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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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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办公室。
“张鼓峰附近边境苏方增兵了。”立仁汇报说
“日本人反应如何?”蒋介石询问。
“关东军在附近山峰的工事增加了兵力。”
“最近汪兆铭与他们(日本)有何进展?”蒋介石突然问到。
“这是明楼提供的协议蓝本。”立仁恭敬地递上另一份文件,“日本人依然坚持要求委座下野。明楼到上海前一日,松本健遇袭轻伤住进医院,除了例行探病之外,并没有机会继续谈判。日本人在有意拖延,态度也变得很微妙。”
“庸之那边呢?”
“日方代表冒险在汉口见过孔院长。所提要求与对汪先生的版本没有太大出入。”立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他那边呢?”蒋介石暗指王天风。
“已经电告他尽快摸清jun部的态度。”立仁舒了口气,庆幸自己将孔祥熙的劝降信暂时压了下来。委座要是知道他这位连襟在信中极力劝说妥协和谈,一定又是雷霆之怒。到时候事情传到夫人耳朵里,定会责怪他杨立仁办事不利,只知煽风点火。
而此时的蒋介石正在忐忑中。如果坚持不妥协,日本会不会放弃攻苏而全力进攻中国?可此时议和无异于城下之盟,这样亡国灭种的千古骂名他蒋中正担不起。想到这,他将脑海里一闪念的“议和”被驱到九霄云外。武汉一仗是必须要打了,可以后呢?以现在的国力,他能撑多久,英美何时能出手?要是如庸之所言,英美决心袖手旁观呢?是继续坚持抵抗,还是这一仗后寻求外交解决?
立仁静候一旁,深知蒋介石内心的纠结。尽管他相信领袖绝不会甘愿做亡国之君,但他还是急切盼望王天风尽快得到可以坚定领袖抗日决心的情报。
蒋介石突然挪动脚步向门口走去。
立仁毕恭毕敬跟上。
“给孔院长的回复还是我自己来写吧。”蒋介石吩咐着。
“是,委座。”立仁赶忙替蒋介石开了门。
影佐闷闷不乐走下台阶,心中咒骂关东军是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恨恨地哼了一声,钻进等候在一旁的轿车。“让黄庭轩来见我。”
“大佐,”手下回身看向后座的长官,“他去了德国使馆。”
"他回来立刻要他来。”
德国大使馆。
里希特颇感意外地望着眼前的黑色和服身影,握上王天风的手,“大阪一别,一直在担心你。现在看来你过得不错,来体检也穿得这么隆重。”
王天风浅笑着随里希特落座,不时轻咳几声,“之前要拜访些家父的老友。”
“还是让我们的医生再检查一下吧。”里希特湛蓝的瞳仁里闪着关切。
王天风笑着摇头,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报纸上。头版上醒目的黑体标题昭示着希特勒的“和平诚意”。他翻看了几页,手指触到一块潮湿纸面,瞥了眼不远处的酒柜。
“这已经是一周前的了。现在张伯伦已经决心‘帮助’元首达成目标了。”帮助二字被里歇特念得隐含讥讽,对于希特勒的“节节胜利”感到担忧,猛然意识公开身份为芬兰商人的上司就在侧室里,原本要说的便吞了回去,默默修剪一只雪茄递过去。
“再抽下去,这条老命就要提前交代了。”王天风打趣地回绝了古巴雪茄。
里希特倒上一杯威士忌递过去。
“看来伯爵先生对你的首相很失望啊!”王天风接过酒杯倚在沙发里,目不转睛观察着里希特。
我的首相?里希特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无奈一笑,对上王天风睿智的目光,“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你那些私人订制的皮鞋。”王天风轻抿了口酒,“你也太小看中统了。”
里希特意识到那晚在匆忙赶赴汉口见楚材,他可能不小心踩到了见面地点的花圃边缘。那么凌乱的地方,居然也能找到并提取他的鞋印。他确实小看了中国的情报机关。
“这是其一。其二,当年黄雀计划是要隐瞒德国政府的,楚材绝不可能泄露。而他承认京都行动的点子是你这个神秘人提出的,还给了他不少物资作为合作酬劳。那么你又是从何知晓的呢?再综合你的情况,为英国人工作似乎更符合你的气质。”王天风戏谑着。
里希特整个心思都被愧疚占据了。其实说到底,自己才是面前的男人京都犯险的罪魁祸首。可那是上司的命令他必须服从。
王天风察觉里希特的负疚感,“在柏林,没有你,我早就被日本人抓住了(见第四章)。在京都你又救了我。”王天风抬手按在他肩膀上,权做安慰。
里希特理解王天风的好意,无奈地笑笑,点燃雪茄,“藤原公爵本来就与三叶商社背后的海军和田村家有共同利益。你在柏林搅了陆军的计划,他心里说不定还在感谢你。之后你解决了矿石的难题就等于又帮了他,更何况你母亲是日本人。他必然愿意帮您,我没做什么。”里希特将日本人三个字说得弦外有音。
王天风狡黠一笑,“你我又一次站在同一战壕里了,该为德日友谊干一杯。”他举杯敬向里希特,“开心点,别总板着脸。”
里希特勉强挤出微笑,一饮而尽。
“得走了,是抽空来见你的。”
里希特突然抓住他手腕,“小心安倍,他知道是你把他贪污的证据交给影佐的。”
使馆外,一辆陌生轿车缓缓停在王天风的轿车后。
安倍下了车看着正走过来的王天风,“黄将军真是朋友遍天下啊。”
王天风走近了,“听说安倍先生另谋高就了。”
“是啊,还要感谢黄将军将我赶出上海,不然哪会有我今天呢。”安倍带着幸灾乐祸表情瞟一眼影佐派来的司机,“可将军一定没想到拔了我这颗钉子,却又引来了影佐那只豺狼,被那家伙控制滋味不好吧。”
安倍说得没错。当初王天风本想借着安倍收受巨额贿赂扳倒他,上海便只剩下山崎那个蠢材,可却引来了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影佐。
上司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这一幕。
“那两位看起来积怨颇深啊。”他拿起王天风看过的报纸,“那位黄将军今天本来有事相商的,发现有外人便没有开口。”
里希特不解。
上司递过报纸,“头版背面那个水印。”
里希特翻看着,果然发现一个新鲜半圆水渍。
“你酒柜里还少一只杯子,而你喝威士忌从来不加冰块。”上司晃动着酒杯,杯壁上结了一层薄薄水雾。
里希特确实没注意小桌上的杯印,随手将报纸放在上面,没想到就被看出问题。
上司露出惜才的眼神,“他是天生的间谍。幸好没有埋没在办公室的文件堆里。你之前几次说招募他,看来我要认真考虑了。”
“您相信他真的为日本人工作吗?”
