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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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水事件是在六月的一个下午发生的,事件涉及的两个人是郝金才和花梅。

这天下午,住在一楼宿舍的郝金才休班,打开窗户,躺床上正看一本《大众电影》画报,突然一盆水从天而降,落在窗台,几粒水滴还溅在他脸上。郝金才顾不得走门户了,从窗口一跃跳出去,赤脚站地上仰头一看,二楼女宿舍窗户开着,花梅手里的空脸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有必要先交代一下这栋楼房。这是铁路客运段一栋办公兼宿舍的综合楼,一楼住男生,二楼住女生,都是客运段的职工,三楼是办公室,学习室,会议室等等。二楼女宿舍的厕所和水房在楼道一头的边上,有人打水在屋里洗过衣服,图省事不去厕所或水房倒剩水,抄近道顺手从窗口泼到楼下地上去。当然做这样事情的,只是个别不自觉的人。可花梅没想到,自己今天怎么就成了个别不自觉的人。此刻花梅看见楼下跳出来的郝金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都吓白了,吭哧半天才说道,对不起,我大意了。

花梅见到郝金才为啥这样害怕呢?那就有必要再交代一下这个郝金才了。在云城铁路客运段,郝金才是个混世魔王,是个领导和工人都嫌惧的角色。领导知道把这样的人招进段里来是个错误,但又不能退回去,更不敢惹他,也不敢派他干列车员这样的门面工作,怕他到外面再去惹事非,就让他到车库清扫组刷客车车皮,擦客车玻璃,任命他去做列车美容师了。郝金才是个打架能手,精于打架,他右手手背上刺着一只展翅雄鹰,鹰的眼睛染成红色,据说一打架那鹰就飞起来,抓,鹐,他的拳头就变厉害了,往往打架必胜。此刻郝金才已经点燃一支烟,夹在右手指上,手背上的鹰嘴里就冒出来缕缕青烟,大有不依不饶纠缠下去的趋势,仰着头跟窗口的花梅说,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花梅站在窗边,躲着他的眼睛,嘴里嗫嚅说,怎么办?错了,下回不再这样做,我道歉了。

郝金才说,你道歉了吗?我没听见呀?花梅说,说大意了不算道歉吗?

郝金才说,说大意了算道歉吗?多说几个字能把你累死吗?

花梅见他这样不依不饶,也来气了,说,那你还要怎么样?

郝金才也明显感觉到花梅话口由软转硬,真的不依不饶起来道,我要你下来洗窗台,我要你下来洗枕头洗被窝。

郝金才你别过分!花梅被逼得却开始反击了,说,歉我也道了,还想让我下去,我就不下去,谁愿意跟你多说话。

就是花梅最后这句话,彻底把郝金才激怒了,气得他手里烟卷落地上,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叫开道,嘿嘿,你往楼下泼水,你还有理了?泼了水不道歉,一声大意了打发人?我上去刮你两个大嘴巴,也说一声大意了可以吗?一楼不是你的垃圾桶,不是你们的下水道,你们不是骑在我们头上的驴。老鼠鼻子里边插根葱你装什么象?大晴天里下连阴雨我们遇见鬼了吗?你、你们洗了尾巴的水,也往我们窗户上泼,也往我们头上泼吗?

这话说得暧昧,比骂人还难听。楼下观众有人摇摇头离开了,有人笑了。花梅也听懂了,羞辱得一下满脸赤红,你、你……你不出话来了。

2

花梅是个列车员,她跑北京车班,上车值乘从云城到北京来回四天时间。男朋友杜岭也当列车员,跑太原车班,来回也四天时间,其中有两天时间他俩人差开来,泼水事件发生时他不在云城。待跑车回来听说这件事后,杜岭肺都要气炸了,我把他个郝金才!我把他个郝金才!我把他个郝金才!花梅说,你到底要把他怎么样嘛?花梅这一问,杜岭反而不说话了,思维又回到现实。纵观郝金才是打架能手,别说一对一自己打不过郝金才,横向里看郝金才还有武奎小包子两个把兄弟,三人成伙,一有风吹草动,便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真打起来自己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花梅这时又说,我从小出生在北京,直至爸爸病故我接爸爸班来云城当列车员,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呢,要是爸爸活着他绝对不答应,所以你一定要为我申冤报仇。杜岭说,你放心,我一定继承你爸爸遗志。只是此战不能强攻,只能智取。说到这里杜岭突然眼睛一亮,哈哈有了。花梅问,有了什么?杜岭说,有了智取郝金才的办法了。郝金才他不是嘴臭吗,那咱们就治他的嘴。对,就这么办。郝金才,看我怎么治你的嘴!看我怎么治你的嘴!看我怎么治你的嘴!重要的事情又说了三遍。

这天,杜岭就在郝金才下班路上等到他,郝金才这时刚刷洗完进京那趟客车车皮要回宿舍,身上劳动布工作服上的水点子还没晒干呢。杜岭突然出现让他怔了一下,但很快便从容起来问杜岭说,是不是花梅不愿意向我来道歉,派你向我道歉来了?杜岭没想到郝金才开口这样问,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就坡下驴说,是呢是呢,我跑车在外一时没管住她,那天她就泼了你一头水,我代表我们俩诚心向你道歉。郝金才说,是泼我宿舍窗台上水,没泼头上,要泼头上这事还能有完吗?杜岭说,对对,是泼窗台上,我拙嘴笨舌没表达准确。说着话杜岭掏出衣袋里的香烟,郝金才一眼看到了,叫道,呀,红叶牌!你小子抽得起这么好的烟?杜岭说,我不抽烟的,这是来向你道歉,专门孝敬你的。说着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卷递给郝金才。郝金才毫不客气将烟卷刚叼在嘴上,杜岭手上的打火机就点燃了烟卷。说时迟那时快,那烟卷啪一声竟爆炸了!杜岭得手的同时还丢下一句话,我让你嘴里喷粪!

