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出现得莫名其妙,就像我们因为阿美变成了朋友,算朋友吗?大概可以算是吧,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在与世隔绝的那两个月里,我常常躺在我那张占满了整个房间的床上,睁着眼睛,什么也不想干,就这样从日出到日落,日出到日落。
什么才是重要的?上学的时候哪个老师都在说,“不要浪费你的青春,要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他们颐指气使,他们享受教训这帮还没长脑子的傻逼,因为前方是快乐的奖项。这是我经常做的梦。中考结束那年,阿美骑了一辆铃木王来找我说要带我去看木棉花。
我看着阿美超过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接着是小轿车,然后看着阿美冲上了高速公路。那是我第一次飙车,我们都没有戴上头盔,也没有警车把我们拦下。两侧的木棉花开得很红,但我都来不及看。我坐在后面抓着阿美的衣服,我问阿美人活着什么是重要的,当时那些开始留着长刘海去打架的女生喜欢在QQ空间里说这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酷。但阿美没听见,可能是她觉得很无聊吧。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半,天粉粉的,有点橘。我把两条麻到痛的腿抬下来,沾地的时候差点没麻晕了。过了一分多钟吧,我才注意到前面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密密麻麻的船只。
“他在哪儿?”
我坐在路边,把腿伸直了,问他。
码头边停着很多小船,他走向其中一条船,爬上去。那是一艘很小的渔船,一对公婆坐在里面正在吃饭,他们给他指了海里的船,他又爬上岸。
“等一会儿,他们现在回来。我去加个油,等下那个公婆会跟你讲的。”
我点点头,他又走到那对公婆那里,讲什么我不知道,估计是让他们帮忙找人。交代完他又过来说,“看到他以后等我回来再说。”然后他跨上摩托车走了。我一个人站那里,周围的人群渐渐密集起来,阳光从海平线上拔地而起。我看到几艘船接近了码头,船上下来了很多人,那边的公婆喊,阿平阿平。
我看到了一个少年,跟我差不多大,或许还要更小一点。他走过来,裸露的上半身黑的发光。他说干嘛,公婆指着我说,有人找你。他看过来,睫毛忽扇忽扇,他说干嘛。不知怎么,我觉得他和阿美有点像,我给他讲明了情况,他从腰包里掏出来户口本。
“已经烂了,你怎么随身带这个”,我说。
“反正也没用了”,他说。
“她还有一些东西在我那里,你跟我过去吗?”我点头,他就说他去取车。我等着他,他去加油还没有回来,我想他是不是故意躲开,又或许我们都是经常猜错别人的心里话的那类人。阿平把车骑过来,是一辆铃木王,我在想是不是阿美的那一辆。我坐上去,他给我一个红色的头盔,上面贴满了可爱的图纸,可能是他女朋友贴的。
我坐在后面,像中考那年一样。我们顺着云岛往县道的那条公路走,那里是一座长满了榕树的山岭。我们最后爬上山腰的时候,在那里差点和一辆货运车撞上,司机把我们骂了。但是山道实在太窄了。后来他骑得慢了一些,最后我们在山顶停下来。刚好太阳升得不高不矮,颜色不艳不红,正适合欣赏。但此刻我没有那个闲情,我想他也没有。我们聊起了阿美。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半年前吧。”
“那时候我也知道你。”他说这一句,似乎是在暗示我不要去做任何猜测,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她老是说她才二十多岁就有一个孙女了。很奇怪吧,她还老很骄傲。她真是我见过最混的女的,什么都喜欢试。男人抽烟,她也要来抽两口。人家骑摩托车她也跟着一群男的飙车。真是跟疯子一样。后来我跑船的时候,她还跟过我一段时间。”
“她也就是那时候还有点钱,人还精神一点。”我说。
他转过来,眼睛里带着不可思议转而是厌恶。我看出来了,但是我也不甘示弱,我说,“怎么了,她本来是个为钱生为钱活的人,以前那些男的也都是为了钱才像苍蝇一样跟着她的。”
我其实没有把握,心里有点忐忑。但他没有把拳头挥向我,他沉默许久,好像在压着情绪。
“其实你也不用敏感,就算你用她的钱,跟我也没有关系,她本来就是要为男人花钱的,一个和两个三个没有什么区别。”
“你跟她也这样说话的吗?”
他冷静下来了,突然这样问我。我摇摇头。
“我哪里敢。”
是这句话都不小心正中我们的心事。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山里的风吹进鼻子像水汽一样,过了很久,他突然向我剖开自己。
“我很喜欢她。”他拿手去撕手上的倒刺,然后笑说“我也不怕被你们知道我们的故事。或者说,我一直在等你过来。”
“为什么?”
