那条五步蛇。他告诉我,那条五步蛇比平常的五步蛇要大2倍还多,最明显的是从头到脚的颜色,头和尾巴是红色,特别红的那种,好像鸡冠花,身体却是黑白相间,一圈又一圈,夜晚手电的灯光一照特别瘆人。每次只要有捕蛇人见过它,我们这个村庄里面就会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几头疯牛突然死亡,几条恶狗突然消失,也有几个人突然离奇死亡。至今原因不明。我妈,就是在我爸见过那条五步蛇的那一年喝农药死亡的。我恨我爸,因为他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更加恨那条五步蛇,我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抓住它。

见过它的另外一个捕蛇人是老王,他比我爸年长,至今仍然在世。因为年迈,早就已经不捕蛇了,但是他一直精神焕发。在他身上发生的神奇故事,也早就已经传遍了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小时候,他就患有疾病,导致左脚走路有一点儿一瘸一拐。长大后,他也以捕蛇为生。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碰到了那条长相奇特的五步蛇。它就安安静静地横卧在路边,旁边有几簇新绿的杂草,特别艳的那种,不远处还长着几株野草莓树,看不出有没有生长野草莓。他一惊,一瞬间的慌乱,就已经阻碍了他作为捕蛇人的快速反应。五步蛇快速飞起,向前窜去,异响由近向远,隐隐而去,直至消失。老王后悔的同时,他也提高了警惕,继续在附近寻找了好久,但是都没有发现它的身影。绕了好几圈,搜索未果之后,他换了个角度经过野草莓树时,突然发现野草莓树里生长着两颗已经成熟了的野草莓。他随手就摘了下来,放入口袋,心想,可以回家泡酒。

农村人,都有使用自家粮食酿酒的习惯,而且酿出的必须是高度白酒。因为使用高度白酒泡个蛇胆、药草、野草莓啥的,特别好。老王家里新酿了两大瓶高度白酒,正泡着药草。带回来的两颗野草莓,随手就被他扔进了两瓶酒中,一瓶一颗。

老王还有一个叔伯兄弟,从小就得了哮喘病。因为一个身体有残疾,一个长年哮喘病。他们叔伯兄弟两个人都没有娶妻生子。老王的叔伯兄弟只能种一些轻松一点儿的农田,偶尔也去集市上卖卖自家的农产品和自己手工编制的小篮子,从而维持生计。老王则靠捕蛇为生,条件相对要好一点儿。于是,他就经常接济自己的叔伯兄弟。比如,新酿的白酒,他就送给他一瓶。

神奇的是,一年之后,老王的左脚正常了,他叔伯兄弟的哮喘病也恢复了。老王百思不得其解,全村人也都非常震惊。因为又到了酿酒季,老王即将准备酿下一年的高度白酒,他看着自己和他叔伯兄弟刚刚还给他的两个大空酒瓶,他突然想起了那两颗野草莓,想起了那条奇特的五步蛇。

野草莓又称蛇莓。农村人,都知道野草莓可以用来泡酒。传说,蛇莓生长的地方都会盘踞毒蛇。野草莓树虽然被我经常称之为树,其实就是低矮的草木植物,蛇会爬过去,甚至还会去舔食那些红艳艳的野草莓果实。老王心想,一定是他采摘了用来泡酒的那两颗蛇莓,被那条五步蛇舔食过。从此,五步蛇的传奇流传至今。当然了,那一年也有灾难发生,只是当时的人们还没有联想到那条五步蛇。多年之后,我爸见过的那一次,人们才更加迷信那条五步蛇的传说。

这么一条灾星之蛇,为什么老李就非常想要它呢?因为,老李是药店老板,是商人,更加因为这条蛇给老王和他叔伯兄弟带来的神奇。所以,他坚信这条剧毒之物,如果入药,一定也是奇药,而且一定还是救命良药。到时,他就会有无数的财富。

一方面,由于本村的捕蛇人越来越少,很多人都离开了村庄,出去大城市打工甚至都不回来了。另一方面,像我这样的捕蛇人,也是寻找多年都没有见到过它。很多人都已经不相信它的存在了。但是,老李说,他凭直觉还是能够感应到它的存在。我也始终相信它的存在,因为我要为我妈报仇。