“这对我们不重要。”上司透过窗户看着街上的王天风将司机拽下车,开车消失在街道上,“我们需要他这样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日本人未必不是这种想法。他多半不会有好结局。”上司露出一丝惋惜。
里希特脸色一沉。
“你我也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里希特哑然一笑。
“现在中日双方都急切想知道我们在中国和亚洲的态度。”上司说。
“可我们内部对待这个问题也是矛盾重重。”里希特暗指内阁中反对张伯伦的声音。
“那你的想法呢?”
里希特犹豫片刻,“妥协不会满足野心,日本早晚会威胁我们在亚洲的利益。”
上司显出不易察觉的欣慰。
“可唐宁街并不这么想。”里希特无奈地说。
“要知道,我们效力于国家,而不是某届政府。”上司颇有深意地微笑着,“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我想黄将军明白这个道理。”
里希特觉得上司在暗示他将刚才的谈话透露黄庭轩。
王天风开着军部的车疾驰在街道上,不时看一眼后视镜里尾随“保护”的轿车。车在转弯处疾驰着侧滑向道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发动机的怒吼中窜向前方。影佐的人被暂时甩下。王天风将车扔在巷子里,徒步拐进另一条小街,凭着记忆找到当年刚到东京时居住的那条街巷,脚步停在熟悉的小饭馆前。他静静地站在柔暖的微风里,垂顺的黑色羽二重在阳光里泛着柔和优雅的光泽,勾勒出宽厚的臂膀,飘逸的袖筒在风间轻舞,低垂的双臂与修长的双手隐约在袖间。
一位老人迎到门前见到王天风便愣住了,疑惑如此衣着风度的人该出现在霞关,而不是小街深巷的小饭馆前。
“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黄庭轩,十六年前我就住在您这里。”王天风发现老人苍老了许多。
老人定睛打量着人近中年的他,“是啊,是啊,您穿着和服一时反倒认不出来了。”
“老了,您认不出也是应当的。”王天风露出多日难得的微笑。
老人引着王天风坐在桌边,端上一杯乌龙茶,“记得从前你喜欢喝这个,每次都和那个可爱的姑娘一起坐在那边的窗边。”
王天风望着窗口,眼前闪过佐知子青春俏丽的笑颜,心头一阵痛楚,“我不会耽误您准备吧,记得以前这个时间都有不少客人的。”
“阿正走了,客人就越来越少了。”老人黯然说道,“他去了中国,很久都没有写信回来了。”话出口了,他才想起王天风的身份。
阿正,王天风想起当年那个可爱的男孩,如今该是个小伙子了。很久没有来信。他意识到阿正已经变成敌人,或许正在战火纷飞中端起刺刀刺向他王天风的同胞,或许已经死在中国,这该是他最终的结局吧。
街上的争吵和女人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不是那种歌女。”年轻的姑娘倔强地挣开浪人的搂抱,却被另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绊倒,怀中的三味线摔在地上。
“这不是游女町,赶快离开。”王天风站在店门口凛然命令道。
姑娘惊恐地摸索着爬向街边,瑟缩着蜷在角落。
“庭轩君,别惹他们,”老人拉住王天风“我会给他们钱,求他们离开。”
“中国人!”一个浪人抽出武士刀,“你竟敢穿着我们日本人的衣服,还对我们如此无礼。”
另两个浪人也嗖地拔出佩刀,随着领头的靠过来。
“现在离开还来得急,免得死得很难看。”王天风镇定地转身吩咐老伯,“请您扶那位姑娘到店里去。”
话音未落,近前的浪人举刀劈过来。毕其功于一役的全力劈砍,一旦落空便很难再有还手之机。这让王天风想起淞沪前线被他刺死的日军少佐。他敏捷闪过一刀,抽身一拳重击在浪人侧腹。在他疼痛瑟缩之际钳制他双手,肘部用力顶在他咽喉,脚下一绊,浪人失去平衡,疼痛难忍倒地不起,刀也被王天风夺了。
另两人大喊着举刀劈来,王天风双手握刀用力推挡开一刀,敏捷撤身躲过另一记劈砍,回手利落砍在近前一人大腿上,随着一声惨叫,鲜血瞬间浸润了衣服。刚刚被推挡倒地的一人爬起身,再次歇斯底里发起进攻却被砍伤手臂。刀刃的寒光在街景中闪耀,空气中弥漫起血腥味道,淞沪战场上的殊死拼杀,南京城中的惨绝人寰与佐知子死去时的情景变换着呈现在王天风眼前,激起他心中的仇恨杀意。
“小室君。”影佐手下眼见王天风手中的武士刀凌空一挥,就要砍下浪人的头颅。
带着惊恐的断喝惊醒了王天风,染满鲜血的利刃在就要砍上的一瞬收了锋芒,划过浪人侧颈,留下一道长浅血痕,尚未凝固的血液淌向刀尖,滴落在地面上。
死里逃生的浪人们被那声“小室君”弄蒙了,起先光顾着斗狠,刚才的气势一下子没了。
“快滚。”影佐手下打发了浪人,转向王天风,语气里难掩责怪,“小室君不该把车扔在街上独自乱走,大佐要立刻见您。”手下边说边瞟一眼血泊中的浪人,判断他大腿主动脉被砍断了,早已死透了。
王天风无视影佐手下,漫不经心地将刀随手扔在血泊中的浪人身上,“要是你的人,也太差劲了。”
老人战战兢兢躲在窗口,看着街上的士兵收拾现场,心里嘀咕这位黄庭轩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为何有军官对他毕恭毕敬,还称他小室君?
