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忆之夏

    如果永远和你同桌该多好。



图片发自简书App


     时间返回到去年的夏天。

 记忆零零碎碎,像铺满柏油长街的皑皑光斑。法国梧桐摇曳的枝条间隙凝固着凹凸的翠绿,隐约给祝宸一种时间静止的幻觉。祝宸走在落惠四中纸屑般纷飞的阳光下,静静回想着高中时光。而今再次回想——除了恍惚中和去年重叠又分错的光景,留下的只有虚虚实实的记忆碎片。它们有关过往,想起来雾蒙蒙的一团,只有关于张忆琳的记忆片段而今依然历历在目,随着无处不在的空气深深浅浅地在日光下游弋。

  那时候的夏天,高三六班里,祝宸右手支撑着沉甸甸的脑袋,望着窗外操场。日光在狭长的玻璃窗上泛滥成灾,闪亮如同金鱼鳞片。操场上晃着几个光着膀子打篮球的模糊人影,晃着晃着就匿进了空气里。

  距离高考还有六十天。寥寥几个粉笔字却如同悬在黑板最上方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刺激着每个同学的心脏,提醒着他们接下来六十天的复习务必要像磕了药一样再接再厉地疯狂。

  “祝宸,陪我去后山转悠会儿!”耳边又响起张忆琳腻歪到家的声音,每每这时,祝宸都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没空哎。”祝宸头也不抬,干脆直截了当地回绝。谁有那个闲功夫——在高考在即这么紧张的复习时间里,撇下手头棘手的难题不顾,陪着一个胸无大志的女生瞎起劲。

  “快点!别逼我动武!”张忆琳夺过祝宸握在手里的钢笔,啪地摔在课桌上,不由分说就去扯祝宸的衣角。

  “喂喂喂,没见我正做数学题吗?你怎么也不分时候场合?”祝宸不由皱起眉头望向张忆琳,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自己今天刚洗过的上衣就这么被张忆琳一下给扯出了褶子,祝宸望着自己惨遭蹂躏的T恤心疼不已。

  “我数到三,你如果不站起来,我就......”张忆琳不依不饶。

  “就怎么样?”祝宸冷眼斜视着她,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张忆琳用几乎可以吃人的目光望向祝宸,祝宸别过头去,继续淡定地演算数学题,为自己刚刚被张忆琳浪费掉的几分钟宝贵时间默默哀悼。张忆琳发现她对祝宸威胁无果之后,彻底失去了淡定,她恨恨地望向祝宸,祝宸不为所动。他们就这样对峙着,各自等待另一方的风吹草动。事实证明,最先耐不住性子的始终是张忆琳——她暴躁的本质终于在两分钟之后暴露无遗,只见她双脚用力地朝地板砖跺下去,把自己此刻对祝宸的不满统统发泄到了无辜的地板上,然后气鼓鼓地大步走出了教室。

  祝宸朝张忆琳的背影望去,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自从张忆琳坐到自己旁边之后,祝宸原本波澜不惊的日子就一天都没有安宁过,简直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喂,敢不敢正常一点?别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好吗?我都快被你折腾出心脏病了。”

  “你才不正常呢!本小姐天天帮你接水,帮你打饭,陪我下一盘五子棋能死啊。”

  每天的日子就在诸如此类的对话里草草画上句号。祝宸非常无奈,每天既要面对满纸的数学公式,又要应付张忆琳的胡搅蛮缠,换了谁都会崩溃吧?他非常怀疑长期的一脑两用会不会使他留下精神分裂的后遗症。

  祝宸的生活原本很简单————当然,这简单只限于遇到张忆琳之前。吃饭,睡觉,做题,背书。同那些傻帽尖子生所做的一切别无二致。坚持,坚持,到了大学,一切就会不同了吧?每当祝宸的心累到轻轻一拍就散成粉笔末的时候,心里总会有这样一个异样坚定的声音对自己说。或许是当一个人忙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不感到疲惫,一张张试卷叠加起来摞在他的胸口,使他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中趋向麻木。当生活成为一种习惯时,万千的时光看起来都像是同一天。这样的一天缓慢地拨动着时钟的分针,拨着拨着,等拨到中午的时候,盛夏才姗姗来迟。

  后来呢?遇到张忆琳之后呢?

