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色阴暗,云团后的白光时不时闪现,苍茫天幕下的山山树树、古屋旧院就这样置于一明一暗的交替中。天地被雨声包裹,一时间安静得只听见“沙沙沙沙”。大雨急急下落,于庭前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聚成深浅不一的水坑,在水坑里又溅开一圈圈涟漪。
我将茶盏端起,鼻子凑近盏中缓缓升起的雾气,热茶的清香让我心定。目光游移,视线从窗外收回,对上桌子另一端的、正温柔注视我的人。
“感觉好些了吗?”
“啊……好多了,谢谢你。”
“嗯,那就好。”
她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掩上。屋内陷入短暂的昏暗,屋子里静得很,只听见吹火折子的声音。豆大的火光跳动,她点燃一支又一支蜡烛,直至烛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她处在烛火的笼罩下,地上是一个腰身曼妙的影子。
“你在看着我吗?”
“没、没什么。”
慌忙别开头,胡乱地找着话回答着。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而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她雪白额前的一绺乌发。
嘴唇沾了沾滚烫的茶水。这茶不知是由何物制成,缕缕茶香飘入鼻腔,让人恍如置身百花之中,流连忘返。不能再那样盯着人家姑娘看了,我提示自己,即使她美如天上仙子。姑娘好心,收留在山间迷路的我,而我却如狼似虎地盯着她看,那岂不是成了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于是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这栋房屋的陈设,简简单单,很是朴素。木质的桌椅式样像是百年前流行的那种,但是仍然结实,能看出来都是得到过精心的养护。墙上挂着几幅古画,似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花鸟虫鱼,跃然其上,栩栩如生。屋舍虽陈旧,却错落有致地摆了许多盆景,绿意葱笼,安静生长。
桌子摆在正中央。长长的白纸从桌沿垂落,躺在地上。纸上是未干的笔墨,枝干横卧,是一幅墨梅。与白纸一起垂下的,是她瀑布一般的头发。她弯腰执笔,挥毫泼墨。我看见桌上还有另一幅墨梅,只是看起来更旧,梅花开得更精神。是在摹画吗?
她画得极认真,时而停笔,凤眸微睐,像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哪里。画笔的毫毛与纸张摩擦,手腕忽一抖,梅树的枝节便长出来了。烛火跳跃,她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块蝴蝶一般的阴影,每一次眨动,都如同蝴蝶扇动着翅膀。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唯恐打扰到她的作画——或者说,她作画的样子本就是一幅绝美的画。我久久地,在一旁站立,如果不是她失手将画笔戳错了地方,我想我会愿意就这样看到天荒地老。
漆黑的一团墨蛮横地霸占了白纸上本不属于它的位置。她愣住了,像从梦里惊醒一般,这才看见了我。
“呀,画错了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低头观察那个污渍,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叹了口气,准备收拾掉那张只完成了一半的图画。
这就打算作废了么?我快速瞟了一眼那个污点的位置,如闪电划破云层,我仿佛看见了补救的方法。
“等等。”我拦住她的手,接过画笔,沾了沾墨汁,顺着那一块污迹画下去。
不多时,梅花在风雪里盛开。她看看画,望望我,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芒。
“真是厉害啊!”她夸赞。
新作的梅与旧日的梅一上一下摆放,两幅图除了她出错的那个位置,看起来大体上是一样的。
“您画的,和那一幅一样好呢!”
她纤长的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圈出我补画的部分。
确实,以污迹为界,左边是她画的,右边是我。虽然都是墨梅,但其中的精气神,却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不同。再把目光往上,看看古画里的梅花,我惊奇的发现,竟与我画的十分相似。不仅是形似,更是神似。
就好像,是一人的手笔。
她怔怔地盯着两幅梅花看了又看。
这大概是个巧合吧,我想,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在意。桌上散乱着画笔画纸,旁边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短了许多,烛泪流淌,在烛台上凝成一朵莲花。
倦意袭来,我打了个哈欠。
她猛地回头,随即一脸歉意。“真是糟糕呢,”她道歉,“忘了带您去好好休息。”
“我不要紧的,”我连忙解释道,“只是不知道我这样冒昧住下,会不会叨扰到姑娘您呢?”
