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期。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致郑振铎信中说:“不动笔诚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记一男一女,持刀对立旷野中,无聊人竞随而往,以为必有事件,慰其无聊,而二人从此毫无动作,以致无聊人仍然无聊,至于老死,题曰《复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过愤激之谈,该二人或相爱,或相杀,还是照所欲而行的为是。”
鲁迅的作品中,看客形象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比如他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写到:“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 军捕获,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又比如在《药》一文中写到:“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鲁迅对于看客的描写比比皆是,在《复仇》中自然也不例外。
首先是一对无名男女的出场,“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他们俩“赤裸着全身”是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而“捏着利刃”又表现的是一种仇恨的感觉,二者有一种矛盾与对立。然后是看客的出场,“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这就是鲁迅笔下典型的看客形象。众人就像是感觉到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发生了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来争先恐后的观看这即将发生的事情。“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这是对看客形象的细致描写,既形象又让人感到恐惧,不寒而栗。而且,看客们“衣服都漂亮”,而被围观的男女却“裸着全身”,对比好不鲜明。看客们早已准备好欣赏这一场“表演”,但“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被围观的男女仿佛静止了,停止了一切的活动,于是乎看客们由满怀期待到“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这段对于无聊描写得淋漓尽致。看客们本来满怀期待而来,却失望而去,他们的这种失望的情绪相互影响,最终感染了全部的看客,于是他们终于走了,失败而去。而“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最终被看者胜利了,他们“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完成了复仇。
在鲁迅的作品中看客常常作为一个群体出现,正如“路人们从四面奔来”构成了“看客们”,并且与那对男女形成了“看”与“被看”的对立模式。在这篇文章里,看者为庸众,他们无聊至极,愚昧落后,麻木混沌,显示的是人性的残忍;而被看者为独异个人,他们爱憎分明,是这个时代的先驱者与启蒙者,是少数的觉醒在这个时代的觉醒者,他们之间本就是对立的。那些独异个人想要竭尽全力救助那些民众,然而那些愚昧的民众却只做看客,觉醒者要救民众,却反被民众迫害。于是乎在《复仇》中,他们只得对民众施以报复,那些被报复的人是曾经想要救助的人,所以最后的复仇成功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绝望与悲凉。鲁迅日本时期的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即怀有强烈感情叙说拜伦对所欲拯救的希腊民众的失望,如“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也足见其对于庸众的失望。
鲁迅对于中国看客的愚昧与无聊向来是进行批判与讽刺的。这一点在鲁迅弃医从文的选择上体现的很明显。在“幻灯片”事件后,鲁迅深深感到“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而如何对看客进行改造,也是鲁迅思考的问题。这些看客们因为无聊至极,因而对于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注,想要“看戏”的兴情十分迫切,让他们无事可看就是一种方式。《复仇》中两个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看客们得知后就“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然而这两个人“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是看客们更加无聊,无事可看,最终无奈散去。
《彷徨》中有一篇《示众》,对中国看客的愚昧和无聊,进行了集中的“示众”。在同一时间聚集了难以数计的人物,但没有对他们进行细致刻画,因为他们是一个群体——看客,看客心态是中国国民共有的病态。而《复仇》中的看客自然也是其中的组成部分,这些看客形象也正体现了中国国民劣根性。在当时中国近代转型的艰难时期,鲁迅对国民性的洞察与批判,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