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快8点了，门铃响，拿起话筒又不说话。第三次的时候，我有些生气了，对着话筒：“小朋友，不要随便乱按好吗？”我猜想是不负责的父母在一旁聊天，无聊的小孩做的恶作剧。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陆海涛还没有从浴室出来。我已经吃了三支香蕉、一块炸猪排和两只元宝虾了。手机微信已经刷到好几天前的去了。他还是没有出来。我忍不住敲门喊他：“你好了没有啊？我饿死了！”里面哗啦啦的水声，但是他没有回答我。

    我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他猝死在淋浴间的画面了。我开门冲了进去。

    雾气冉冉的浴室里。没有人。窗户开着，我把头从四楼伸出去，下面没有人形物体躺着。我不死心地回到客厅、房间、厨房里，我把大衣柜都打开了，洗衣机，连冰箱都看了一遍，没有人。

    陆海涛凭空消失了。他的手机和手表还在桌子上。他消失了。

    我一个人坐下来吃饭。陆海涛早上打电话给我，约我到他家吃饭。他说了很多次要做饭给我吃，但是一直凑不到时间，他特别特别忙，日夜颠倒那种，别说做饭了，他吃饭都没有时间。我们从最开始的一周见三次到后来的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我也很忙。不见面就不见面吧。大家认识那么多年了，不见面也不觉得什么。毕竟我们之间又不是恋人关系。

    一桌子的菜。陆海涛从中午就开始准备了。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好手艺。桌子上摆的都是我们这里逢年过节的传统大菜中我最偏爱的那几样。他知道我的喜好，我知道他的喜好。他大动干戈，这么隆重地准备这些，是有事情要分享。

   我一个人坐在桌边享用每一道菜，喝着他准备的酒，假装很热闹的样子。

   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我都会摆一桌子菜，电视机开很大，用力跺脚，假装很多人在吵闹。陆海涛特别看不起我这么做，他们家过年的时候简直人山人海，他嫌烦都来不及，他跑到我家来，躲在书房里可以一天不出门。

   我过来吃饭什么都没带，路过门口水果店买了一只西瓜。我洗好西瓜，对半切开，拿出两把勺子，我转头看了一眼陆海涛的位置，我叹了一口气硬生生把他的勺子放回抽屉。我吃西瓜的时候眼睛看着浴室的门，我多希望他就站在那里，他生气地说：“谁叫你先吃的？等等我会死啊！”

   陆海涛消失了。在我们认识15年11个月之后，凭空，消失了。

   说起来，应该追述到我们12岁的时候，那个暑假。

   说来话长。

   12岁的那年暑假，我变成了准孤儿。我3岁的时候我老爸不告而别，从此消失在人海。我就和爷爷奶奶还有他们的老猫一起住。我妈行踪不定，每逢新闻上差不多领导慰问的那几天，我妈就会出现一下。我9岁那年，我奶奶心脏病发作死在梦中，我妈抱着一个小男孩出现了一下。

   后来我就跟着爷爷过。奶奶去世后，爷爷中风过一次，大不如以前了。12岁那年生日，我妈坐着一辆小汽车，来看我，我看见她从车下下来，端着一只奶油大蛋糕。爷爷坐在板凳上想站起来，却一跤倒在地上。我妈大喊大叫，一个男人从小汽车里出来，两个人七手八脚把爷爷塞进车里，我挤在爷爷脚边上，心里其实已经明白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事情就是，爷爷情况稳定之后要住进养老院。老房子门面出租的钱用来支付养老院费用。我跟我妈去过。

   开始谈判，我说我一个人过，我会读初中，高中，大学，甚至研究生。我自己照顾自己。如果让我跟她回去过，我就不读书了。我说我讨厌她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你要尊重孩子的意愿，12岁可以为自己负责了，我就12随出来闯天下的。很好玩的事情就是，两个对立的人达成某种同盟。那个男人觉得我如果不去他们家，他倒是愿意支付我的学费。我说我不要，我爷爷有存款的。我省着点用可以读大学。

   爷爷被抬出去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了一个人和一只猫的生活。我一个人上学放学，自己买菜烧饭洗衣服，自己吃饭睡觉写作业，老猫会悄无声息地恰当地出现一下，表示我还有个伴的。12岁，小学五年级。其实爷爷奶奶很久之前就培养我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些事情，我训练有素。