  祝宸苦笑了一下。是啊,遇到她之后呢?习惯被破坏了。,当一种习惯被破坏掉的时候,一天都会呈现出四季。除非过惯了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黄土高原居民,谁能受得了这种冷热颠倒的感觉。一开始,张忆琳最多只是问他两道数学题,上课的时候扭过头吵嚷着要祝宸听她讲一些无聊的笑话。虽然祝宸对此不太乐意,但还好,这还在他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直到某天,当他发现两只顶着青色乌龟壳的巴西红耳龟旁若无人地在他课桌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才彻底不淡定了。

  “啊啊啊,张忆琳你这变态,竟然在教室里养王八!”祝宸一屁股离开了座位,两根有些颤抖的手指指着课桌,朝张忆琳咆哮。难道她不知道我对乌龟过敏吗?祝宸明明记得有次他看到张忆琳文具袋上的忍者神龟都害怕了老半天,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明明是存心的!想到这里,祝宸有些愤怒地望向张忆琳,正好看到她双手插腰,嘴角微翘的得意模样。她眼睛一会儿望望天花板,一会儿望望地面,偏偏不看正在气头上的祝宸————这一幕落在祝宸眼中,就变成了赤裸裸的计谋得逞之后的炫耀。

  “你这是蓄谋已久啊。”祝宸已经一头黑线。

  “哼哼哼,谁让你不听我话的?跟我一起去后山会死吗?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在教室养王八,小心我报告老师哦。”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怕谁啊!反正我在那秃子眼中的形象早就毁了,也不差这一次了。”张忆琳朝祝宸扬起下巴,丝毫不惧他的威胁。

  “走,跟我一起去后山,不然待会儿你就跟小红跟小呆一起复习吧。”张忆琳说着,指了指两只乌龟。

  “好吧,养乌龟就养乌龟,还起这么文艺的名字。"看着居高临下的张忆琳,祝宸嘀咕了一句。面对张忆琳的威胁,祝宸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瞬间就软了下来。哎,谁让我对乌龟过敏呢?祝宸心有余悸地望了望那两只乌龟。听话地跟在张忆琳身后走出了教室,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夏风吹拂着后山的草坡,吹拂着张忆琳和祝宸的面颊,吹拂着天边的云团。云松软,祝宸担心它们一不留神就被风吹碎了去。张忆琳在前面一路小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铺着松土的小路上留下一串参差不齐的鞋印。祝宸一个人在后面不紧不慢走着,聒噪的蝉鸣声通过柱状的阳光传播而来,在祝宸圆领T恤上留下点点斑驳。

  “喂!快点啦。”张忆琳在前面朝祝宸招手,看上去像只快乐的蝴蝶,和刚刚的凶残判若两人。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张忆琳的脸却变得比孩子还要迅速,明明刚刚还看上去一脸阴郁,一转眼就堆了一脸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哦。”祝宸有些木纳地回了一句。暖熏熏的光晒得他既舒服又恍惚,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半梦半醒地地向前走。

  张忆琳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又或许是正处于迷糊状态的祝宸没有注意到她,被她逮了个正着。她手里多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跑到祝宸身边,趁祝宸不注意将它夹到了祝宸的耳朵上,然后看着痴呆的祝宸有些犯二似的“咯咯咯”地傻笑。反应过来的祝宸晃了晃脑袋,不想那朵小黄花被施了定身法似的赖在那里不走,祝宸无奈,只好老老实实用手把它拍掉。对于张忆琳一向的幼稚行为祝宸感到非常无语。

  祝宸望了望站在自己前面的张忆琳——雪白修长的双腿,自然垂下的刘海随风的节奏一起一伏,束紧的腰,清爽的牛仔短裤和白净的T恤,如果是对她不太了解的人经过,没准儿还真的被她人畜无害的清纯少女形象给欺骗了。祝宸眼神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忆琳,看着她白皙无暇的面容,就仿佛在看一株清新的夏天植物,亭亭玉立。

  “喂,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从实招来!”张忆琳被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祝宸搞得心里发毛,她还从来没有这么被人一直盯着看过。祝宸轻咳了一声,色迷迷地望着祝宸,笑着说:“张忆琳,不得不说,其实有的时候,你还挺可爱的。”

