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岁月

文/月照琴台

那一年,我中考落榜了。因为少年那点可怜的自尊,我不愿再回学校复读。同年冬天,恰逢父亲单位招工,于是我暂时下厂做了工人,不久就上了施工前线。

我们十几人经过一周的入厂教育,被分配到了各个施工队,大家很快有了自己的师父。让我郁闷的是:人家的师父都是年岁大的老工人,我却摊上一个二十五岁的毛头小伙,年轻轻的,能跟他学什么呀?自叹点儿背的同时我又是灰心又是失望,从心里看不上这个比我只大九岁的师父。谁知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对师父刮目相看了。

学徒之初,我几乎什么也不会,别看从小在油区长大,可对于油田施工什么的,我还真是一窍不通。

一天,我和同学配合师父做预制,别看他平时乐呵呵,一干起活,那叫一个严肃认真。但见他边看图纸边下料,有条不紊,细致认真;我偷瞄了眼图纸,好复杂啊,点点杠杠、密密麻麻,各种不知名的符号聚在一起,我看的眼晕,这哪是图纸分明是天书嘛!不由暗自感叹:什么时候我也能看懂这“天书”就好了。

正在胡思乱想,师父说:“拿个弯头来!”那时,我连弯头长啥样都不知道,因此没听明白,又不敢问,小声和同学嘀咕:“师父让我拿个什么?”

同学是电焊学徒,她更不懂,说道:“听着好像是什么暗头?”

“暗头?暗头是什么东西?师父说话含糊不清,会不会说的是砖头呀?”

同学连连点头:“嗯,一定是砖头!”我赶紧跑到工房后面,找了块砖头递给师父。师父莫名其妙地瞪着我:“拿这个干什么?”看他虎着脸,我怯生生地说:“您不是要砖头吗?”

师父急了:“弯头!我让你拿个弯头!连弯头也不认识吗?”

我窘极了,摇头说不认识,师父气冲冲地站起来,上工房拿来弯头给我看,他随之说的一句话更让我无地自容:“亏你还是油田长大的,弯头都不认识!”

旁边干活的几个师傅哈哈大笑,我又羞又愧,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同时心里对师父又是怨又是愤,这不成心让我丢脸嘛。接下来几天,除了干活,我有意躲着师父,不想跟他说话。

一天晚饭后,师父来叫我,我不情不愿地跟在他后面,不知他要干啥。谁知,师父首先为那天的事向我道了歉,说只怪自己性子急,脾气不好,不该那么说话,请我原谅。接着他递给我一本管工初级技术书,让我没事好好看看,不懂就问,不要害怕。我捧着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几天来笼在心头的阴云随之飘散,我轻松了许多。其实经过这一事,我也深刻体会到无知无识的可怕,下决心要好好学,不能再闹笑话。

“弯头事件”以后,我开始认真地学习技术。师父又是理论又是实际,有讲解有示范,耐心地教我,我进步了,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图纸了。慢慢地,我对师父由轻视到敬重,他对待工作的细致认真,为人处世的温良谦和,无形中也影响着我,感动着我。

为了锻炼我,每天施工前,师父让我为他准备工具和材料,每天需要什么都要根据施工内容来备。可我总是丢三落四,所幸现场离驻地不远,可以跑回去拿,为此师父没少尅我,可我总是屡教不改。

有一次,我们到远离驻地的地方施工,到了那儿我发现水平仪又忘带了,正准备朝别的师傅借,师父黑着脸喝道:“回去拿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回去拿,多远啊!”

“谁让你又忘了?回去拿去!”

看师父生气的样子,我不敢再说什么。想想来回二十多里地,我还穿着沉重的工鞋,啥时能走到啊?我哭的心都有了,又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待我气喘吁吁拿着水平仪回来,两条腿如同灌了铅,而师傅们都该收工了。

从那以后,我做事再也不敢马马虎虎了,我始终记着师父的话:“不管做啥,不做则已,做就要认真做好!

别看师父平日对我那么严格,生活中还是特别照顾我的。那时施工条件艰苦,说早出晚归,风餐露宿一点也不夸张。由于施工任务繁重,来回不便,午饭我们一般在现场吃。别的师父都是徒弟给打饭,我师父不让,他说我又瘦又小,车帮都够不着,反过来都是他打给我。于是母亲给我换的饭票许久都用不完,师父让我省下钱来买书,而且隔三差五,他还带我下馆子,打打牙祭……

我那时侯脾气有些倔强,有时不免跟同伴“抬杠”、拌嘴,有时还怄气,师父知道了,不厌其烦地开导我,他总说:大家聚在一起是缘分,相互之间要宽容忍让,不要斤斤计较。

第二年初秋,我们转战河北晋县,在一座石油联合站施工。一天傍晚,我们坐在路边等班车,我利用这个间隙看会儿书。突然,一旁的师父拍拍我说:“快看!快看!”我吓了一跳,以为车来了,猛一抬头,一下子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了:

只见夕阳余晖下,远处大站里高低不同的罐体被镶上一层金边,宛如绿野中一座座银色的“蒙古包”,美丽而又神奇;高耸入云的原油稳定塔周围也流着一圈金光,光亮耀眼;大站里纵横交错的管网及各种装置错落有致,好似矫健的游龙在银色的海洋中蜿蜒盘绕;远远近近的抽油机们,有节奏地起起落落,仿佛收割的农人,在丰收的原野中劳作不息……

这油区特有的美景感染了我,不由得脱口叫道:“好美啊!”

师父凝视前方的大站,对我说:“知道吗?这座大站是我们三年前建设的,每当看到自己亲手建起的场站,我总是特别亲切,特别自豪!有时真想把那种感觉写下来,可惜师父没这个能力。”他忽然转向我,说:“我觉得你行,希望你替师父写下来!”

我有些局促地说:“我怕写不好。

“你那么爱看书,一定能行,师父相信你!”

我读书时,作文是不错,可这种文字还从来没写过,心里没底,可看到师父期盼的眼神,我答应他,一定好好写。从那以后,我又多了项任务,那就是细心观察,潜心体会,不时练笔。每当写了小感受,小杂记,我都先拿给师父看。他不会写,却很会看,哪里不好,那里字句欠斟酌,师父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当我的第一篇文字在报上发表时,师父比我还兴奋、激动,特意请我上馆子搓了一顿……

三十多年过去了,心目中,师父始终是我最敬重的人。是他教我养成细致认真的工作习惯,是他教我待人接物的和气,是他鼓励我继续求学,又是他开启了我的文学之梦……

师父是我走出校门后遇到的第一位贵人,衷心祝愿师父——好人一生平安!


本文2011年10月18日初稿,2017年4月26日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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