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人各有命
都说人各有命,富贵贫贱,天注定。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也许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
小霞懂事后,有一天晚上,母亲摇着头叹息着说人真的是有命运,各有各的命,五花八门。
1941年农历正月十七日,是母亲的生日也是她的结婚日,她说自从跨进黄家的门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那时一家十几口人,一脸慈祥的曾祖母已经84岁,四世同堂(二叔孩子已出生)。天妒英才,武士出身的曾祖父21岁时被人下咒突然一命归天。23岁身怀六甲的曾祖母,颤巍巍地颠着那双小小的三寸金莲,挨墙护壁,做女红,料理家务,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下遗腹子-祖父,“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抚育儿子长大又娶妻生下父亲三兄弟和两个姑姑。
母亲来时家中儿孙满堂,生活已大大改观,曾祖母不愁吃不愁穿,整日颠着一双菱角样的小脚,从这个房间颠到那个房间,从上廊颠到下廊,帮忙照看小孩做点小事 ,或与邻居婶婆聊天晒太阳,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曾祖母那双小脚每四五天洗一次,年轻时自己洗,祖母来了就祖母洗,现在孙媳妇-母亲来了就母亲帮她洗。
老人告诉母亲说旧社会女人很痛苦,简直不把女人当人看,趁小女孩骨骼还没发育齐全,四、五岁时就开始缠足,为了使脚母趾外的四个脚趾能服帖到脚底弓成像一弯新月,使脚底凹陷,脚背隆起,用擀面杖、棒槌、竹片等东西把脚趾砸到脱臼骨折。应该就像现在街上卖的那种泡盐水的白白胖胖的“凤凰鸡爪”一样,皮开肉绽还脱骨吧;
然后用一根又长又宽的布带紧紧地裹起来,即使溃烂发浓流血也不让解开,开始十几天都下不了床,如万箭穿心,痛得人在床上直打滚,哎哟哎哟地叫苦连天,可就是天皇大帝和亲爹娘,也不会心慈手软去解救你;
那时,女人的脚裹得越短越美,男人越喜欢,还把裹过的脚分等级,大于四寸的叫“铁莲”,四寸的叫“银莲”,三寸长的就叫“金莲”,有的甚至还不及三寸长。
母亲说刚开始帮老人洗脚时好害怕。当剥笋壳似的一层层剥开那又长又臭的脚布,露出两个粉嘟嘟的肉粽子似的畸形得不成样子的双脚时,吓得她全身顿起鸡皮疙瘩,手指直打哆嗦,连碰都不敢碰,一想起来就想吐……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怕了;
在一只高高的洗脚盆里装上热水,小心翼翼地把两团软塌塌的肉坨子似的小脚抱进去,用一块柔软的洗脚布轻轻地摩挲着擦洗着脚底下已凝聚在一块掰也掰不开老姜般的四个脚趾……
洗完擦干脚,把它搁在一张凳子上,接着又包粽子似的一层一层紧紧地裹上干净的布带,再用针线密密地缝上缝隙和接头的地方,然后给她穿上一双漂亮的绣花鞋,扣上鞋扣。
母亲每次蹲在地上干完这些活,脚都已发麻,接着要把臭布带拿到大屋门前的水沟去洗。把它铺展在青石板上,来回擦上“茶枯”(山茶籽榨油后制的茶饼,可去污),揉成一团用棒槌邦邦邦地捶打,打完放到水里漂洗,长长的白带子会流到好远下去,洗了再抹再打,反复好几次,直到洗干净拧干。回到家再一点一点地展开弄得整整齐齐地晒在长竹竿上,晒干后像卷心纸一样卷成一团放在抽屉里以备用;
母亲回忆她结婚那天,曾祖母特别地高兴,一张皱巴巴豁牙瘪嘴的老脸笑得像朵秋菊,身穿一套崭新的深蓝色汉服,高高的领子,盘花纽扣,滚边镶绣,偌大的袖口与裤脚就像傍晚墙角上飞舞着的黑蝙蝠的翅膀;
走起路来,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脚后跟撞击地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身子摇来晃去的,“婀娜多姿”,“黑翅膀”随之摇曳生风,还好旁边有两个人扶着她;
那天长孙结婚,老屋大厅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宾朋满座。曾祖母千辛万苦守寡61个春秋。在军校读书的三叔把他祖母事迹上书给蒋校长,赐颁内政部明令褒扬的“节孝可风”匾额;
今日同时要把这匾额悬挂在大厅的横梁上,双喜临门,这是几百年来黄氏家族绝无仅有的,老人心里乐开了花。
第三年,曾祖母86岁,寿终正寝。在那时候算是个高寿之人。她的灵柩涂着大红油漆,停在大屋旁边的一间小木屋里达十年之久才出殡。小霞小时候路过那都要避着跑开,怕得要命 ,怕她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捉人。
婚后旁人有闲言碎语传到母亲的耳里,说是“结婚与悬挂守寡节孝牌匾选在同一天搞,似乎欠妥。”
果不其然,八年后父亲离家出走,从此没再回来。夫在南山,妻在北岭,近半个世纪。
24岁的母亲望眼欲穿,“玲珑毂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红妆守空帷,“活守寡”44年(母亲因病寿终68),真应了人们“不祥之兆”的预言;
六十几岁的爷爷高高瘦瘦的,背有点驼,有胃病,三餐饭菜要另外煮得熟一点烂一点;他有抽水烟的习惯,每天早中晚都要噗噜噗噜地抽上几口,衣服上老带有一股难闻的旱烟味;
令母亲头疼的是做事特别挑剔有洁癖的奶奶。母亲每次洗完衣服奶奶都要检查一遍,拎着领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翻过来转过去,左瞅右瞧,如果发现有一丁脏一点味,就要母亲重新洗过;
被褥十天半个月就要拆洗一次,完了还要用米汤浆洗一遍,以奶奶的话说“晒干后会翘翘的显得很硬衬,不会像死鸡那样软绵绵的。”
以前的被套不像现在这样两面是缝好的,像个大袋子套住棉被,拉上口子上的拉链就行;那时缝棉被叫“包棉被”,要把被单被面棉被抱到大厅去,将比较宽大的被单铺在一张干净的八仙桌上,然后依次铺上棉被、被面,再把底层的被单折上来几寸宽包住被面缝好;
每次,奶奶都要亲自到场指手画脚,唠唠叨叨,四个角要折平整,四个边要饱满,不要疙疙瘩瘩的弄得不清不楚,睡起来难受;为了美观,针脚要匀称,不要太细密,也不能太大步……
“病清洁”的奶奶要求母亲把锅碗瓢盆用稻杆蘸黑色的草木灰擦,擦到铮亮铮亮的光可照人才行,家具桌椅也要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排列有序;
那时乡下没有自来水,吃的用的都要从二十几米外大屋后门那口两米深的水井里提上来挑回去,家里弄得这么干净,水用得多,人也格外地累!