  祝宸忽然之间夸起了她,倒让张忆琳感到浑身不自在,不知道祝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双眼充满警惕地望着祝宸。

  “嘿嘿,不要紧张嘛。我只是在想,虽然你长得是有点抽象,不过我不介意,娶你做个小媳妇,其实还挺不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说:“唉,不行不行,我差点忘了。要是真的娶了你这个变态回去,还不得被你气死。”说完,祝宸一脸坏笑地望向张忆琳,张忆琳愣了几秒钟,然后,用超过十二分贝的声音对着祝宸咆哮:“你,去,死!”看着挥舞着手臂朝自己张牙舞爪而来的张忆琳,祝宸吓得脸都白了,二话不说就扭头向前方跑去,像在躲避一座正在垮塌,险些就要压到自己的危楼。

  “唉唉,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我累了,歇会儿,记得待会儿上课叫我一声。”祝宸被张忆琳追得狼狈不堪,扶着一棵香樟树大口大口喘气,他没好气地瞪了张忆琳一眼,说:“你是不是属马的,那么能跑。”

  “哼,跟本姑娘斗,你还嫩了点。”

  祝宸没力气跟她贫了,靠着棕色的树干坐在于风的撩拨下曳来曳去的青草地上,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响起一阵轻微的鼾声。

  “不愧是属猪的,说睡就睡。”张忆琳看着已经睡成死猪的祝宸,顿时一阵无语。她撇了撇嘴,似乎对祝宸这种把自己晾在一边,自己跑去做白日梦的不负责任行为极度不满。她环顾四周,此刻除了时有时无的风,只有鼓噪而单调的蝉鸣在安静的后山周而复始地嚣响。无人陪伴的张忆琳也顿感百无聊赖,于是紧挨着祝宸盘腿坐了下来。暖融融的阳光被沙沙摇曳的香樟树的枝叶裁剪,洒在她的皮肤上,一阵懒洋洋的困意开始在她身体里弥漫,眼皮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架。半晌,这片山坡的景色在她视野里开始融化,融化,融化成一团柔和的白光,最后晒到她垂下的眼睫毛上。

  白光融化进她的梦里,幻化成蔚蓝色的海。细碎的浪花中夹裹着阳光的味道,张忆琳站在一个庞大的海龟背上,望着前面站在另一个龟背上朝她挥手的祝宸,嘴里嚷嚷着:“小红快点,追上小呆。不许偷懒哦!”

  熟睡中的张忆琳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头一歪,倒在了另一个人的肩上。

  “是谁?是谁干的!快点自己站出来!!”此时此刻的教室里,带着金丝眼镜的秃顶班主任正在朝同学们唾沫横飞地大声咆哮,活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时间教室里无人吱声,噤若寒蝉。班主任拾起自己刚刚因为惊吓过度扔在讲台上的地理课本,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自己的茶杯————此时此刻里面有一只巴西红耳龟,正四仰八叉地浮在水面。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此时那只乌龟已经在他胃里安家了。

  班主任双眼扫视着教室,正好看见祝宸和张忆琳空着的位置上,一只同他茶杯里那只乌龟模样相同的巴西红耳龟,正在祝宸课桌上摊开着的几张草稿纸上爬呀爬,笨拙得像只蜗牛。

  “祝宸人呢?怎么没来上课?”班主任皱着眉头,疑惑地望着那只公然扰乱课堂纪律,挑衅他威严的乌龟,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恶作剧,会跟祝宸这样一向老实八交的学生产生什么关系。他之所以只问了祝宸,没有问张忆琳,是因为他早已经对张忆琳束手无策。对于张忆琳那种顽劣成性的学生,只要她不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一般他是不会过问什么的。

  他是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后山,两个人正在惬意地坐着白日梦。

  “啊呀,糟了!快醒醒。”祝宸在一阵手忙脚乱中醒来,看到歪在自己肩膀上睡得正香的张忆琳,手脚忽然感到有些拘束。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刚刚他看了下手表,此刻距离上课铃打响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他用力晃着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张忆琳,心里暗暗懊悔不已。自己怎么能指望张忆琳喊自己呢?明明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不靠谱的人。张忆琳被祝宸粗鲁地摇醒,蓦然发现自己歪在祝宸的肩膀上,虽然极力克制,但她脸上还是升起两朵绯红的云。

