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时还会想起她，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

      8月27号，我在教室门口见到她。她很清秀，未语先笑，两颗小虎牙调皮地露着，于是两只小眼睛就眯了起来，和眼睛上的两弯眉毛一配合，就像两对倒扣着的大括号和小括号。

      我给她安排了座位，又告诉她宿舍在哪儿，到那里充饭卡等等。她把肩上的背包放在课座上，也不收拾，就往外走。

     “你是我们的班主任吧。”看到我点头，立刻就拉住了我的手，摇着说：“好啊好啊，我叫林嘉清，那儿是我的妈妈，”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走廊尽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由于光线暗，看不真切，“我去充饭卡，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走了几步，转身冲我摇摇手，走了。

    协助我的白老师笑了，问我是不是认识她。我说第一次见。白老师就埋头填表，摇了摇头，说：

     “现在的学生们呐……”

      我笑笑算作回应。心里想，是啊，现在的学生们，已经不是我们上学时候的样子了。他们开朗、直爽、热情，这些是错误吗？不是吧。正想着，又有学生来报到，就急忙接待去了。

    “老师，我回来了。”我身后突然一嗓子，回头看，是她，林嘉清。正想问她安排的怎样了，她先说：“老师，你这一头汗，累坏了吧。你歇歇，喝点儿水，我替你做，你旁边指导着就行。”我还要拒绝，她已经把我一拉，自己坐在了桌前。

      我喝了一口水，问她她妈妈呢。她呵呵地笑着说她走了，回去了。她家大同的，还要开车回去。“我是第一次来太原，坐了五个小时的车。我妈的技术，上高速还走错了路，路痴。其实我也是路痴，走路上总……”她没有说下去，接待新来的同学。

      白老师使了个眼色，说：“这是个好班干部啊，值得培养。”

     “我不想当，初中就作了三年班长，腻了，一说当班长就想吐——麻烦同学你再说一遍名字，'嘉慧'？和我一个字，我们是姐妹吧——老师，我当你的助手就行，班干部我不干。”她的头转来转去，和我说话就看我，回答同学的提问就看同学。我就劝她安心接待，不要管班干部的事儿了。

       贺嘉慧离开了，她看看白老师，问了白老师的姓，又问了所教的科目，就说：“数学？白老师，我最怕数学，以后你可手下留情呀，说不定我给您丢脸呢。”白老师要她有问题就到办公室找，林嘉清答应着，把贺嘉慧的资料填进《新生报到登记表》里。

      白老师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嘴前，冲我做了个吸的动作，我心领神会，跟着他进了厕所抽烟。

    “这是个将才，看你能不能用好了。”白老师吐着烟，冲厕所门示意了一下。

       我点点头。我看出来了，毕竟十多年的老班主任了。以我的经验，这样的学生，善于沟通，有一定的组织能力。用好了，自然是班主任的左膀右臂，可是，用不好呢？

       用不好会怎样？谁知道！

       二

       我对她的了解在逐步加深。

       她的父母已离异，现在跟着妈妈。只是为了照顾影响，她的爸爸和妈妈总是一起来接送她。她到太原来上高中，恐怕和这也有关系。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没有问她。

    “其实有什么呢？离了就离了，现在离婚率这么高，不是怎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我爸爸的那位我也见过，比我大不了多少，还没我好看呢。老师，我以前特佩服我爸，自从见了她的那位，我开始怀疑他的品味了。老师，你说，男人到了中年，是不是就会品味降低了？”

      这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复。心里觉得不舒服，明知道她说的也有道理，可就是不舒服。

    “哈哈哈，”她突然笑起来，这次两颗小虎牙完全露了出来，“你也是中年男人呀！我忘了，哈哈哈，你也，老师，你的品味老高了，我不是说你的。”

   “瞎说什么啊。”我制止了她继续说的念头，已经有老师抬起头看我了。

   “说你的数学吧，怎么又不及格？找白老师补课没有？”

    上次她妈妈来时，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转交白老师，好让她“吃一点偏饭”。白老师就一周抽三个小时给她补课，补了一段时间，白老师冲我摇头，苦着脸说能不能把钱退回去呀，太痛苦了，我需要从初中补起。

      我知道退是不可能的了，安慰了白老师几句。

       一说到数学成绩，她的快乐就烟消云散，“我已经很努力了呀。老师，这怕是基因的问题，我妈妈的数学就不好，我爸爸的数学还将就，所以，他们的基因中，就缺少了数学这个分子。我不想补了，老师，你能不能和白老师说说，把我的数学课代表也撤了吧。每次收作业，痛苦死了，贺嘉慧都比我高了好多。”

      我自然不能答应。说了一大堆课代表的好处，要她想着高考，想想未来。她显然不太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