奶奶还经常絮叨,吃饭时不能有声音,筷子不能拿太远,晚上不能剪指甲不能扫地,大年三十打扫的垃圾要等到新年初三“开假”才能倒,否则会把财运扫掉……
她不管有出门没出门,每天雷打不动,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清清楚楚,先用一根红头绳从额头绑到脑后跟,把一头长发拢在后面,再在手心滴上几滴山茶油,两手合掌搓一搓抹到头上,然后用齿子又细又密的“篦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发亮,再盘成一个髻,插上一根银打的“扁玛”(老妇人插的装饰品);
母亲说别看奶奶平时做事讲话有点叼钻,可跟曾祖母却合得来。她每天会先帮曾祖母梳头盘发,然后才弄自己的,婆媳就像姐妹俩,有说有笑的相处得很是融洽;
母亲说奶奶不仅爱清洁也很节俭,就是一块两三指宽的布头也舍不得丢掉,都要洗干净积攒起来,她要用这些五颜六色的小布头,剪成一块一块三角形的拼接起来,底面再用一块完整的布缝起来。小霞小时候就盖过这种“百纳”小被褥,花花绿绿的很好看,也挺暖和。
许多年过去,那些没用完,用带子箍得好好的一捆捆拳头大小的零星碎布还是“香喷喷”的,包括曾祖母的缠脚带都非常的干净,藏卧在抽屉的犄角旮旯里;
可就是这样一个非常讲究清洁卫生的奶奶却步着曾祖母的后尘,撒手人寰,仅活了六十几岁。
二叔在别人店里当伙计,嗜性好赌。一次为了帮他还赌债,母亲从手上撸下还热乎着的金戒指给他;二叔在家赌性屡教不改,爷爷希望他会因改变生活环境而能金盆洗手,所以后来就叫三叔把二叔一家人也带到海那边去;
二婶是童养媳,有肺痨病,价日里咳嗽不停,说话声音沙沙哑哑的,喉咙里像是在拉风箱,呼噜呼噜地上气不接下气,又像是咔着一口小花骨朵似的老咳不出来的痰,干不了多少活,帮不上什么忙。一双儿女聪明可爱,调皮捣蛋;
三叔长得英俊潇洒,多才多艺 ,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上完中学,为了抗日,毅然决然投笔从戎去黄埔军校读书。
寒暑假,他一身戎装回到家里,上山打猎下河捕鱼,弄得满身是泥,脱下衣服靴子袜子一大堆,母亲二话没说就抱去洗,晒干折好送到他手上;就连上中学未婚三婶的衣服袜子也是母亲给拾掇。
作为童养媳的三婶却有着令人羡慕的好命运。她出身于五里之外一个药铺家庭,小时候只因兄弟姐妹六七个,大人照看不过来,三岁时被爷爷抱回来给三叔作童养媳。她长得活泼漂亮,天资聪颖,深得爷爷的欢心,把她当掌上明珠千金小姐看待,常常把她驮在肩膀上走着玩。
六岁时爷爷就送她去上学,后来又送她去10 里外的县文泉中学读书。她学习成绩很优秀,年年都获得奖学金,人长得又漂亮,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是人见人爱老师同学公认的一朵校花,知道的人都说她跟三叔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1949年5月,三叔带着未婚的三婶和二叔一家四口去了海的那边。三婶一辈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的生活轨迹与操劳一生的母亲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小霞母亲3岁去南洋,13岁回家乡,16岁结婚,18岁生儿育女,22岁丈夫找二娘并把她带回家里来,24岁成了“活寡妇”,与三个孩子相依为命。
为了养活三个孩子,母亲上山砍柴下地劳动,积肥种菜,养鸡养鸭养猪,当搬运挑戏担,开荒造田;三更灯火五更鸡,磨豆浆做豆腐炸油饼,洗浆补缝,桩桩件件都得她一个人干,吃尽了苦头……
也许好命的三婶也会有“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跳蚤。”的感伤,但张爱玲的另一名句“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确是小霞母亲劳碌命的注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