  “你你你,该死的祝宸,竟然趁着我睡觉吃我豆腐!”张忆琳故作生气状,内心却隐秘地升起几丝莫名其妙的甜蜜。

  祝宸没空搭理她了,匆匆地说了句“这次完了”,就迈步朝教学楼的方向跑去。只剩下张忆琳那句“等等我”在他身后孤零零地打着旋。奔回教室的路上,祝宸在心中不止一次祈祷,希望老师没有发现他,毕竟,明目张胆地旷课,他还是第一次。在过去,祝宸一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他力避一切不必要的麻烦。也因此,在老师和家长心目中,他虽然并不是那些所谓的尖子生,但因为老实巴交的缘故,也一直深得老师和家长喜欢。他希望过一会儿赶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并没有发觉他的离开————这样他就可以安静地在教室外等待下课铃响起,然后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走进教室。

  然而事实说明,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祝宸走到教室边的一霎那,班主任震天的怒吼声已经传到祝宸耳边。踌躇再三,祝宸还是硬着头皮,在班里六十多名同学齐刷刷目光的注视下,以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了句“报到”。话音刚落,张忆琳紧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跑到他身边,嘴里还抱怨着:“死祝宸,等等我能死啊!”

  班主任的脸呼吸间变得铁青,像是刚刚被搜救队员从北极冰窟打捞上岸的落难同胞。祝宸脸色通红地站在教室门口,旁边站着看上去狼狈而滑稽的张忆琳。

  “祝宸,下课到办公室来一下。”长久的沉默之后,班主任甩下这样一句话,摇着头离开了教室。

  自从那次祝宸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之后,他就不怎么搭理张忆琳了。张忆琳因为在教室养乌龟而无任何意外地上了学校的通告栏,而关于祝宸和张忆琳的流言也在那个时候不胫而走。祝宸偶尔在去饭堂打饭的路上遇见张忆琳和几个闺蜜手挽手从他身边经过,总是能听见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混作一团的暧昧的笑声————而张忆琳却一反往常,每次见到祝宸,都双颊发烫地勾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祝宸隐约能猜到一些什么来,但他惟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或许沉默,才是应对这一切的最好的办法。就连班主任,都开始怀疑起他跟张忆琳之间的关系来了。祝宸还记得那次被叫到办公室之后班主任对他表现出来的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种男女之间发展不正当友谊的行为,按理说是应该被学校处分的。但念在你之前在班里的表现还算不错,就饶你这么一次。六十天,你好自为之吧。”

  “如果你继续跟张忆琳这种每天不思进取的学生混在一起,早晚得毁在她手里!”

  班主任的话听起来像劝告,但更像是警告。这些话猛烈地冲撞着祝宸的心,冲开了他跟张忆琳之间暗暗滋生的情愫,使他不得不跟张忆琳保持距离。

  日子似乎恢复到了从前————万千的日子都像同一天的从前。祝宸吃饭,睡觉,做题。虽然他依然和张忆琳两个人坐在一起,但他再也没有主动跟张忆琳说过一句话。张忆琳每次想跟祝宸像从前那样开玩笑的时候,看到祝宸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嘴里的话就不知偷偷溜到了哪里,无踪可寻了。她大概能猜到祝宸不理她的原因。只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从我们坐在一起的那时候起,后面的一切都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了吧。祝宸想。他不得不说,张忆琳除了性格太过于活泼,有些倔脾气,学习不行之外,其它方面是可以称得上优秀的————清纯可人,唱歌跳舞样样都行,还曾经以美术专业第二名的成绩考入落惠四中。虽然张忆琳有时候很烦,但是,正是这样一个让祝宸又爱又恨的人,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可是祝宸根本没想过能跟她有什么交集,就算她确实很讨自己喜欢——可是这又如何呢?喜欢,终究只是喜欢吧。高考这双巨大的铁爪,直接将祝宸刚刚滋生,还未成型的暗暗情愫,拍成了肉眼难辨的粉末,拍碎进了空气中。

  “祝宸啊,你每天这么拼命学习,是为了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考一个不错的大学啊。”