王天风转身进了屋,“老伯,这姑娘在你店里卖艺吧。”
老人点点头。
年轻姑娘抬着双臂摸索着凑过来。
他这才发现她是盲女,赶忙上前扶她。
手下递上摔坏的三味线,王天风看见琴上舞鹤工匠的款,接过来递向盲女,“姑娘,别担心,你会有一把新琴的。”
盲女摸索着轻触在他手臂上。
他握上她略粗糙的手,轻放在琴杆上,转身将老伯拉到一边,“老伯,求您暂时留她在这里吧,我替她预付五年房租,就让她住在后面我原来住的房间吧。”
“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老人怯怯地看一眼王天风身后的军官。他的阿正就是被这样的军人强行押走的。
王天风默而不答。
“先生,大佐在等您。”影佐手下凑上来小声说道。
王天风转身走向门口,快要出门那一刻,年轻歌女突然朝着他紧走几步,“谢谢您,小室先生。”
这声柔弱的谢谢让王天风想起佐知子,他回过身温柔地笑笑,带着军官离开。
影佐办公室。
“大佐,小室先生到了。”
影佐起身向茶几对面的土肥原微微一躬身,摆出和善微笑迎出门外,“怎么样,小室君,武田医生怎么说?”
“戒烟,多休息。”
“小室君穿着这样的和服和浪人打架可是有些不合体统啊。”影佐以玩笑的口吻责怪起王天风。
“找我来什么事。”王天风冷漠询问。
“恐怕小室君要去趟上海”
“这不可能。母亲为了不与我分别搬来自己不喜欢的东京,我却要撇下她去中国。这种不孝之事我做不出来。没别的事就告辞了。”王天风不容商量地打断影佐,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在证实他的猜测之前,他绝不能离开日本。
“小室君这样太失礼了。”影佐一时无法适的王天风傲慢态度,朝着他背影抗议道。
王天风突然停下,几步走回到影佐跟前,逼视着他,“那影佐君私下允诺佐知子我会和她结婚就不失礼了吗?母亲笃信佛祖,你知道佐知子的死让她内心承受了多大煎熬吗?”
影佐依然摆出一副强硬姿态,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向后微倾。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王天风的拳头下一秒就要落在他脸上了,而论身手三个自己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怀疑我就把我抓起来,不必弄这些下三滥手段。佐知子的死我记在你头上。”王天风愤然转身,再次走向楼梯口,边走边命令说,“把小饭馆的监视哨给我撤了,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短时间内很难从生性多疑的影佐身上得到有价值的消息,于是他索性将多日来隐忍的仇恨一股脑发泄在仇人头上,拒绝他的上海之行。
影佐被呛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性情中人。”土肥原脸上带着惯有的和善微笑,在王天风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从影佐身后虚掩着的门里走了出来。从组建委员会还只是个想法时,他便开始注意王天风了,在他看来,此刻的激烈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不恨影佐反而要让他怀疑了。“在黄庭轩这件事上,影佐君办得心急了。你继续负责汪兆铭那边,这个人由我亲自负责。”
影佐心里委屈,把刺杀蒋介石的行动栽赃在黄庭轩身上,完全是陈儒自作主张。可鉴于之前京都的行动自己也没做出什么成绩,他不敢再辩解什么。但就这样被推回已经不被军部看好的汪兆铭那边,让他着实不快。
“这样的人,就算是敌人也会想要尊重他。”土肥原毫不掩饰对王天风的欣赏,“他虽然在资历上比不了汪兆铭这些人,但他的品格魅力积攒下来那些人脉很重要,正是我的委员会所需要的。”
“您确定要他也参加?”
“我明白你的担心。但如果你是曹孟德,会信任关羽还是蔡瑁张允?对这样桀骜之人,更要以诚相待。如果你觉得自己完全不被信任,还会有努力做事的动力吗?更何况他是半个日本人,在中国已经没有前途可言了。”土肥原坚信以他多年与中国人打交道的经验,绝对可以收服这位性情中人。
宋美龄宅
“杨主任就把这封信放在这里吧。”宋美龄拿过孔祥熙的信,随手放进抽屉,“我会跟委员长解释。”
立仁心里犯了难,心想这样做恐怕会让委座不快,但他也不能违拗宋美龄。如今亲自打理所有事情,才知道楚材曾经的不易。
“那个行政院的顾问明楼是否有妻室?”