  老猫喜欢吃鸡胸肉，我买大块的鸡胸肉白水煮开，切成小块，犒劳它。我经常犒劳它。因为它是这家的元老，是我的长辈了。老猫不止12岁了。

    7月份开始放暑假。刮大台风，老猫消失了几天都没有回来。我做了爷爷最喜欢的羊羹，是的，大夏天他也喜欢羊羹。在台风的间隙，我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后座上厚厚一捆爷爷指定的书，骑去郊区的养老院，我有很多话对他说，我还想问问他：老猫是不是像《动物世界》里那些老去的动物一样，死在了外面。

    爷爷吃羊羹的样子可爱极了，他笑眯眯的，比以前胖了一些，精神很好，有人和他打牌下棋和画画。比起和我一起生活，爷爷在这里过得更加愉快和热闹。我没有问爷爷关于老猫的事情，我觉得他不知道比较好。

    我骑车回家的路上，在最偏僻的一段乡间小道上，自行车掉了链子。然后同时，雷暴大雨。我感觉随时大风大雨都可以把我刮到地上。我好不容易推着车子走到大路上，整个人都很难过，无助地坐在地上。没有人需要我的感觉。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许要等到开学了一点名才有人知道。那是要一个半月过后了。我大概只剩下头发和牙齿了。

   最可怕的闪电来了，我哆哆嗦嗦地抱着胸，蜷缩在一棵大树下。

   一辆小汽车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来，是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是住在85号老房子里一个奶奶的儿子。我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去那里打麻将，我见过这个男人几次，他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儿子，我们在一个年级，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奶奶常说起他，说他父母不和，他成绩不好，他爸打他，他叫陆海涛。

   男人喊出了我的名字：“展萤！你怎么在这里！快上车！”

   我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指着自行车，带着哭腔：“我的车子！”男人对副驾驶的陆海涛说：“还不下去把她车搬到后备箱！”陆海涛大叫：“那么大雨！”男人大喊：“快去！”好像还给他一头皮。

    我哆哆嗦嗦推着车站在后备箱那里，陆海涛跳下车，飞快地把车塞进后备箱，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条毯子，冲上车，冲我喊：“你傻呀！快上车！”

   我上车，陆海涛正在用毯子擦拭自己身上的雨水，他把毯子扔给我，我抖抖索索地擦拭。事实上是白搭，我看见水流顺着我的裤腿往下流淌在脚边。

   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外面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如泄，抱着毯子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我今天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陆爸爸问我：“这种天气你去哪里了？”我说：“我去养老院看我爷爷了。”陆爸爸把移动电话递给我：“打电话去养老院告诉你爷爷，你安全到家了。他会着急的。”我拿着手机迷茫地看着他，陆海涛接过电话：“电话号码多少？”

  我回家以后洗澡换衣服大病了两天。第三天一早，有人敲门。是陆海涛。

  他把两个袋子放在桌子上，环视房子道：“我爸让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菜。你这次期末考试是不是你们班第一？”

   我说谢谢你们。眼睛的余光瞄到老猫像没事猫一样坐在窗台上看着我。我打开饭盒，取出鸡腿，撕开就放在老猫碗里给它吃。它饿坏了，就像几天几夜没有吃过饭一样。

   陆海涛很别扭地很拗口地说着话：“数学老师说你奥数满分。英语也不错。我们班就没有奥数满分的人。好像学校里就你一个人。我们班的人都挺看得起你的。上次家长会你自己去的。我爸说看见你一个人坐在一堆大人中间……”

   我打断他：“你要说什么？”

   陆海涛一脸严肃地，以至于多年后我都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你给我补课吧。我想中考考到1中去。”

  我随口答应：“好啊，你做饭给我吃……反正我也要考1中。”我要考1中是当时有个特优班，学费全免而且还有奖学金。全市只有这个学校的这个班，有奖学金。这样我可以暂时摆脱我妈的--施舍。

  然后陆海涛就开始每天准时出现在我家，我发现他简直就是灾难。不知道他怎么读的书，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要读大学，他要当工程师，造飞机。我表示不可思议，我怀疑他能不能小学毕业。

   两个礼拜之后，老猫又一次消失了。三个礼拜后，陆海涛和我一起骑车去看望爷爷。陆海涛告诉爷爷老猫可能死在外面了。出来的时候我很不高兴。我对陆海涛说：“有些事情，不说更好。”

   我一口西瓜喷出来。15年前，我原来对陆海涛说过这样的话。

   “有些事情，不说更好。”

   15年后陆海涛一句话都没有说，消失在他公寓四楼的浴室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