  “干嘛非要考一个好大学呢?”张忆琳寻根问底,好奇心泛起时的张忆琳呆萌得像个小猫。

  “不知道唉,你看,大家都在这么做呢,有的事没有理由吧。”祝宸指了指班里伏案苦读的同学,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你说————等到高考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每天腻在一起开玩笑了吧。”张忆琳手支着下巴,眼睛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怎么忽然说到这个?”祝宸停下手头的作业,有点奇怪地看着张忆琳。

  “没有啦,偶尔感慨一下不可以吗。”

  “或许多愁善感,无病呻吟是你们女生的通病吧。特别是你们这种学艺术的女生。”

  “喂,死祝宸,不许你这样歧视我们文艺女青年。”

  “放心,如果将来真的没机会见到了,我也会经常找你玩。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是吧?同桌?”祝宸说完,明朗地笑了起来。窗外的光射进教室,把萦绕在祝宸白色衬衣周边的尘埃都点染得皑皑发亮。张忆琳望着闪闪发光的祝宸,恍惚中仿佛看到一轮始终悬挂在她生命中的太阳,温暖着她有些凉下去的心。

  “算了吧,我才不指望你能想到我呢。”张忆琳朝祝宸挥了挥手,也同时挥去自己诸多的胡思乱想。

  “你渴了吧,我去帮你接水吧。”

  “啊呀,这次月考你又进步了呢。第八名,不错不错,继续加油哦。”

  “香樟路的路灯坏了,晚上我一个人回去害怕,你能送我回家吗?”

  “祝宸,快去帮我买卫生巾,我肚子痛得走不动。”

  “祝宸,能帮我把皮筋束到头发上吗,刚刚掉了哎。”

  “待会儿拍毕业照,我们能站在一起吗?”

  “祝宸,下次调位我们还坐同桌好吗?”

  好吗?

  张忆琳的音容笑貌,像倒带的电影在他脑海中杂乱无章地闪过,祝宸晃晃脑袋,想把这些凌乱的思绪晃出脑外,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摆脱张忆琳这三个字在他记忆里频频出现。想来也不太可能吧————对于一个长久陪伴在你身边的人,你想要完全摆脱这个人留给你的羁绊,除非你忘光之前的所有记忆。

  “张忆琳。”当祝宸习惯性地扭过头去叫她的名字时,回应他的却是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对啊,现在的话,我们已经不再是同桌了,祝宸叹了口气。上次班里挑座位,张忆琳和祝宸毫无意外地分开了。在按照班级名次挑座位的班里,张忆琳分数倒数,又没有祝宸帮她抢位置,除了后面几排之外,她还有什么可挑的呢?祝宸有点内疚地扭过头去望向教室后面,一个个参差不齐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目之所及,只有白晃晃的灯光。和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两个人同桌的生涯就在这片压抑的空气里无疾而终。

  祝宸低头演算着一道颇有难度的数学题,课桌上是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试卷。

  距离高考还有六十天,五十天,四十天,三十天。日子一天一天少了下去。日子随着翻飞的纸卷,和聒噪的蝉鸣,一天一天变薄。只是耳边却少了张忆琳的窃窃私语。

  张忆琳,无论如何,你自己也一定要加油。祝宸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她。

  对啊。要加油。

  祝宸推着自行车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晚自习刚刚放学,远处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远。微弱的路灯打在柏油路面,烙下一层蜡染的黄,凉风时有时无,撩动着他些许沉闷的心。只剩三十天了,他仿佛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前方的终点了。这些天来没日没夜的复习,使祝宸整个人看上去都瘦了一圈,但是,面对从前感到棘手万分的高考,他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的自信,哪怕只是一点。应该会有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了吧,祝宸望着柏油路面,长舒了一口气,他喜欢这种掌控未来的感觉。前方的路很昏暗,如果不是有路灯的照耀,在这一片漆黑里根本寸步难行。祝宸推着自行车,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下一个路灯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抛向前方。看到一个穿着雪白连衣裙的纤瘦女孩,低着头,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在夜色中,那一抹雪白是那样突兀,像一朵开在黑暗中的鸢尾花————这背影是那样熟悉。就算隔着夜色,仿佛也能嗅到一股记忆里独有的清澈。

  “张忆琳。”祝宸有些生硬地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这三个字了吧。有多久?其实也没有多久吧,但他还是感到几分别扭。