      但她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问我元旦节班里怎么过。

     “还早着呢，想那做什么。”

   “给你准备一份礼物，先保密着。”她说着往办公室外走了。

    “我可真羡慕你和你的学生的关系呀。”一个老师笑着对我说。

     我笑了笑。听出这句话中的揶揄了，但我不想辩解。许多时候，只是标准和思想的不同，辩解不但不会化解矛盾，反而会使矛盾升级。所以，不如沉默。我理想中的教育，是老师和学生之间，建立起心灵上的沟通，而不单单是知识上的传递。我看着她临出门时，门边探出头来，冲我笑笑，接着挥挥手：“老师，走了啊。一定要少抽烟，你答应了的。”

      我很快乐，尽管我的脸上，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三

       感觉元旦是突然来到的。

       当学生们连上课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时，我才意识到元旦就要来了。没办法，整天忙这忙那，开会、备课、写教案、改作业，我已经忙得忘了人是可以生病的了。

      下了课，我刚进教室，她就跟了进来，后面跟着贺嘉慧。她站在桌旁，背着双手，偏着头，看着我嘿嘿地笑。

     我看看她，再看看嘉慧，又看看她，忍不住了，问：“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快说。”

       她嘿嘿笑着，手从背后弯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四四方方的包裹。

       看到我意外的眼神，她就笑得更加得意，故作神秘地问：“元旦快乐！你猜，给你什么。”

      我无心玩，笑着挥挥手：“给就放下，不给就拿走，懒得猜。”

       她小心地打开包装，竟是一方精美的玻璃烟灰缸。

     “你不是让我少抽烟吗？这……”

    “是呀，你看仔细点儿。”说着，她用食指指给我看。

     玻璃烟灰缸的底部，一行阳文写着：我不想看抽烟。

    “这是我定做的，”她反常地一脸的平静，“早就订好了。”

      我内心非常感动。这时她把我桌子上用来当烟灰缸的一次性水杯拿起来，说：“你忘了我经常给你倒这个杯子了？每次我都数，有一次竟三十九根，一天的时间。老师，”她又开始笑起来，对坐在我对面的白老师说，“我们老师这么黑就是抽烟抽的吧。嘿嘿，对了，白老师你也抽烟。sorry。”

      白老师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她端着我的一次性烟灰杯往外走，边走边说：“它下岗了啊，你也不告别一下？”

      元旦那晚，都嗨翻了。各种节目表演完，班长推出一座一人高的七层蛋糕来。教室里息了灯，我把上面的蜡烛点燃，这时候，全班同学唱起了我们自己创作的班歌。班歌一停，班长一声令下，昏暗中开始了“蛋糕大战”。当是时，尖叫声、讨饶声、咳嗽声、嘻笑声，斗嘴声，桌椅移动的声音，气球爆炸的声音，一时齐发。

       我的头上被涂了很多，开始时还抵抗躲避，后来干脆直直地站着，闭着眼，任由他们在脸上涂抹。这样一来，他们反而觉得每意趣，转身去找其它人了。到最后开了灯一看，每个人都换了模样，教室里几乎到处都是奶油和蛋糕。刚开灯时，大家愣了两秒，紧接着就都忍不住指着别人大笑起来。

     结束后，班干部全部留下打扫卫生。我在水房洗了头发和脸，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衣服上，也沾满了奶油，就脱下来用湿毛巾擦。这时，她拎着拖把进来洗。就说回去洗吧，毛巾擦不干净的。

       我叫苦说最发愁洗衣服了等等，她停下洗拖把的动作，说：“那给我，我拿回去给你洗吧。”

      我急忙拒绝。转身要走，她笑着说：“老师，你今天白多了。”

     我知道她在取笑我的黑，也不搭理，到教室看看，见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锁了办公室，就回宿舍。

       四

      过了年，我们班的成绩终于超过其他班，稳稳地站在第一的位置上。四月，学校里评选优秀，榜上没有我的名字。

      我有些不高兴。论成绩论绩效，无论从哪方面论，在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和优秀班级之中，至少要占一个，但就是没有。

       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烟。白老师理解我的不快，出去时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说什么。说我给你把门关上吧，你一个人静一静。

     “报告。”是她在外面喊。

        我没有应声。

    “报告！”听得出，声音有些着急。

      我还是不动，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听有关的任何话。上课时，班长就问我凭什么没有你也没有咱们班？这不公平。能说什么呢？说这评优就是不公平？说领导有领导的考虑？

       我什么也不能说！

       在办公室里，抽着烟，我的肘部支在膝盖上，想哭。

      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是校长，让我到他办公室一趟。

       这是我第二次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次还是当时面试完以后。

       校长很亲切地让我坐下，把一封信递给我，同时把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说：“你们班那个女生，很有魄力，进我办公室，好家伙，推门直入。有气势。”