“未婚。”立仁回答。
“老是老了点,还是把他的资料给我一份。”宋美龄觉得再不能让孔令伟继续这样胡闹,早些为她选门好亲事,也许能让她收收心。
“是,夫人。”立仁庆幸明楼也参与计划,不然还真不好推辞这门亲事。但没有得到委员长首肯,他不能透露明楼的身份。
“如果那孩子(孔令伟)再向你打听黄庭轩的事,就来告诉我。”
这等于是夹在宋美龄和孔令伟中间。立仁心里叫苦,面上仍堆着笑。
“就打听,就打听。”孔令伟骄矜地走下楼梯,来到立仁跟前,“杨主任可知道如今庭轩好不好。”
“不要理她,你回去吧。”宋美龄吩咐着。
立仁朝着宋美龄微微一躬身,退出客厅,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车上时,却发现孔令伟早已坐在一旁。
“我要知道他怎么样了。”孔令伟用力拉住试图下车的立仁。
“二小姐还是忘了他吧。我们也还在追捕他。没有其他的消息了。”
“胡说八道,我不信他会干出那些事。”
“二小姐,您不要为难我。”立仁真想下车逃跑,想起王天风曾经迫于计划和楚材的压力与这女魔王周旋顿觉自愧不如。
“小姐,夫人请您立刻回去。”仆人胆怯地在车外说道。
孔令伟愤愤地下了车。
东京。招待会。
王天风独自伫立在鲜花锦簇的装饰桌旁,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衬出挺拔的身形,让他格外引人瞩目。他随意地将冰镇香槟轻放在桌上,手腕处精致的袖扣在平整洁白的袖口处闪着金属银光。
欢颜而对的红男绿女们伴着优雅欢快的乐曲在舞池中起舞,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珠光宝气和欢声笑语。这让他想起在南京与白露一起看的好莱坞电影里的情景,想到那间可以吹来阵阵冷气的剧院,想起散场后心爱的白露轻挽起他胳膊在月光下散步,撒着娇央求着,“去吃宵夜好不好,这样就能要你再陪我一会了。”
他记得她会调皮地跑在他前方,片刻后又突然折回来扎进他怀里,双臂紧搂着他,仰起头痴痴地看着他,眼波里荡漾着爱意与甜蜜。
他第一反应总是带着些忐忑地轻瞥下四周,试图分开她手臂。
每当这时,她总是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小胜利感,闪着无辜的大眼睛,戏谑着明知故问,“大叔,你是在难为情吗?”而后更加肆无忌惮地踮起脚凑上来,“这么晚了,没人看你啦。”
他嘴上总是责怪的,脸上也依旧是严肃的,身体假意躲闪着就要吻上来的双唇,心里却早已被幸福和莫名的小骄傲填满了,并在下一秒被再也掩不住的笑意出卖,心甘情愿被她炽热的吻俘虏。可片刻后他又恢复了严肃的伪装,在被强吻的间隙闪躲着看向四周。
“口是心非,明明开心死了,真虚伪!”她故作嗔怪地推开他,却被他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揽进怀里。他绷着笑,眼神里溢满宠溺,搂起她向前走,越搂越紧,直到她轻声抱怨,才调皮地松开,一脸无辜地看向她,闪躲着她娇嗔地追打。
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了。如今,他后悔将那个可爱的姑娘拉进自己的深渊吃尽苦头。
“想什么呢,都没发现我来了。”里希特一身笔挺的国防军制服站在王天风身旁,湖蓝色的眼眸里闪着难得的喜悦,精心修剪的金发用了发油一丝不苟的梳向脑后。
王天风默契地与他轻轻碰杯,轻抿了口香槟。
一位矮胖的老绅士缓慢向两人走来,不时捋一下额角稀疏的灰白头发。
“黄庭轩上校,我们柏林军校的教官。”里希特按照王天风当年在军事学院的军衔介绍了他,而后转向老人,“迪克逊大使,我的上司。”
“我记得您,两年前外交部酒会和戈林元帅招待会,您穿着国防军制服,让人印象深刻。”
王天风热情地握上大使的手,礼貌地恭维起老人,“您的记忆力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大使兴致很高的聊了一会,在看到几步外和服男人招手后礼貌地告辞而去。
“他最喜欢别人夸赞他惊人的记忆力。”里希特做着夸张的表情。
“我看你是有点喝多了。”王天风也被里希特的情绪感染了,面露悦色,暂时忘掉了多日的伤痛。
“先生们,什么事这么开心,也给我说说。”佐尔格走到两人近前。
里希特猛然忆起父亲乡间别墅的沙龙佐尔格当时也在,“你们见过的啊。”
“很高兴再见到您,佐尔格先生。”王天风握上佐尔格的手。
影佐一身军礼服远远望着王天风三人,自言自语着,“很熟啊。”
“毕竟在柏林用巨额现金和古董搅了你们的计划,这些德国人自然喜欢他。”安倍不知何时已在影佐身旁,他打量起一身戎装的影佐,“真是怀念我那身海军制服啊。”
影佐勉强一笑,带着副官离开安倍,眼神依然盯在王天风身上。他看着安倍与王天风和另外两人打了招呼,在一位高瘦秃顶的男人走近了之后离开。“那瘦高的男人是谁?”