  前方的背影颤了颤,有些惊讶地转过身。这一转身,似乎花光了她这些天来积蓄起来的所有勇气。祝宸看她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一滴晶莹的汗粒。

  “张忆琳,你......”祝宸开口,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得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张忆琳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嘴唇,说:“没有啊。去我家那条路上的路灯坏了,我只好走这条路了。”

  “上来吧,我送你回去。”祝宸边说着,边骑上自行车。

  “这怎么好意思呢?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慢慢走,没事的。”张忆琳回答,白皙光滑的脸不好意思地扭向一边。

  “我说啊,你怎么跟我客套起来了?快点坐上来吧,这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祝宸一脸严肃地对张忆琳说。

  “那...好吧。”张忆琳吞吞吐吐回答着,最后还是乖乖坐到了车后座上。她犹豫了一下,用右手搂住了祝宸的腰。

  张忆琳安静地坐在后面,看着眼前缓缓倒退的风景,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祝宸骑得很平稳,张忆琳心里很安稳。这个男生还是和以前一样,令自己感到温暖,像一个小太阳,温暖着张忆琳逐渐冷却下去的心————和希望。这份温暖能持续多久呢?会不会一直伴着自己?张忆琳望着头顶上方漆黑的夜空,闪烁着星辰的眼睛里平添了几丝落寞。

  “张忆琳...你复习怎么样了?”祝宸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还行吧。”张忆琳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还行”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来回答他。事实上,张忆琳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她之前欠的学习债太多了,想要仅凭专业考到一个不错的大学,是根本没可能的。

  “你呢?一定复习的很好了吧。”张忆琳试探性地问道。

  “我和你一样,还行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本应该没什么问题。”祝宸轻松地说,话语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信。

  “嗯,那要继续加油喽。同桌,你一定行的。”

  “恩啊,同桌你也是,我们一起加油。等到高考之后,我请你吃大餐。”

  听到祝宸明朗的说话声,张忆琳像从前那样笑了起来,这是他们这些天来唯一的一次交谈。只是笑声过后,她抬起头幽幽地望向祝宸的后背,脸上却闪过一丝无奈。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祝宸的后背上。正在骑自行车的祝宸身子轻微颤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到了。”祝宸轻轻说了一句。张忆琳抬起头,看到了她无比熟悉的家,二楼还亮着灯。祝宸把车子停稳,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张忆琳。她的脸旁依旧是那样恬静,白皙,像一块无瑕的玉。

  “张忆琳,你...”祝宸看着近在咫尺的张忆琳,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祝宸?”张忆琳目不转睛地望着祝宸,眼睛里是满目的碎光。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句晚安。”祝宸说完,咯咯咯傻笑了起来。

  “我说,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张忆琳说着,目光深深地地看着祝宸。

  “我好心跟你说晚安,你却挑我毛病,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切,谁稀罕啊,爱说不说。”没几句话,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接下来,似乎两个人事先约好了似的,双双沉默了下去。沉默了许久许久。

  “那...晚安。”祝宸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张忆琳。

  “晚安,傻祝宸。”

  祝宸目送着张忆琳的背影,像望着一株渐行渐远的,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夏天植物。

  其实我是想说,张忆琳,对不起。我最好最好的同桌。祝宸抬头,连月亮都藏匿进乌云里了。这样,我就可以在黑暗里流泪了吧。

  高考那天天空晴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学校门口被家长,老师,等待进场的学生,出租车围得水泄不通。天空浮泛着一粒粒碎块状的云,与大地上绵延的香樟树的翠绿相映成趣,使这一天看上去那么平淡无奇。祝宸最后一次检查了文具袋,确定带足了高考需要的所有物品之后,随着密集的人流淡定走进了考场。

  等待发卷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六月伊始盛夏的酷热已经初露端倪,祝宸感到头脑昏昏沉沉,像中暑一样难受,以致于发卷之后的十分钟都没有进入状态。祝宸打开文具袋,看着一张一寸的女生照片,它安静地躺在文具袋的一角。女生长发及肩,白皙的脸庞上凝固着如花的笑脸,这笑容祝宸熟悉无比,在万千个黯淡无光的平凡而难熬的年月,正是它在时刻温暖着自己,时刻在对伏案不语的祝宸说着,要加油噢。