她似乎是孤身一人住在这里的,这是我观察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只有在这时,我才匆忙想起,我住下来,如果只有一件卧房,会不会赶得她无处安身。
听到这话,她忍俊不禁。
“我住在这里哦。”她指了指身后的墙。
我茫然地抬头,墙上只有一幅画卷。她在说什么呢。
我茫然的样子似乎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我是花鸟卷。”
“我住在这画里,是画里生出来的妖怪。”
“哎呀,请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会吃人的,请您放心。”
2.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
我梦见素白的画纸化作了牢笼,面容姣好的女子沉睡在一片纯白之中,不知纸外的情形。冥冥之中似乎感应到了谁的呼唤,终于有一天,她苏醒,穿过薄薄的纸,来到世间。睁开眼,却不见一人,困惑地诞生,徒劳地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庭前的落雪积了又融,院中的枇杷树亭亭如盖。
是清脆的鸟鸣声让我从漫长的梦里醒来。
睡意消散了。昨天被雨淋湿的外衣现在正整齐地叠放在床边,我将它捧起,闭上眼头埋在柔软的布料里,大雨过后令人舒适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花鸟卷,一定是她,真是个有心的妖怪啊。
披上衣服。侧耳细听,寻着小鸟的“啾啾”叫声,穿过重重回廊,我在后院里找到了她。
她倚在栏杆上,栏外是青翠的竹林。几只鸟儿围绕着她飞上飞下,像在与她嬉戏。她看起来很愉悦的样子,向鸟儿伸出手臂。一只小鸟合拢翅膀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漆黑的小眼珠望向她的脸庞。她的手指在鸟儿的小脑袋轻轻地来回抚摸,嘴角含笑,与这些小生灵相处,想必是十分轻松吧!
“您醒了?”
她发现了我。
“谢谢你啊,”我戳了戳上身的衣服,“花鸟卷。”
她的眼睛弯弯的,笑意盈盈。“应做的。”
说起来也奇怪,妖怪,本该是丑恶的,骇人的,在层出不穷的奇谈里,残害着人类。可是眼前的这只,却截然不同。她很美,却不是吃人的女妖那种魅惑的美。那是一种明亮的美,让人心生仰慕,不敢有一点点的非分之想。她也不凶恶。她在大雨中为我敞开家门,为落汤鸡奉上一杯热茶,在我熟睡时将沾满污泥的外衣拿去清洗烘干。我喜欢看她全神贯注地练习画画,喜欢她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喜欢她笑的时候眼睛里的光。也许她本就是只亲和人的妖怪,和她在一起时,有种自然而然的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认识了许久。
她说她叫花鸟卷,真是个好名字。可是昨晚她问我怎么称呼时,我却无法告诉她我的名字。想了好久,但仍然想不起来,只好抱歉地告诉她我忘记了。我忘记了我的名字,可我不会忘记烛光照耀下她微微颦眉的神态。“不会忘记,”她指指自己的心口,“只是藏在了这里,可能,藏的很深?”
风起竹影动。眼下,她舒展肢体,与清风共舞。本是素色绣花的衣裳,一转身,就变做了如鸟羽一般的赤色衣裙,额上凛然立起的羽毛头饰在风里随她的动作而抖动。那幅本该挂在堂中的她栖身的画卷也幽幽飘来,她轻轻一跳,站立在悬空的画卷上,体态轻盈,舞姿翩翩。
“好美。”我轻声叹道。
本来只是一句发自肺腑的感叹,然而清风却偏偏自作了聪明,将这句赞美送入了她耳中。
她愣了一下,舞骤然停下,继而走下画卷,脚步轻轻,来到我面前。
见她走来,我有些意外,慌忙掩住嘴巴,心中懊恼刚刚是否失言。手心出了一层汗,眼看着她越来越近,呼吸变得急促,有些紧张。接下来她会说什么,会怪我无礼,怪我太唐突吗?如果这样的话,我该如何解释,取得她的原谅呢?又或者...坦白?
“你,”她缓缓开口,“觉得我是个怎样的妖怪?”