希妹帮我盛了一碗稀饭,接着又转过身去拿温在锅里面的鸡蛋饼。我喝着希妹熬的稀饭,看着她黑黑的背影,此刻感觉自己真是幸福万分。我庆幸自己能够碰到希妹这样的女人,她温柔、贤淑、体贴、淳朴、勤劳、能干,会疼人,更会持家。无数个夜晚,她温柔地抱着我,让我依偎在她的怀中,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双乳,享受着她如水的身体,飘飘欲仙。

初识希妹,是在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深秋夜晚。小雪已经融化,大部分的蛇都已经准备冬眠,但我还是依然要出去碰碰运气。空手而归,经过老王家的牛棚时,我知道牛棚里面没有牛,但是却传出了微弱的女人声,气若游丝的那种感觉。一方面,我很好奇;另一方面,我这样常年走夜路之人,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我走进去,就着手电的灯光,看到了依靠在牛棚堆放草料一角的女人,她衣着单薄,正在瑟瑟发抖。她正是希妹,当时正发着高烧,我抱着她回家,救治了她。病好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之后的好多年,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她主内,我主外。只是,她不曾讲过她的过往,我也不曾问过她的来历。

因为没有城市生活的紧迫感,村中时间飞逝,30天的时间,转眼就已经过去了。这天中午,希妹烧了一桌子的好菜。正当我还在诧异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的时候,她迟疑踌躇地掏出了一张已经发黄发黑的身份证给我看,并告诉我,从今天开始她可以和我去镇上领取结婚证了。我接过她的身份证,陌生的姓名,陌生的地址,只有模糊的照片看的出来这就是眼前的希妹。面对我的疑惑,希妹给我讲了一个“蛇女”的故事,我双目圆睁,惊恐万分。

她说,她就是那条让我苦苦追寻的五步蛇。

几十年前的偏远山区,她还是一名少女,她的父母双亡,只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比她整整小了三岁,她们姐妹两个人一直依靠同村人的接济艰苦生活。需要上学时,村长找到她们两姐妹,告诉她们,通过学校的链接,有两位远方的好心人主动出钱支助她们上学。

山路崎岖,还下着小雨,放学的路上,她和妹妹又闹起了矛盾。长久积聚的苦和累的双重压力,早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时冲动,她把不听话的妹妹推下了山崖。当天夜里,平地一声惊雷,击中了她家的房屋,削掉了她家那本就已经破烂不堪的房屋顶。一道白光闪现,之后隐现了一道人影,那是山神。早已跪倒在地的姐姐,被吓得瑟瑟发抖,她也知道自己的恶行令人发指,触发了天惩。

本可以当场击杀,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山神也动了侧隐之心。最终,把她幻化成兽,变成了一条长相怪异的五步蛇。期限是30年,山神希望她在这30年期间,能够修生养性,惩奸除恶,行善济世,造福人类。不然就会让她原神消失,永世痛苦。30年期限一过,就会恢复她的人形之身。但是根据当时的法律法规,杀人之过,40年之后才有可能会被赦免。所以,变成人形之身的10年以后,她才能真正的恢复自由之身。

山神首先给她指明了方向,需要她去报答和帮助,出钱支助了她们姐妹两个人上学的好心人。于是,她历经千辛万苦爬到了我所在的村庄。因为出钱支助了她们两姐妹的两位远方的好心人,正是老王和他的叔伯兄弟。这两位善良之人,孤苦伶仃一辈子,平时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全部寄给了远方的一个个贫困山区的学校,用于支助那些贫苦的学生。

所以,蛇莓是她给出的报答,她把她一身的精华转化成无色无味的液体涂抹在了野草莓上面,那是真正的能够起死回生的奇药。疯牛、恶狗也是她的杰作,她毒死了它们,因为它们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类。离奇死亡的人类,也是因为他们本身都是大恶大奸之人。唯一的特例,是我妈,是被她误杀的。所以,幻化成人形之后,她想赎罪。她故意留在了老王家的牛棚,等着我这个中年光棍儿的出现。然后,她照顾我,也一直行善至今。

从我救起希妹算起,确实已经过去了整整10个年头。我静静地坐在桌前,没有动筷吃饭,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蛇女”。虽然我们没有领证,也没有孩子。但是我很确信,我们一定早已经是深刻在彼此骨子里的夫妻了,而且是会白头偕老的那一种。