       我误解了他的话，忙说是我工作没做好，教育的不够。校长坐在我的旁边，抬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说：“小丫头可以培养，我想让她到学生会。你看看，文笔也不错啊，够劲儿。”

     我低头看信，先看抬头，写的是“七班学生致校长信”，再看落款，署名是“七班全体同学”。看完了内容，大致是说我为了把班级搞好，如何的投入如何的不顾自己，全班如何实现由差班变为优班等等。看字体，是林嘉清的，但看语气，是贺嘉慧的。我尽量装出不动神色的样子，抬头看着校长。

       校长拍拍我的手：“好好干，我们不会让好老师埋没的，你的事迹，我已经让办公室准备了，作为典型事迹，在学校里推广。”

       说实话，我想推辞。还没有出口，校长就起身回到了办公桌后面，我知道该离开了，就起身告辞。

      远远地，就看到几个班干部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他们笑嘻嘻地看着我，谁也不说话。我故意一脸的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开门的时候，她小声地叫我：“老师。”

      我转过身来，对班长笑着说：“你们干的好事！”

      在我转身进门的那一刻，看到他们互相抱成了一团，我的脚刚踏进门口，听到他们一起高声喊：“乌拉！”

        五

       她进入学生会，做了副主席。更忙了，原先每天必到的办公室，也来的少了。我有些担忧，因为她的成绩。

      后来，我发现她经常和一个胖胖的女孩子在一起，有一次甚至发现她晚上不归寝，和那个女孩子睡。对那个女孩子，我早有耳闻。有一次，那个女孩子和生活老师吵了几句。过了没几天，她假装到生活老师办公室借东西，端着一杯开水，经过生活老师前面时，假装一个趔趄，一杯热水全泼在生活老师身上。她又是道歉又是用毛巾擦。要知道，这种情况下，正确的处理办法，是马上将浸透了开水的衣服脱下。她用毛巾按着，无异于加重了烫伤。生活老师经这一泼，有苦无处说。不久就辞职了。

      我和那个女孩子的班主任也熟，问她的情况，他一脸的无奈：她？躲着点儿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心机的，这么小，要是再过几年，呀，不得了呀。

     我把林嘉清叫进办公室，慢慢地问她学生会的事，她的学习，她的父母，她的同学，最后提醒她要注意交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等。

    “我知道，”她有些不耐烦，“这话我听过无数回了。她怎么就不好了，为人仗义，对我很好。”

      “她的人品……”我有些急。

     “她人品怎么了？就说那次泼水的事儿吧，是生活老师先骂她，她才那么做的。作学生的，凭什么就应该受老师的骂？”

    “我也是老师！”我的声音提高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的怒气，被这一句话销去了大半，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老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最后一句，我希望你冷静想想。你想想你妈妈，她是不是希望你这样。”我冷冷地说。

      她的身子一颤，也不回头，抛下一句话，走了。

     “不要跟我提她。”她说。

       猛然间想起来，近两次她妈妈来看她时，同来的不再是她的爸爸，是一个新面孔的男子。

    我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暗骂声“混蛋”。

      七

    期末考试，她因为把手机带进考场，手机被没收了。监考老师把手机交给了我，希望我好好教育她一下。

      我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考最后一场前，她走进了办公室。

     “老师，把手机给我吧。”

      我看着她，说：“咱们班的班规你不是不知道，况且你又是班干部。一旦发现用手机考试作弊，就不允许再带手机。你不是不知道。”

     “我没有作弊。”

    “带进考场就是作弊。考前我强调过的吧。”

       她低下了头，一会儿嗓音里带着哭腔，“老师，给我吧。”

      我有些不忍，但一想到班规，就冷下了脸，暗中咬咬牙。

     “老师！”嗓音里带着几分撒娇。

     “不！”我咬着牙说。

     “好！”她转身向外走，撂下一句话：“我本来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喊了一声。

      她要开门的动作停住了。突然，她转身，疯了一样扑过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小腿，大声地喊起来：“你杀了我吧，不给手机你就杀了我吧……”

     我彻底地蒙了，本能地用手去推她，到了离他就几公分的地方，猛然抽回手。

       我想不起来那天她是怎样从地上起来，又怎样离开办公室的。也想不起来最后我怎样回到宿舍的，只记得，过了两天，她的妈妈来了。在走廊尽头的那片空地上，她的妈妈连声地说着对不起。那个男子递给我一支烟。

       我看看手中的烟，用手指把它揉碎了，平静地说：“没什么，真的。我已经决定辞职了。”

       他俩吃惊地看着我。

     “现在辞职，不好找工作……”她的妈妈说。

    “我不再干教育了。”我笑了，说完这句话，说声不好意思，转身离开。

       八

      这件事已经过去八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