“妖怪?”我脱口而出。
听过许多女人问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我虚意应之,草草找话搪塞,只盼望这样的时间早早结束。今天她却问我,是个怎样的妖怪,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凝神,细细看她的容颜。
“很美。”下定决心,无需隐藏,“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子。”
“完美?”她疑。
我重重的点了点头。是的,完美。一颦一笑,都是我爱的最美的模样。
3.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天。她研墨,我作画,我弹琴,她起舞。她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着浅浅的笑意,我仿佛置身三月的春风里,发自心底的欣喜。
只不过,我仍然没有记起我的名字。这就很麻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这是他存在的象征。一个美好的名字,在念起来时,心里就会出现一个同样美好的形象,从而生出无限的柔情。没有名字,就没有了这种联想,十分冷淡,甚是无情。
花鸟卷就是个好名字,名如其人。口里念着,如品香茗。
而她喊起我来,只是冷冰冰的一个“您”。
“您昨晚睡的好吗?”她关心。
“真是惟妙惟肖啊,您的画。”她拍手赞道。
“您啊,真是......!”她扑哧一笑,在我要求不要以“您”称呼我时,“然而就是觉得,您是个令人尊重的人呢!”
令人尊重?我暗暗牵了牵嘴角,听见一个仿佛是我发出的酸酸的声音问道,“和那个人一样?”
听闻此言,花鸟卷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低头,神情低落,仿佛雨天淋湿了羽翼的小鸟般叫人心疼。很是后悔,我不该提那个人的。每次谈及他,花鸟卷总会是这黯然神伤的模样。
他是赐予她眉眼的妙手丹青。这宅子以及宅子里的一切,包括宅子里的妖,都是属于他的。冥冥之中他将画中少女唤醒,由没有呼吸的纸上画像变成了我眼前的会哭会笑的妖。花鸟卷从画卷中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寻找他。可是只能找见桌上散乱的毛笔画纸落了一层灰,堂中的盆栽干枯将死不成模样。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发霉的味道,霉味并不好闻,但这不好闻的味道中她却能感受到另一种气息。那气息好似墨香沉静古雅,又藏不住画家与生俱来的浪漫、洒脱不羁。花鸟卷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留下的。于是她守在了这里,将书画收拾整齐,施法让盆景重焕生机,把宅子上上下下都清扫了一遍。破旧的古宅焕然一新,花鸟卷在这里住下,等待它的主人回来的那一天。
“你知道他的模样吗?”她初向我诉说时,我不禁问道。
花鸟卷摇了摇头。
“那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你该如何与他相认呢?”
“会认出来的,”她很坚定,“并且,我是他画出来的人,即使我不识他,他总会知道我的。”
我虽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你花鸟卷守在这里,少说也有一两百年了,而人的阳寿有限,只怕是那人的坟头都已历经沧海桑田变得平整无处可寻了。你想等到他,难不成他会心中放不下你,变作鬼也要回来看你?
我实在是不服气,就这样一个影都没见过的人,系结了花鸟卷的万千心思。也曾偷偷那我的画与他的对比,风格几乎一致,水平不分上下。他的眼光一定和我一样好,才能创作出花鸟卷这样风姿绰约的女子。
古旧的院落,明媚的少女。我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痴痴等待的日子。等待并不可怕——久久的等待之后终于等到相见的那个人,那是一件幸福的事——可怕的是没有终点的等待。每一天睁开眼睛都觉得,今天他会来,可是他没有来,于是带着遗憾在黑夜中苦涩入眠。每一天都在期盼,每一天的期盼都在落空。
不会觉得失望么?
花鸟卷生活在老宅中,穿过回廊,走过堂屋,有时红羽作衣裙,有时花瓣缀白裳。长长的衣袖漂浮在半空,不沾纤尘。她视自己为仆,施妖术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和屋子里静默的物什一起等待主人回家。衣物自然也不是人间的寻常衣服,也许是她向哪个蛛妖蚕妖学来的妖法。可她永远只穿那两件,连头发也是相应的那两个样式。起初还略有些不解,后来看见她的卷轴上画家的题字,才明白这两件都是画家之作,是画家给予花鸟卷的服饰。
她只以画家认定的形象示人,这是她的坚持。
在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与时间对抗的决心。
无声无息。
4.