“因为她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他说了这,自己笑了笑。
“一年前,我在码头干工,主要是负责搬运船上卸下来的货物,有时候兼任清理货船的工作,所以几乎天天都在码头。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女的骑着一辆铃木王,后面带着一个男的。他们每天都来,我在码头等货的时候也很无聊,所以我渐渐就开始注意他们。”
“他们有时候会停在码头一会儿,看夕阳或者什么的吧。她老是跟那个男去宾馆,经常都是晚上深夜,我就猜到那个人不是她老公。后来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停下来,似乎下一句话会让他受到难以想象的打击。
不过马上他又继续说,“有一次老板让我去给他修广播,因为以前喜欢捣鼓手机之类的东西,所以搞这点工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只用了半个小时就修好了他的广播,然后老板就把我两个月的工资发给我了。我大概是太开心了,拿到工资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码头旁边的银行存钱。当时是晚上十一点,路上人很少了,只有摩托车飞来飞去,我怕被抢劫,就赶紧跑到自助存款那里。结果被堵住了,一个男的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摸来摸去的,我很着急,就说让他们让一让。里面那个脸红红的女的就是阿美。”
“和她的情人?”
“嗯,但是从那天之后我就没有看到他们了。我总觉得我撞破了他们的好事,可人家压根就不认识我嘛。但是那几天我老是心神不宁的。直到清明节的那天,我又加班清洗货船,和我一起干这个活儿的同事没来。我从下午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我当时看着乌黑的大海,想着一头扎进去算了。但其实我也只是想想,结果却看到一个人先比我扎进去了。我吓坏了,赶紧去救人。”
“然后你知道的,就是阿美。从那天开始,我们的关系变得非常好的。她经常来码头找我,有一回我在她身上看到很多淤青,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很生气,说我多管闲事。但我怎么能坐视不管。所以我开始跟踪她回家,跟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跟我介绍她的家。除了经常会提起你。我的跟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结果,我就看到她跟那个男的吵架,他们吵得很凶。我觉得很快就会出事。所以那天我没有回家,一直守在她家外面等着那个男的出手打她。”
“你为什么不进去把她带走。”
“不,你不懂。”
他的情绪开始有点激动。
“从那天吵完架后,我又看到他们骑着摩托车经过码头。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能原谅他。但从那天之后,他们就消失了,我去他们住的地方也没有看见他们出现。一个星期左右吧,他们又回来了。他们好像在给人找墓地。我听不清楚,但她说话的动作越来越大,然后我就看到那个男的拿起塑料椅子往她身上砸,又往她身上踢了两脚,她跪在地上,她好像看见了我,但是我跑了。我很害怕,所以我跑了。”
我感觉喉咙一阵阵得发紧,“你太懦弱了”,我说。
他也喃喃自语,“是,所以回去那几天我无心工作,看到码头就浑身难受,有工友提出跟他一起出海,我答应了。第二天我看到她来找我了。”他忽然抱住头,用破了音的声音重复地说道,“如果她不来多好。”
而忽他又发狠地说,“既然她来了,我就好好对她。她要帮她找墓地,‘我欠他的人情不能不还’,她请我帮忙,我就答应了。我把整一个月的工资拿出来请码头的兄弟们搓了一顿酒,他们就帮我找了一个可以埋人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收走了’,其中省外的工友说。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回去之后我告诉阿美这个好消息,她很开心。可能那个事情也拖累她了。然后我们就同居了。”
“她有蛮多钱的,在我被拖欠工资的时候,都是她负责交房租,负责做饭。我感觉生活变好了,人也开始松懈,每天跟工友出去喝酒,回去看到她跟我讨好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地就很愤怒。有一天我竟然还出手打了她。”
他讲到这里停下来。
“她终于也受不了我跑走了,我如释重负,像卸下了一座大山。后来,我又在码头看到她的时候,她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刚刚认识的样子。我以为她自由了,可是我又看到她跟各种男的开着车玩来玩去。我觉得自己被骗了,就去她住的宾馆,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她一直到半夜才出现,她一出现我就冲上去。她被吓了一跳,但是她马上就平静下来,她问我吃饭了没有,语气那么温柔,我妥协了,我趴在她肩上哭,她也哭。”
他露出了微笑,像是看到了太阳的黎明。可我听着他的一番忏悔,心里却听不进去一个字,我颤抖着问他,“你去找她的那天,是四月二十号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压着临近崩溃的情绪,再一次问他,“是不是四月二十号?”他说是,我便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