“英国使馆参赞。”手下答到。
“那盲女和店老板呢?”
“都没有问题。店老板是当年他在士官学校时的房东,大儿子半年前去了中国,在台儿庄失踪。估计很快就会通知到家属。”
“那三个浪人呢?”
“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废了一只胳膊。”
“把剩下那两个送到前线去。”悠扬的曲子传来,影佐看着王天风站在一位穿着白色礼服的年轻女子面前,绅士的躬身虚吻在她手背上,“那是谁?”
“是田村家的小姐。”手下回答,“他父亲最近几年生意做得很大。”
“哼,他还真是会选人。”影佐的目光随着王天风转向舞池,“这男人靠着风度翩翩的举止和外表倒是在哪里都有女人缘。”
手下隐隐听出了些妒意和不满,稍稍后退了,不敢再搭话。
“小室君只会花言巧语骗我们这些姑娘。”田村由美浅笑着,脸颊略过一丝绯红。
“说实话也要被责怪,真是让人伤心。”王天风的笑容像是魔法,田村由美完全被迷住了,痴痴笑着,一开始虚扶的手渐渐实实在在伏在他肩头,人也不知不觉靠得更近了些。
蓝色的多瑙河在耳畔流淌,他娴熟地踏着旋律的节拍,轻揽着她在舞池中旋转,刚好曳地的蓬松长裙在惯性下像绽开的花朵,包围在他身边。她随他舞向舞池中央,眼神里带着几分娇羞,不时瞥向温柔注视着她的男人
王天风想起新年舞会上的白露。他的白露也曾穿着这样美丽的裙子随他起舞,也曾一脸幸福笑颜如花。冷不防就要撞过来的另一对将他拉回现实。他敏捷地揽紧田村由美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在撞上的一瞬间侧身将所有撞击力挡在自己身上。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田村由美羞怯地绯红了脸颊,却没有立刻挣脱,依旧依偎在他怀中。
“肇事”的对方即刻躬身道歉。
王天风护着舞伴来到舞池外的沙发上,再次虚吻在她手背上后告辞而去。
田村由美矜持地低头微笑着,不时偷瞄一眼他离开的背影。
毒箭看着这一幕迎上王天风,“那姑娘已经完全被你迷住了。”
“是个可爱的姑娘,只可惜她的生活完全由父亲决定。”王天风随着毒箭在乐队附近停下脚步。
“影佐希望你去试探出德国人和英国人的口风。”毒箭凑近在王天风耳畔,在一段优美嘹亮的小提琴变奏中轻声快速说道,“他们担心英国会出面干涉他们在中国的行动。”
“他干嘛不自己来说?”王天风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像是聊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朝着毒箭微微点头,随意中警惕着四周,恰巧与远处的影佐目光相遇。
影佐举杯致意,王天风点头回应。
“你是不是惹到他了。他提起你时一副阴阳怪气口吻。”
王天风冷冷地哼了一声。
毒箭望见远处的田村由美不时在人群中寻找着,发现王天风后,借着与人闲谈偷瞄向这边,“那姑娘的少女心被你撩拨得大爆发了。”
“她正和他父亲闹别扭。他父亲最近都在忙港口的事务,忘了出席她的生日宴会。”王天风话里有话。
“明天有艘旅顺过来的船靠岸,我会过去盯着。”毒箭心领神会,暗示王天风他会亲自去码头查证日本人的活动,“明天请海军省的人打高尔夫,你一起来吧。”
“你又要破费不少‘食盒’了。”王天风意味深长的一笑。
“海军喜欢‘食盒’,陆军偏爱‘高山玉露’。”毒箭心照不宣地轻抿了口酒,“你正搂着人家姑娘跳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姑娘的爹倒是问了我不少你的事。明晚有空吗,老田村请你赴宴。自从搭上藤田公爵,他生意是越做越大了,给他当女婿你不吃亏。”
“明晚我有事。”王天风拒绝了。他已被邀请参加另一场宴会,可却并没有被告知此次茶道会的主人和参加宾客。他知道这非同寻常,必须出席。
里希特远远望着与毒箭交谈的王天风,想起他一身国防军制服的模样,高大挺拔的身形散发着干练果敢的军人气质,长靴和马裤更添了几分骑士风范,而彬彬有礼的举止又让他看上去潇洒沉稳而富余绅士风度。他记得他总会用戴着手套的手在军帽帽檐边一碰,向他敬上颇具普鲁士军人气派的军礼,而那双眼眸总在与他交谈时添上几分笑意。
王天风与毒箭交谈着,眼神不经意间对上里希特的目光,左手修长的手指轻拿着高脚杯,右手随意一扬,招呼里希特过来。
毒箭看一眼正走过来的里希特,转身离开。
“那边几位女士在打听你呢。”里希特笑着凑过来。
“别告诉我你在妒忌。”
“算了吧,比起和女人闲聊,我更喜欢听伦敦的最新趣闻。”里希特与王天风并肩而立,望向远处交谈甚欢的各色人群,“刚刚和几个从伦敦来的记者聊天,其中一人离开前一晚看到了泰晤士报的清样,“有篇报道说只要苏台德地区抿嘱gong投,英国都会默许结果(注视1)。据说这消息来源就是首相本人。这对元首的和平建议是非常有力的回应。德英两国在欧洲问题上总是能达成一致的,不是吗?”里希特与王天风轻轻碰了杯,轻抿口香槟,“还有篇更有趣的报道,竟然批评张伯伦先生为了追求外交胜利不顾大英帝国下一世代的福祉,坐视日本肆意妄为。”他凑近王天风耳边,“有人怀疑这篇文章是丘吉尔先生写的。”里希特眼中闪着狡黠,带着玩世不恭的语气暗示英国政府内部反对声音在抬头,而后目光游移在远处几个满面春风的陆军参谋身上,换了中文讥讽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没出口话是:看你得意到几时。