窗户大开着,山风吹拂不断。我仰面躺着,看窗前的细纱帐被风吹起又落下。夜色微凉,四野俱寂。今晚的月光太亮,太晃眼。睡不着,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百无聊赖。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夏天的夜晚,不该这么安静。
少了院子里草丛里的虫鸣,少了远处荷塘中此起彼伏的蛙声。
我喜欢那处荷塘。荷叶熙熙攘攘,在水面上将绿盖高擎,荷花在叶的缝隙里婷婷袅袅地半开,粉白的花瓣中藏着金色的蕊。此时半夜凉风吹过,我已仿佛看见了在夜色中摇曳的一池荷叶。
荷塘边系着一只小船。那次花鸟卷带我前去时,暑气正盛,烈日下曝晒下的荷叶纹丝不动,乘舟游荷池是风雅的,但绝不是在那种天气里。小船是花鸟卷采菱角用的,她说这片荷塘产的菱角清甜,也不知真假,等这一季的菱角熟了,我定要尝上一尝。
胡乱想着菱角的味道,那荷叶摇晃的影子在眼前就越是清晰。凉风吹散了睡意,我披衣下床,步出门外。去山下转转吧,看看那片荷塘,再把它们可爱的样子画出来。花鸟卷看了,应该也会喜欢吧!
这样想着,甚是愉悦,脚下不禁加快了脚步。
前面就是正厅了,走出去,就是通往山下的路。
我的手搭上了门把手。要尽量轻,这是我一个人的即兴之举,不能吵醒了她。
门被缓缓推开,在推开的一刹那,幽幽的青光从那一条缝里透出。我心下一惊,停住了手上的力度。
不寻常。直觉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
凝神片刻,我决定先悄悄看看里面的情况屋子里。眼睛贴上门缝,循着幽光的来源看去。那是一杆灯,灯旁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不是花鸟卷,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是谁呢?我看向她的脸——
黑暗中,我的目光与她短兵相接。那是一双看尽了世间风霜的眼睛,看的太多,知道了太多,谜语的答案太显而易见,就会失去猜谜的乐趣。她远远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大概是早已察觉我在门外,正等待着我这一刻的惊慌窘态吧。
“进来吧。”她开口。“也来说说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还不够么?”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声音。原来花鸟卷早已知道有客来访,并且,她们已交谈了很久的样子。
我整了整衣服,从从容容地推门而入,仿佛刚才猫着腰往里偷窥的是另一个人。
“这位是青行灯大人。只对怪谈感兴趣,不伤人。”花鸟卷介绍道。
“呵,也不一定,”那个女人接过话,“如果是懦弱的灵魂,我会赠它一个结局。”
看样子是个喜欢听故事的大妖怪。
“我的故事?”我点亮一盏蜡烛,放在桌子上。“抱歉,即使有,我也忘了。”
蜡烛橘红的火焰跳动着,明亮的烛火温和地代替青灯中的鬼火,照亮房间。鬼火太暗,太冷,即使它带着令人生畏的妖力,也不及在人间红红火火燃烧着的万家灯火。
“忘了?”青行灯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很诧异,仿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展开案几上花鸟卷亲手卷好的画作,一张纸地看,“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其实你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是这样。”我淡然回答。
青行灯已看完了我近几天的画,正当她伸手想要取出壁柜里的古画时,小鸟飞来忽上忽下地围住了她的手臂。
“阁下深夜造访,也不说明来意。无视主人还在此处,就肆意翻弄。您觉得,很合适?”花鸟卷不悦,漆黑的眸子气势汹汹地盯着提青灯夜闯宅邸的白发女子。刚才青行灯翻阅我的画作,她便皱眉想要阻止,没想到看完了还想动那些古画,那是花鸟卷珍视之物,自然不会任由她随意翻看。
“我说过了的。”青行灯笑笑,不再对古画动手,“听闻此地将会有位神仙,特来瞧瞧。可神仙没见到,倒是听见了不少关于画中少女的故事。如今亲眼见了,比传闻的还好看些。”
花鸟卷皱了皱眉头,见她渐渐转身像是要走向别处,便唤回了飞鸟。她唤回飞鸟的那一刻微微失神,我想,她一定是在懊恼命飞鸟攻击来客是不是太过粗鲁。
而就在她没有防备的那一刻,青行灯一个转身打开壁柜抓住了画卷。花鸟卷忙去救,两妖各执一端,谁也不肯松手。我欲上前帮忙,那盏青灯却飞起来拦在我面前,令我无法向前一步。
“请您放手。”
“我会很小心地看,”青行灯慢慢地将画拉向自己,“继续这样的话,画可就要破了哦!”