  要加油噢。祝宸感觉萦绕在身体里挥之不去的酷热减轻了许多。祝宸伏案沉着地应付着一道道题目,随着高考的进展,他心情也放轻松了几分。终于————当祝宸划下英语试卷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卸下一旦沉重的包袱,心里一阵空空荡荡。没有想象中发挥失利的难过,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此时此刻他再也提不起任何心情来了,望着挂钟秒针滴答滴答的响声,望着周围奋笔疾书的考生,好像这一切都变得与自己无关了似的。

  终于,象征着高考结束的铃声响了起来,收卷完毕之后,学校里霎那间沸腾了起来。祝宸至今还记得,他在走出学校的路上,盘旋在耳边的同学们发出的嚣响,他们互相搂抱,又分开奔跑,像在庆祝劫后余生般欢乐地在树荫间起舞。祝宸望着被一双双手抛飞向半空的书本,纸卷,像和平鸽般在半空中挥舞着翅膀,呼啦啦地掀起一阵阵气流。

  掀起一阵阵呼啦啦的气流,包裹住在飞速前进的时光中,兀自快乐悲伤的人们。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祝宸作为高三六班一匹最耀眼的黑马,顺利收到了中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老师的赞许和家长的肯定终日将他包围,每天都不乏登门道喜的亲戚朋友,祝宸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关注过。他看着每天向亲朋好友骄傲地炫耀自己的母亲,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机械地应付着这一切,像在观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收到通知书的第二天,他给张忆琳打了电话。然而,收到的却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冷冰冰的回应。祝宸心里忽然升起几丝没来由的落寞。许多天之后,祝宸才从一个同学的口中得知张忆琳高考失利的消息。在她唯一引以为傲的专业考试中,她竟然也出乎意料的失利。

  “祝宸啊,听说她在专业考试中画人物肖像的时候,画着画着就画走了样,模特明明是个中年的妇女,她最后竟然画成了一个男生。要知道,她的专业可是一直被学校所看好的啊,真是令人费解呢。倒是你,祝宸,竟然......”

  还没等对方说完,祝宸就啪得一声挂断了电话。此时此刻,仿佛有一根针扎在了他的胸口似的,疼得他呲牙咧嘴,却又偏偏流不出眼泪。他望着握在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忽然有将他撕去的冲动。高考高考,自己等待了三年的时光,就是为了眼前的结局吗?

  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大理石地板,滴落在他拿在手中的一张女生照片上。

  影子陪在身旁,

  细数那些过往

  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谁把月缺换成月圆

  我用未来换你我的缘

  从来风花雪月无常

  我却不能笑着遗忘

  此时此刻学校喇叭里响起的,是爱乐团的天涯。一年后的落惠四中,一成不变的风景,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做着与自己无关的喜怒哀乐从他身边一一经过。一年了,又折返到似曾相识的盛夏,他看着一个手里攒着录取通知书的女生小跑着经过自己身边,和她母亲拥抱在一起,就像已经拥抱住了未来。橙红色的夕阳下,所有人都向前着方渐行渐远,背影很快就模糊下去。只有祝宸的记忆,还那样顽固地停留在去年的盛夏————那个空气里洋溢着翠绿的季节。一年的大学时光,这段时光已经被我遗忘了多少呢?祝宸想————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想要忘记一个陪伴你度过漫漫时光的人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忘光之前的所有记忆。张忆琳,你还好吗?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夕阳,祝宸背光的脸庞上烙染上一层厚厚的落寞。

  “——祝宸,你怎么在这里啊?”

  一个清甜的女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是那样熟悉,熟悉得即使相隔着光年,他也能通过空气嗅到声音里夹裹的温暖。

  祝宸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正朝着自己微笑的女孩。这久违的微笑像云朵一样轻柔地将他包围。

  白色的裙摆微微被风扬起,熟悉的脸庞上烙着一层久别重逢的欣喜。像一株清新的夏天植物在风中亭亭玉立。

  “张忆琳,你......”祝宸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又忘记了该要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

  “你考的什么...”祝宸有些犹豫地问道,到了嘴边的话却又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张忆琳此刻拿在手中的大大的通知书信封,如此眼熟。

  “你猜?”张忆琳冲祝宸狡黠地一笑,眼泪已润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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