我不害怕。但是,当天晚上也没有出去捕蛇,我傻坐在院子里面,抽了一夜的旱烟。第二天一大早,我决定跟她一起回去偏远山区的老家,因为只有身份证还办不了结婚证,必须要有户口本或者当地开具的身份证明。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村庄。我们乘坐了三天的汽车,走了半天的水路,外加半天的山路,才到达了最终的目的地。老村长已经不在人世,现在的村长接待了我们。他也已经头发花白,他拄着拐杖,口中一边重复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带着我们去了希妹她妹妹的坟头。坟头已经长满了各种杂草,还有小树。希妹全身趴在坟头,疯狂地拔着杂草和小树,十指开始流血不止。我也想加入清除杂草,她却坚决不让我帮忙。她自己清除干净之后,抱着坟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直到晕死过去。

村长说,当晚希妹离家出走,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妹妹又是离奇死亡。结合之前她们姐妹经常打架、闹矛盾,又是一起放学回家的山路上。老村长也大胆推断出,妹妹应该是被姐姐推下山崖至死。但是,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老村长并没有报案。几个月之后,也只有学校上报了失踪人口。

希妹的旧宅,如今已经过去了40年,早已经腐朽为一堆烂泥。烂泥之上,杂草丛生,也已经和旁边的小山丘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这里是否曾经出现过一间房子。村长颤颤巍巍地给希妹开具了地方的身份证明,他和几名村民目送我们到了村口。这个偏远的山村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走到村口时,对着妹妹坟头的方向,希妹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我们启程回家。

希妹只是失踪人口,没有任何案底。她的身份证和开具的地方身份证明都是真实有效的证件。我们一起去了镇上的民政局,领取结婚证的过程也是非常顺利。然后,我主外,她主内,我们继续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因为我们年龄都已偏大,也不打算要孩子了。

我依然以捕蛇为生,因为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我还是早上7点刚到,出发去集市送货。刚跨入老李的药店,他依然急急忙忙地过来查看,继续问我那句一成不变的话:“我要的那条五步蛇,你什么时候给我抓到呀?”只是,我再也不笑,掉头就走。因为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时间一久,老李对我这种态度也就没太当回事儿。

正值春夏交接之季,也正是蛇鼠蠢蠢欲动、频繁捕食之时。对于捕蛇人来说,当下的这个季节正是一年当中捕蛇的最好时节。家中偏房圈养蛇的笼子里面,也比平常多了一倍的库存。这一天,我依然是凌晨2点左右回家。我拿着捕蛇篓子走进偏房时,发现圈养蛇的笼子门是敞开着的,一条蛇也没有了。我大惊失色,赶忙跑去睡觉的房间叫喊希妹。却看到了让我恐怖的一幕,只见希妹全身发紫,早就已经断气,她裸露出来的皮肤随处可见蛇刺的伤口。一群蛇群体攻击她的惨烈景象在我的脑海当中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我头痛欲裂,痛苦万分地跪倒在床前的地上,再也不敢看她。

希妹这样的惨状,当然不能让同村的人看到,我也只能慌称她是喝农药死亡的。这时,我也想起了我妈,我爸也说她是喝农药死亡的,我不敢想象,脑海中的念头却挥也挥不出去。在同村族人的帮助之下,我把她掩埋在了那片向阳的小山坡上,那里原本是我给自己选择的终极之处,只是她已先去一步,我希望她能入土为安。之后,我也一定会来陪她的。

我放下了捕蛇人的那些技能,把捕蛇人的那一套装备,也掩埋了起来,发誓不再捕蛇。从此,我开始了打理希妹遗留下来的门前屋后的那几片自留地,计划通过种菜、种瓜、种豆子,度过苍白的余生。

多年之后,我的大限已到。我的灵魂飘在上空,看着同村的族人打理着我的后事。根据我的遗嘱,他们会打开希妹的坟墓,让我躺在她的旁边。打开坟墓里希妹棺木的那一瞬间,里面飞出了很多不知名的虫子。同村的族人赶忙用了很多火把进行烧烤,消毒之后却发现,希妹的骸骨早已经被虫子啃噬殆尽。那一刻,我的灵魂突然一抽,这是何等的残忍。人(老村长)放过了她,神(山神)也放过了她,大自然(蛇、虫)却没有放过她。我想问,是不是人只要做了坏事,惩罚就永远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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