花鸟卷低头,虽然已经努力控制自己手上的力气了,但争夺已使泛黄的画纸出了折痕。几番犹豫之后,画卷渐渐从她手中抽出。
青行灯将画展开抚平,在灯下细细赏看。是我第一天来时见到的那幅墨梅。她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拉出那天我续作的梅花。一左一右,看了又看。
“呀...”青行灯抬起头,指了指古画,“这便是创造出你的画家的遗作吧!”
花鸟卷点头,看向古画,眉目间满是柔情。
“那这里呢?”青行灯的手指划出仿作的一片区域。
“是...是我画的。”花鸟卷迟疑偏科,答道。
是,没错,那本是花鸟卷模仿的画作。可青行灯问的明明是我画的那半边啊,她不安的神色让我觉得她有所隐瞒。
青行灯也察觉出不对,可她没有追问下去。淡淡地将画作扫了一遍,没有再看。她向我走来,青灯聪敏地飞起,绕道她身后,她便倚着半空中悬浮的灯杆,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愿意听么?”
她幽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是在等待我面露恐惧的那一刻,想将我灵魂投入青灯中化作燃料吗?我瞥见花鸟卷急急上前想要分开我和她,可我不能总在她的保护之下。“你说,我一定仔细听。”
她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容,一抬手,妖风吹灭烛火,温暖的火光不见了,只有青幽的鬼火,在暗夜里浮动。
“京城里,当朝权贵家的公子不见了。”幽光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幻影,白衣男子背着大包袱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山脚下,停下脚步。“有人说,他躲进了深山里。呵,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偏与山间松涛作伴,你说,这是不是个怪人?”
“各有各的好处罢了。”我不以为然。
“这公子是个聪慧之人,每个人都在传他三岁吟诗五岁作画的故事。可只有与他接近的人才知道,他的天资,只用在他乐意的地方。”幻境中的男子解开包袱,抖出里面的画卷,画卷一幅接一幅地展开,数个美人跃然纸上,姿态各异。“他乐意的地方,就是美人,美色。他结识了无数好容颜的姑娘,却只是请她们摆好姿势,画一幅画了事,没有后续。”
“是个风雅的爱好。”
“是的,可是曲高和寡,没有人理解他。”男子独坐在庭院中,风吹动院中的翠竹,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他的落寞。“京城里的文人雅客以求得他一画为荣,却不去想执画笔之人的心思。助他作画的女子钦慕他的才华,愿以身相许,都无一例外被拒绝。在女子苦苦询问之下,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女孩子们都很好,但是,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那是多年来在他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的一个女子,虽然还没有遇见,甚至,连她是否存在都不可知,但他还是深深的相信,那就是自己最爱的人。”
“......。”我没有说话,却忍不住看了一眼花鸟卷。没有想到她也在看着我,我们对视一眼,迅速低头假装不知。
“因忍受不了周围人的议论,他选择远离人群。在山野间,获得了巨大的满足。终于,在四月天气晴好的一天,庭前的花齐齐开放,他忽然心有所动,赶紧摆出纸笔。几个时辰之后,他爱的女子在纸上,与他见面。”我看见男子将爱人的画像挂在墙上,心满意足地笑了。他面对画像,倾诉爱慕之情。吃饭、作画、弹琴,都把画像挂在一旁。与画上的女子话家常,看风景,心里所想,都对着她说出来,尽管,永远得不到回应。
“他死了。染了风疾,无人照顾,病情逐渐恶化,在风雪交加的深夜死去。黑白无常索魂时,看他实在可怜,将他的尸身掩埋。他的画还散乱在桌上,笔上的残墨尚未洗净,但已没人会收拾它们了。这座藏在深山里的府宅,从此再无人踏足。”
他死了,幻境渐渐消失了。“结束了?”
