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精神领域的精英大家们，都有创制系统的冲动。这个系统可以是思想体系毒草香花并举、可以是正邪宗教派系独立成河、可以是哲学科学推想模型由繁至简、可以是道德文章开创一代风气、可以是舞蹈画风建筑独竖一帜、可以是开国王朝勃兴迅速败亡。这些无中生有的宏大体系，满足时人精神渴求，应运而生，卷起时代千重风浪；当然亦有应劫而生的，给人类带来了巨量灾难，焚毁无数精神世界的文明森林。   

        体系建立的看来越井然有序，反噬的力道越大，所谓“否定之否定”原理，即是描述这种暗藏吞噬自身的反噬魔怪的惊人表现，系统的反噬从异化开始，起初的异化只是白纸上的一个细微小黑点。黑点不受控制的逐次逐次地扩大，无限扩张，直到这个系统变成半黑半白；异化继续，黑色弥漫过边界，白色只剩下边缘，再到终变全黑，白纸的定义完全走向它的反面。一个完整体系最终空剩残缺外壳。初心成灰，空壳残撑局面，直至轰然倒塌。

         最初，上帝创制完美世界的程序，魔鬼病毒的闯入定不是他的本意，是一种异化的产物或是计算误差。上帝本来把他按天使长的样子打造，不料却自行野蛮生长，一不留神长成了上帝的对立面。对于魔鬼意志，上帝相当无可奈何。每个人类都长成了上帝喜爱的模样，但心魔入脑，本性难抑，都逃不脱魔鬼的怂恿。上帝屡次怒火心起，在小的惩戒不断情况下，愚蠢的人类仍然执迷不悟。最厉害惹怒上帝那次，他老人家气极了，干脆来个系统重启，只留下诺亚方舟中的生灵，然后发个特、特、特大洪水来冲刷掉人间所有罪恶。前天使长的嘲笑声盖过了神的气极败坏。

        听说《史记·陈涉世家》被从中学语文课本中移走，可能就因其中陈胜那句话最扎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就是“君臣父子”的完美封建体系的反噬源头。就是白纸上最微小的黑点。现代学术界解释这八字诀，一说"反天命的朴素的唯物论",一说"具有天命论和皇权思想色彩"，有趣不？

        到了汉景帝时代，天下太平，儒家学者试图从学术上解决这个反噬点，发生了著名的“辕黄之争”，一场在景帝面前的辩论，相当于《琅琊榜》中的“明堂论礼”、高手对决。黄生说“这个商汤、周武，他们哪里是受命于天，只不过是弑君的乱臣贼子。”辕固博士一听不高兴了（真的是汉朝博士，相当于现在的院士）：“你这么看问题是不对的。因为夏桀、商纣的暴虐，所以天下归心于商汤、周武，汤武是以为天下之心讨伐桀纣。是人民选择了汤武，汤武怎么就不是受命于天呢？”黄生说：“帽子破了，也是戴在头上的；鞋子就是新的，也被踩在脚下，这是上下之分啊。天子有过失，臣下应该规劝、匡正，而不是趁着天子犯错，就弑君，就自立。”辕固博士真急了，这话十分政治正确，怎么辨？于是话赶话：“照你这么说，我们高祖皇帝替代暴秦即天子之位，也是不对的了？”至此辩论掉入了儒家学说的逻辑黑洞中，儒家学说对此是无法自洽的，即不可证伪也无法证明。于是景帝忙发声制止：“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景帝的这个说法，今天看来，这是御圈“学术禁区”。这个问题大家别争论了啊。《史记》书写辩论结尾饶有意味：“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这就是历史上最早的“不争论”吧。

         不争论不表示问题解决了，假设孔子复生，这个问题仍然是无解的，“君臣父子”的完美横剖面二维体系，并没有设计天子如何诞生的机制通道，因为这是纵剖面的问题。假设问孔子“最初，君从何来？”“这个，为圣母玛丽亚所生？不对，君为先王所生？”“天命飘忽，天子宁有种乎？”“这个，这个，如其仁，如其仁。”孟子比孔子生猛，直接回答：“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个回答，惹得千年后明太祖大怒，直接把孟子从孔庙中赶出去，不让他跟着配享冷猪头。