王天风脸上现出一丝玩味地笑意,“明天下午有时间喝一杯吧。”
“求之不得,但是得有好酒才行。”
重庆。
“诺诚,你干嘛?”岳民夺下诺诚行李。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诺诚发着脾气。
“你别耍大少爷脾气了行吗?我们是军校生,是军人,你这是逃兵。”
“我不想再学这些没用的,我要去战场杀鬼子,做一个中国人该做的。”诺诚怒吼着。
“你到底怎么了,自从去见了杨长官,就一直拉着脸,长官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岳民气结。
“我该怎么向这孩子解释啊。”诺诚耳边响起董建昌的话,十七年来他一直认为这是自己的父亲,然而那位一直让他觉得莫名亲近的黄叔叔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这位黄叔叔为何成了舅舅口中的日本人?这样说来,自己也变成了日本人,成了自己的敌人,同学们的敌人,好兄弟的仇人。他试图逃避,然而时间却丝毫没有冲淡疑虑与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他想过冲到母亲或舅舅面前质问,可他觉得丢脸,事情传出去要如何面对昔日的同学和兄弟,如何面对心爱的阿秀。他身上流着与敌人一样的血,他越想越激动,拔出匕首猛刺在胳膊上,鲜血汩汩流出。
岳民震惊地扑过去按住伤口,“你疯了,到底怎么了。”
诺诚激烈地反抗,他觉得身体里流动着耻辱,他不想要这可恶的血液。他想告诉岳民这一切,可他害怕,怕他会嫌弃鄙视他。鲜血晕染了衬衣,他感到一阵飘忽,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病床上,他咬牙起身,趁着劳累的岳民熟睡之际,逃出医院。虚弱的身体渐渐不听使唤,嘈杂的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变得有些扭曲。他无力地倒在地上,之后被人扶上一辆黑色轿车。
“年轻人,还有大好的前途为何要这样自暴自弃。”戴笠一副导师语气。
诺诚昏倒在他怀里。
汉口。
深夜的溽热像蒸笼一般,立仁早已汗流浃背。他谨慎地穿过街道,钻过灌木墙,进到低矮的小屋。
“长官。”郭骑云见立仁进来,起身行了军礼。
“上海情况怎么样?”立仁用手帕擦着汗。
“金云林一直与日本人暗中勾结贩卖鸦片。但日本人几次要他出任职务,被他拒绝了。发给我们的货和价款也都按时。”
“那些元老都还安分吧,比如谭玉山。”
“他最近一直没有出门。潜伏在他家的人报告说五天前有个医生给他看过病。”
立仁莫名地心慌起来,难耐的闷热让他更加不耐烦。
此时办公室的值班秘书接到了黄仁杰的电话,却无法告知他立仁在何处,何时能回来。黄仁杰焦急地挂断了。
东京。
曲折幽静的小径两侧,石灯泛出昏黄跃动的烛光映照在翠色婆娑的矮枫间,步石拼缝间盎然着清绿软草,夏虫的鸣叫从小山处传来。
下女迈着碎步毕恭毕敬引着王天风沿石径穿过一从迎客矮松走上回廊,清脆木屐声被一阵渐近渐强的流水声掩盖。王天风随着下女走过流水潺潺的小石桥,伴着水声沿着小径绕至绿草茵茵的小丘后,在一间和室前停住。
影佐和另一人都身着西装出现在门口,“小室君,这位是杉厡雅彦海军大佐。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杉厡一躬身。
“小室丰。”王天风躬身行礼,猛然忆起这熟悉的声音。当年在柏林,那个躲在他公寓的黑暗里,指点他何平安在盖世太保手中的声音就是他。他握上杉厡伸来的手,眼神交锋的一刻彼此心照不宣,而后随着他进了室内。
土肥原一袭和服,起身迎上前,在影佐的介绍中笑容可掬地握上王天风的手,随后抬手示意众人落座,“小室君,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16年前在犬养君家的花园里,我们有过擦肩而过的缘分呢。”土肥原笑呵呵端起面前的茶,“好像当年在少帅父亲的北京政府,我们也见过一次。”
其实刚一握手,王天风便已认出土肥原。他惊讶于土肥原的心细如发和清晰记忆,意识到这是个比影佐更加难对付的人。
“还要再等一会,坂西将军有事耽搁了。”土肥原态度随和地解释道。
坂西?王天风本能的意识到这次聚会非同小可。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木屐声。
“哎呀,真是失礼,让大家久等了。”
寻着声音望去,一位蓄着修剪精致的浓密小胡子的老人出现在门口。
土肥原即刻起身,恭敬地走至门口。影佐、王天风和杉厡三人并肩站在土肥原稍后的位置,一同向坂西行礼。影佐随后走向门口小声吩咐下女。