青行灯摇了摇头。
“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哦。他死后,本是该去做他家族的守护神,守护神会保佑家族官运亨通。可他生前就对官场厌恶至极,死后也依然。他被带到了地府,听见了自己死后的去处后极度不满。‘我要见到她。’他对地府所有人喊道,从孟婆手里夺得一碗孟婆汤。喝了孟婆汤的人,会忘了前尘往事,失去对人间的记忆,又如何能做人间家族的守护神。他自信对爱人爱的深切,连孟婆汤也不能使这段记忆消逝。他低估了鬼神之物,一介凡人,哪能破坏这转世重生的规则。但他也确实做到了,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常人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偏他不是,脑海中残存着零碎的记忆,凭着直觉,一世一世地向他生前居住的这座山靠近。”
“一世一世?”我问道。
青行灯颔首,“是的,每一世都在努力寻找,死后的灵魂飘荡着。有时离得近,有时离得远。”
“既然来了,多找些时日,可不就找到了?”
“不可以吧。”花鸟卷说道,声音微微颤抖。
“人死后,是由黑白无常引着走过三途河去冥府。耽搁的太久,会影响下一世的转生。不能转世为人,久而久之,会忘了作为人类的善恶廉耻。失去了人的本性,只凭着本能捕食生存,便是恶鬼。”青行灯解释道。
“恶鬼的话,这里有许多。”她指了指鬼灯。
“明白了。”嗯,差不多明白了,我已都想起来了。
青行灯和花鸟卷齐齐望向我。
“那如果鬼使找不到我,我会不会变成恶鬼呢?”
花鸟卷猛地站起来,惶恐地看着我,难以置信地微微摇头。真傻啊,明明知道是这样,却还是不愿意接受我是鬼这个事实。
“不会的。”青行灯应道。
“嗯?”我猛然抬起头,“你有让我不变成恶鬼的方法?”
“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来之前,看见了在赶路的鬼使兄弟俩。”
她坐上灯杆,笑了笑,打开窗户。“不打扰了。”
“大概天亮的时候,能赶到吧!”
5.
有点不可思议,同时顺理成章。
我是花鸟卷日夜思念的人。能确认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尽管,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只剩了短短几个时辰。
青行灯真不愧是因奇谈而入妖道的妖怪。京城中痴情公子的故事,山林里画中美人的传说,只有她能看出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匆匆赶来的鬼使更是这奇谈的佐证。她暗夜来访,以言语试探我的身份,以故事使我忆起我的前生往事。她也许不会为情所动,但是她一定能从听众的反应中得知情之美好,为此,来成全我和花鸟卷,让我们在临别前有这明明白白的几个时辰。
“是您,真好...”花鸟卷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的鼻尖抵着她的一头乌发,闭上眼睛,我要牢牢记住她秀发的味道。
“我一直都在纠结。百年来,我深深坚信我爱的是画出我的人。直到您出现了,我的心跳的格外不寻常。很害怕,害怕我...”她哽咽。
“我知道的。”我将她搂的更紧。晴朗的明月夜,月色洒在她的脸庞,我轻轻地吻上去,触及到她温热、柔软的唇。
真是太好了。
能拥抱到你,真是太好了。
已经忘掉了很快就要离开这件事,全心全意地为此而欢喜。
与我愉快的心情相呼应的,是荷塘中欢快的此起彼伏的蛙鸣。
青行灯离开了,夏夜恢复了吵闹。我忽然想起了我半夜起床的目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有趣的念头。
“把灯点上,拿纸笔来。”
临行前,我要为你绘一幅新衣。
6.
鬼使黑白兄弟叩开宅门时,我已等了好久了。
“我走了哦,照顾好自己。”
她朝我微笑着点头道。
“下一世,我一定还能找到你。”
“我等你。”
我最后看了一眼最得意之作。
她挥别本以为不会等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