        单引擎完美社会统治体系的这个些微漏洞，造成了这个体系二三百年崩塌一次的不完美运行路线，数百年的点滴社会进步、文明积累，在面临变天浩劫的巨大破坏力时，就如同火焰中的图书，只有漫天的浓烟灰烬，呈现出一种末世的绝望。撞南墙撞了二千年都没有回头，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健忘症一直都在。思想域贫瘠而僵化，社会的落后首先是精英们的无脑。

        老马更冷酷，把这种反噬力量叫做“掘墓人”，“我是你的破壁人。”自认自己是资本社会的反噬力。老马的“大破”远胜过他的“大立”。带着道德有色眼镜的思想，直指资本的丑恶。却忘了权力之丑恶远胜资本。木心说他“明于晰物力，陋于知人心”。现代社会是吸取了老马的警告后，又重新升级了的版本。双引擎设计有效避免了系统崩塌的发生。即在自己的体系中容纳反噬力的存在，通过体系设定，溶和消解反噬力道。解决了如何产生，如何约束权力和资本的大问题，将反噬力化解为引擎运行动力，这真是绝妙的天才想法和做法，事居然就这样成了。或者这种体系在某些方面的表现并不是最好的，但是它能有效避免最糟的局面出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学习了150年，一直在这个框架中走不出来，“体”之皮终不改，“用”之毛将焉附？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如是说。禅宗说“通过顿悟和修行，人人可以成佛”；阳明先生认为“通过致良知，人人可以成圣”。但成圣的路险阻千难。只有现代社会告诉你：“做你自己就好了。”我们根据你的行为就可以运用算法，预测你的未来行动。你只是算法云笼罩下的一堆数字的集合。算法会不会是个人主义的反噬力呢？个人主义被消解了，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础又该靠什么来支撑了呢？

        生命意志的强弱有无，一直是一个哲学命题。现代哲学的重要开创者之一叔本华，认为物自体可以通过直观而被认识，即为意志。意志独立于时间、空间，所有理性、知识均从属于此。叔本华甚而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生命意志是自在之物，是一种无法遏制的盲目冲动和无限欲求，而生命意志又是悲观、痛苦的本原。唯意志论哲学探索意志世界的存在与超脱，存在主义哲学又向前一步，个人永不能套用一个已知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换一种说法：“决定论是没有的，人即自由。”萨特认为，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这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自我"，不能算真正的存在。 在存在主义基础上建立了个人主义。儒家本质是轻视个人利益, 抑制个人意志自由发展的。王阳明的心学走到了儒家的边缘，探到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阶段很可惜止步了，离现代文明的个人主义基石只差一代半。他和叔本华的表述有很多神似之处，把意志和良知打通即可东西哲学贯通了。

         大数据算法，在社会生活中的滥用，逐渐动摇的就是个人主义的固有说法，“决定论是有的，人即算法的集成。通过灌输，可以改变个人意志，让你失去自我。”如果这只是个例现象，或者并不可怕，但当这成为一种社会现象，那就相当可怖。有一种说法，大数据可以根据你在网上的66个赞，判断你的个人趋向。人脸识别、大数据杀熟的滥用，说明个人主义正在溶解于海量的技术数据中。好在我们的头脑还是独立的，所有的灌输我们都有拒绝的权利，每个人都是个完整而独立的社会个体。人机联网接口还是不要被发明出来的好，太危险了。我们对危险的警觉，是防止技术垄断，过界漫延，催残人性的堤坝。

        所有的异化和反噬，好的我们促进，坏的我们防止。如果有人向你描述一个完美世界的现实存在，你一定要警惕，因为现实世界永远是不完美的。如果它完美，就一定存在我们未发现的反噬点，如同阿喀琉斯之踵。读一首奥登的诗来结束本文：

        他追求一种尽善尽美，

        他创造的诗歌简单易懂；

        他对人类的愚蠢了如指掌，

        而且醉心于自己的舰艇和军队;

        他笑时，可敬的臣子也爆出大笑，

        他哭时，小孩们则死在街头。

                                                                                                                      -------------杨麦仓作于202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