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百花开,那些属于乡野的快乐

苏州作家范小青在《永远的故乡》一文中写道:往返于桃源和铜罗之间,一路金黄的油菜花,一路青青的麦苗,一路红色的紫云英,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没有在江南生活过的人,看到这一段描写一定无法相信,乡间的田野阡陌,怎会有这般的旖旎美景。这笔下描述的,分明就是晋人误入的桃花源啊!

只有我这出生吴江乡下的孩子,才会在看到此番纸上情境的时候,立即在脑海中铺陈出,儿时田间屋后,乡野间的春天景致,思绪也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

我出生的八坼公社联民大队,虽然和范小青笔下,当年全家下放的桃源公社新亭大队相距一百多里,两地景致,却的的确确是大致相同的。

还记得春天里,我家厨房的西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艳,红艳艳的花枝,差不多要伸进窗子里来。

屋后竹园里的春笋,正在嚓嚓嚓地拔节。时不时的,可以吃到自家竹园里新摘下的,略带苦涩的春笋。我们叫作“杜园笋”。乡下人把一切自家出产的东西统称为“杜做货”。透过竹园的间隙,看到广袤的原野上,油菜花如碎金一样铺了满地。

每年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就会有走村跑乡的拍照人来招揽生意。拍照人戴一顶白色的凉帽,照相机挂在脖子里,走一村就吆喝着:“拍照来,拍照来!”

乡下的老人对拍照是忌讳的,中年人舍不得花钱,孩子们是没有钱,这票生意照顾最多的,是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总是喜欢围成一堆在田里干活,拍照人就专门找那一堆堆的姑娘吆喝,总有那么一个人堆里发出了一个声音:“喂,拍照的,你等一等。”

拍照的听话地站住了,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抽烟,他知道这“等一等”里头的意味深长。

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刹那间走得一个不剩,丢下了拍照人一个人。拍照人悠闲地抽烟,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总要等到抽了三五支烟以后,姑娘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

三五支烟的时间里,姑娘们已经倾其所有,打扮了自己。

我至今还清晰记得,我大伯家的大堂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穿一件绿格子上衣,两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搭在胸前,站在油菜花田边微微抿嘴一笑……

拍照人不由自主赞叹一声:格个妹妹,真格有样子!

春天里的拍照生意很好做,大姑娘小伙子,年轻的父母怀抱刚出生的小娃娃,都会选择油菜花田作为背景,留下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过一段时间,拍照人送货上门。拿到照片,大家又是一番嬉笑打闹,期盼欢喜的心情,可以持续大半个月。

乡下孩子没有玩具,但是乡下可玩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们在广袤的田野里撒着欢儿,有各种各样好玩的花样。

春天当然是要放风筝的,我们称为“放鹞子”。风筝都是自己亲手做的,那时候的孩子动手能力强,玩具大多自己做。我堂兄就是做风筝的一把好手。他在自家的竹园里砍了细竹,劈成细细的竹片,在竹片上糊上白绵纸,做出各种形状的风筝,为了好看,风筝下面一定要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

堂兄举着风筝在田埂上奔跑,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奔跑。风筝迎着风,摇摇晃晃飞起来了。远远看去,孩子们都隐藏在油菜花田里,只看得到风筝托着两条长长的尾巴,就如两条长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田上面迎风飞舞。

小姑娘们热衷的游戏是做花球,找一片开满了紫红色小花的花草田(紫云英),摘那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儿,每个人都要掐满两口袋。回到家,把花儿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堂姐教我,把一朵朵的花儿撸顺当了,一一横放在白棉线上,总得叠放了三五十朵,有厚厚一叠了,然后用白棉线把那花儿拦腰一系,就成了一个紫色的花球。

紫云英的花有香味,我们白天把花球挂在衣服纽扣上,晚上睡觉挂在帐子里,一个花球能让我们欢喜一整天。

油菜花开的季节,除了玩,孩子们的心思更多的,还在那菜花田里的青草上,因为菜花田里的青草特别肥嫩,孩子们都在想方设法钻进油菜花田里割青草。当然,钻的都是别人家的菜地。像我祖母这样的婆婆妈妈,每天一有空就站在自家的菜地边看着,不让顽童靠近。祖母说了:现在碰掉一朵花,秋天就要少收一粒籽!

那时候的猪是吃草的,割猪草是乡下孩子每天的重要工作。有的人家还会养几只兔子,剪兔毛换点油盐零花钱,兔子也是要吃草的。乡下孩子每天割草是有任务,有定量的,完不成,猪和兔子没饭吃,懒惰的孩子也没饭吃。

无论放鹞子还是做花球,几个堂姐都要先下狠劲割满一筐草,然后才能放心玩耍。农村的孩子,尤其是女孩,真的特别懂事。我那几个堂姐,家里家外总是手脚不停地干着活儿,稍有懈怠就会被她们的妈妈骂。

有一年春天,我们文学社去安吉采风,在百草原里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地,文友阿章说:小时候看到这一大片草地,可是要欢喜得昏过去了!同为出生农村的几个文友都深有感触,大家唏嘘感叹不已。

说起那时候乡下的青草特别少,因为割草的孩子多,根本来不及长。为了割个草,总是要走好远的路,有时候感觉似乎走到了天尽头,前面已经没有路。江南湖港众多,已经走到了田野的尽头,再远处就是一片宽阔的水域,是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湖荡。乡下管这种地界叫“外屿”。祖母严令不许我去“外屿”,因为这是荒凉的“边境”,还是危险的水边。但几个堂姐还是偷偷带着我去,不然她们每天的任务完不成啊!

筐里的草割满了,我们坐在地头痛痛快快玩游戏。挑马兰头,做花草球,寻豆耳朵,摘狗尾巴草撑在眼睛上扮野猫。玩到暮色四合,天快擦黑,才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泥土回家去。

几个堂姐每人都背着满满一筐猪草。因为有这一筐草垫底,她们回家的脚步底气十足。祖母叉着腰站在门口气势汹汹问我:又野到哪里去了?倒是没有被野猫衔去?

写到这里,突然明白,现在的城里人不辞辛劳,去江西婺源、去青海门源看油菜花,并不是因为油菜花有多美,多难得,只是为了寻找儿时记忆,寻找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场景。

就如三毛所说:童年,只有在回忆中显现时,才成就了那份完美。

(2022年4月18日,吴江通公众号刊发,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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