坂西笑呵呵径直落座在壁龛近前的主位,看向王天风,“土肥原将军所言不虚,小室君这样潇洒干练的年轻人穿起和服也同样是善心悦目啊!”坂西笑眯眯捋着灰白的胡须,“这才是我大日本年轻人该有的风范。”
下女们鱼贯而入,逐位呈上先付。
青绿色的艾草豆腐点缀着橙艳的海胆肉,浸润在高汤里,盛放在小巧彩绘瓷碗中。炸至酥透的小鱼干在昆布高汤里浸煮后,在泛起柔和釉色的精致小碗里等待着被品尝。
“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们年轻人的口味,我这个老人就倚老卖老的决定了。”坂西戏谑着,“辛苦大家陪我吃这些清淡的饮食了”。
一场夜宴在坂西轻松的玩笑话中正式开始。
土肥原会意了坂西的眼色,看向王天风,“小室君恐怕要暂别母亲了。”
王天风心里一沉,面上谦恭地微微一躬,“请将军吩咐便是。”
“小室君的父亲早年便与国府委员谭玉山熟识吧。”
“是,家父是谭先生领入同盟会的。”
“谭玉山先生现居上海。希望小室君能够拜访他,届时向谭先生表达我们的敬意,希望小室君可以帮助我们说服这位忧国忧民的元老出山。”土肥原开始试探。
王天风敏锐地察觉到土肥原是在挑选新的傀儡,军部很可能对汪精卫不再那么感兴趣了。
“这也是今天请大家来的原因。土肥原君将作为一个新机构的负责人。海军由杉厡大佐作为代表,外务省则由我作为顾问,希望大家同心协力为帝国的未来努力。”坂西明确说出了扶植新政府的计划。
几番讨论后,土肥原要王天风一同返回上海。王天风本打算去舞鹤港的军港探查以证实自己的猜测,因而拒绝了影佐,再拒绝坂西似乎是不可能了。
杉厡雅彦一直在观察着王天风与在座的众人,猜得出此时的王天风该是在纠结是否离开日本。他希望王天风回到中国,尽管他是国民党人,但他坚信在抗日的前提下,他是愿与他们合作。更何况还有明楼这层关系。于是他决定帮他下定决心。“小室君的工作意义非凡。新政府越快建立,和平就越快到来,帝国的勇士们也可以减少无谓的流血牺牲。”
王天风对上杉厡投来的目光。他看出我的犹豫了吗?他在暗示我立刻返回上海,不要留在日本吗?他是延安的人还是莫斯科的人?明楼与他什么关系?该看在明楼的份上信任他吗?王天风脑子里迅速分析着各方情况。
“小室君该不是害怕回到中国,无法面对昔日同僚吧。”影佐半开玩笑地将了王天风一军。
土肥原借着望向室外景色瞥了眼影佐,脸上依旧带着和气的笑意。
“确实如影佐君所说,昔日同仁如今敌人相见,若是他们做了有损帝国的事,确实是棘手。更何况与母亲分别几十年,也确实再不想离开她老人家。”
王天风的回答出乎众人意料,本以为他会顾左右而言他的蒙混过去,抑或表表忠心,没想到却回答的如此干脆直接。
坂西与土肥原饶有兴趣地旁观着。
杉厡惊得一身冷汗,不禁佩服王天风的胆量,这样说话可真是一种冒险。
岂止是冒险,王天风是在赌,以他多年识人的经验与过人的直觉下注,如此直言不讳,对这两人来说反而更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和尊敬。
“小室君对国民党内部的了解,由您出面联络各方是再合适不过。海军在上海的机构会提供您需要的帮助。”杉厡雅彦冒险出手相救,再一次暗示王天风。
“杉厡君真是狡猾。这样一来小室君与你们的‘生意’就可以继续了。”影佐笑呵呵说道。
“我会竭尽所能为筹备新政府效力。”王天风决定相信杉原,“但只怕影佐君是要对我成见一辈子了。”
“请小室君理解他,职责所在,他对你个人并无成见。那位女士的事只是意外,并非出于他本心。”土肥原打起圆场,起身走到坂西身边,跪坐下来耳语着简要解释了“意外”。
一声甜美悦耳的“打扰了”之后,下女们呈上向付。
室外,茵茵嫩草覆盖着的小山坡,披着青苔的错落山石融在石灯的光晕里,杜鹃在翠绿的矮枫间婉转啼叫。
室内,切得极薄的鲣鱼片搭配着新鲜紫苏叶与山葵酱盛放在花瓣般绽放的青花小盏中。鲜红的描金漆器小碗中,青翠芋苗浸在乳白色味增汤里,以明快的色彩与绝美的味道供养出极致的享受。
坂西望着屋外景致,吟诵起俳句,“满目绿叶翠,杜鹃声声啼鸣中,又见新鲣时。今晚还真是应景啊。我就用这时令美味当做对各位帝国勇士的美好祝愿,希望各位同心协力取得胜利。”他俨然战国大名祝愿自己即将出征的武将们。(注释2)
众人附和着表示竭尽所能通力合作,而后话题便接着俳句从公事转到了文学与历史。漫长而累人的宴席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土肥原陪同坂西走在最前面,杉厡与王天风则远远的跟随在后面,影佐却不见了人影。
“他在招待会之后立刻写了分析报告给影佐君。另一份对蒋介石的分析也与我们掌握的情况相符。他对我们没有隐瞒什么。”土肥原轻声汇报着。
“新政府的整套人选要加紧选出来,未来南京和北京的临时政府要归在其下。”坂西边吩咐边坐进正等候的轿车,“这个人你选得还适当,可以用用看。”
王天风与杉厡赶了上来,与土肥原一同鞠躬送走了坂西的车。
“今晚真是愉快啊。事情就这么定了。”土肥原坐进随后而来的轿车里朝车门边的王天风与杉厡微笑作别。
“小室君能否通过中立国进口废旧钢材到日本?”
王天风明白杉厡在暗示海军正在建造大型舰只。
“听说小室君很喜欢打高尔夫球,上一次您没有来真是太遗憾了,后天一起打球如何,正好谈谈钢材的事。”杉厡看着自己的车缓缓开过来,与王天风握手作别。
深夜。
王天风谨慎地再次观察四周情况,确定无人跟踪,迅速穿过后巷,进了自己选定的新安全屋,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毒箭会面。
“电台带来了吗?”他询问跪坐在矮桌前的毒箭。
毒箭憋着笑站起身,“电台已经顺利交接了,我先走了。”
“怎么了?”王天风发觉毒箭的反常。
“你要我查的那姑娘和店老板都没问题。”没等王天风再问,毒箭已起身出了屋,消失在小花园另一侧。
侧室的移门打开,明楼笑盈盈站在原地。
王天风一怔。
“被惊傻了吗?是我呀。”明楼难掩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小子这是要让我犯心脏病。”王天风热情地拥抱好兄弟。
“你还好吧,大家都很担心你。”明楼有力拍了拍王天风后背,随他一同跪坐在矮桌前。
“你怎么来了,来我这安全吗?”
“安全。日本人迟迟不给明确答复,汪精卫有些急了,他要我过来与日本人谈。我来找你也是他的意思。毕竟你是中国人也是日本人。”明楼一本正经的说出“日本人”,眼神里闪烁着戏谑。
王天风点亮煤油灯,将亮度调到最低,借着微弱的光看了下手表,迅速装配好发报机,在整点钟声敲响时,给立仁发去电报。“你来得正好,可以给你交个底。他们新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由陆军、海军和外务省三方参与,土肥原领导,专门负责在中国成立傀儡中央政府。”他边说边点上烟,将电文底稿烧毁,“军部现在对诱降汪精卫不报希望了。所以土肥原开始打谭玉山的主意了。”
“看来他们想通过武汉这一仗尽快结束中国战事,而后组织新政府控制中国,收缩兵力回本土休养生息。”明楼从桌上的金质烟盒里抽出支烟,抬起王天风夹着烟的左手,点着烟吸了一口。
“也许这个新政府不过是继续诱降蒋介石的佯攻。这仗打完,谈判桌上有了资本,还有谭玉山这个竞争者相要挟,蒋介石的出价可能会低一些。张鼓峰的事日本人绝不会在此时与苏联对峙。”
“那蒋介石期盼苏日开战拖住日本的想法就落空了,要是他真的投降了怎么办?”
“以我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现在投降对他弊大于利,他不会干。”王天风掏出杉厡的纸条递过去,“他是海军代表。”
明楼认出杉厡的笔记,“他竟然直接在你面前暴露身份。”
“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他就是我公寓里的黑影。要不是他,我还真有可能无法在预定时间前找到何平安,那黄雀计划就完蛋了。”他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醋意,“这是你我之间的联络暗语,你怎么可以告诉别人。”
“别怪我。当时在柏林,我是怕自己死了,依旧没有让你完全脱险,给他密码是想要他到时救你一命。”
王天风鼻子一酸,微别过脸去撤身远离油灯,不愿让明楼发觉自己泛红的眼圈,“这你想办法尽快带回国吧。”王天风交给明楼一只蜡封药丸。
明楼发现药丸并没有被拆解过,“你就不想知道里面写什么?”
“想啊,所以刚才本来不打算给你的。”王天风揶揄着,“但你刚才那句话感动我了。”
明楼收起药丸,“这里面的内容我会告诉立仁的。”
微弱的亮光在黎明前的薄夜里映照进四目相对的眼眸,几十年风雨积蓄的信任与默契融进彼此会心一笑里,然而暖心的瞬间总是会迅速被周遭的压抑湮灭。
王天风轻咳着继续说到,“本打算借带那小姑娘回乡的机会到舞鹤港的船厂和军港去看看,现在被土肥原完全打乱了。五天后我必须和他一起回上海。幸好杉厡的纸条已经肯定了我的猜测,舞鹤没不必再去了。海军绝不甘心被陆军压一头,造船厂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比什么都更能说明问题。他们对亚洲的野心,迟早与英美兵戎相见。”王天风将快要燃尽的烟捻灭,重新点上一支,“所以我电告立仁,中国只要再撑一年,最多两年,世界形势就会大不一样,而且以日本现在国力,恐怕到时处处捉襟见肘。所以他必须让我们那位委员长坚持下去。”
“杉厡一定感觉到了危险才会冒险让你传递情报。我几次约他见面都被拒绝了。”明楼捻灭香烟,心里盘算起何时约小川见面。
“立仁还好吗?”
“还好,就是公事繁忙,人瘦了些。”明楼起身。
王天风想问白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明楼看出他心思,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既然他没问出口,他也就借此逃避这话题,默默地离开。
微风拂过,婆娑树影映在窗前,皎洁月光透过缭绕的烟雾,照见王天风的脸庞。他再次点燃一支香烟,品着思念与孤独的余味,逃避起内心的寂寥苦楚。
注释1:这件事其实就是著名的“慕尼黑阴谋”。苏台德地区是希特勒借以挑战欧洲旧体系的问路石,而英法的一再妥协退让,助长了希特勒的野心。
注释2:
鲣在日语中与胜利谐音,寓意很好,战国时代鲣节经常是发给武士的奖励。
鲣节,其实不陌生,切成薄片就是我们熟悉的木鱼花。我理解这东西就是烟熏过后再发酵的海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