原来,杜岭早在这支烟卷里做了手脚。他将烟卷里的烟丝倒出来,买来一挂鞭炮,从上面剃下一支红炮种,把炮捻剪得短短,插进烟卷里边去,再将烟丝倒回烟卷里,恢复原状。由于炮捻剪得极短,香烟被打火机点燃后,刚引燃炮捻鞭炮几乎同时就爆炸了。本来杜岭想一支小鞭炮能有多大威力,烟卷爆炸吓郝金才一跳,炸他一脸黑火药面子,给他个教训拉倒。哪想原来那时候也有伪劣产品,但不是偷工减料,而是鞭炮里的炸药填得太足了,过火了,烟卷爆炸后只听郝金才啊一声怪叫,手捂住嘴痛得跳起脚来,一脸扑黑的同时,就见他满手满嘴都是血了。待跑去铁路医院一检查,嘴唇处生生给炸开来一道口子,还掉下米粒大一块肉来。事后花梅惊讶地跟杜岭说,你琢磨来琢磨去,原来是这么个方法,你真敢干呀!杜岭却还撑着胆给自己打气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怕啥?

可杜岭和花梅这下却惹了祸,事情闹大了,香烟炸弹不仅惊动了段里领导,郝金才更是没完,声言要告到公安局,把花梅和杜岭两个爆炸犯抓起来。你说你们惹这个现世魔王干啥嘛?怎么还动了炸弹?花梅的车间领导何队长把花梅和杜岭骂一顿,来慰问安抚郝金才,想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进门一见郝金才躺床上,嘴巴肿得像馒头,唇裂处裹着白纱布,险些笑出声音来,但还是用意志努力把笑憋回去说,嘴疼吗?郝金才嘴里呜囔呜囔说,疼死了。何队长说,花梅和杜岭知道错了,领导都批评他俩了。郝金才嘴里又呜囔呜囔说,光批评就完了吗?何队从包里掏出两瓶炼乳,两筒蜜桃罐头放在床边。郝金才一指自己嘴说,就是山珍海味这嘴能吃吗?何队长又掏出一包香山牌香烟来,没料郝金才大惊失色险些跳起来叫道,你要干啥?把它拿走!这回郝金才嘴里不呜囔了。结果到最后,面对何队长提出不惊动公安的建议,郝金才提出条件说,我要花梅照顾我吃饭,养伤,不然定要告官没商量!

何队长就又来做甲方的工作,动员花梅去照顾郝金才养伤,吃饭。话一出口杜岭先炸了锅说,说啥,让花梅照顾他吃饭养伤,花梅一个女的,他一个男的,在一个屋子里,他没安好心!花梅也不由打个寒颤说,我不去,我一见他就害怕,我不去。何队长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花梅说,当初是郝金才当那么多人说那样话,侮辱我,要是你妹妹愿意听吗?何队长说,那也不能炸烂他的嘴呀,既然炸了人家,要是我妹妹,我就让他去。杜岭说,那要是郝金才耍流氓怎么办,谁来负责?何队长说,他敢?朗朗乾坤,还没有王法了?杜岭这时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万一他一个不冷静,可就麻烦了呀!何队长说,不至于,谁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间屋里,就非得耍流氓呢?我们都会监控着呢。杜岭说,那我们也不去,郝金才他这是耍霸王鞭。耍霸王鞭也得去!这回是何队长要急出眼泪了,我知道郝金才这是出难题,可他若真去报了官,知道什么后果吗?杜岭你要进局子里去住,花梅你也少不了处分。当初为照顾你,队里让你能常回家见到孤身的母亲,安排你跑北京这趟列车,这下有了处分,你就跑不成北京车班,回不了北京,见不到你母亲了呀!花梅和杜岭这才不说话了。

3

解决香烟炸弹事件,何队长是这样安排的,花梅从北京跑车回来,利用两天时间去给郝金才做饭吃,两天后再上班跑车。这时候杜岭跑车从太原回来了,正好接替花梅,也用两天时间照顾郝金才吃饭。这样俩人既不耽误工作,还轮替着把伤员郝金才给照顾了。

第一次实施护理值班,就赶上了杜岭。他去郝金才的宿舍时,郝金才的小兄弟武奎和小包子正在屋里。只听武奎说,妈呀,嘴巴炸成这样子,以后不会成兔唇吧?小包子说,这要是真成了兔唇,那以后胡嘉芬还要你吗?杜岭推门进屋,武奎和小包子一看是杜岭,霍地站起身,横眉竖眼就要动手脚,被郝金才制止道,不得无礼!达成的协议就要遵守,你俩出去!

杜岭说,你还不如让他俩打我一顿呢,生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折磨人。武奎和小包子出去后,杜岭跟郝金才说。馊主意总比坐牢好吧,欠下债就要还。郝金才说。杜岭说,香烟炸弹是我制造的,你的嘴是我炸的,我来给你做饭,你还拉拽上花梅干啥子?郝金才说,事情是花梅泼水引起的,你俩是一体,不然你会来炸我的嘴?杜岭说,那我们错了,咱们再商量一下,以后我请事假休班,专门照顾你到伤好为止,就不要让花梅来值班了好不好?郝金才说,不好,定下的协议必须执行。再说你一个男的,粗手粗脚能照顾好我?你看《上甘岭》里,照顾伤员的不都是女卫生员吗?杜岭说,那就按协议办!不过你若敢对花梅有啥邪念头,下次就不是香烟炸弹了,是原子弹!郝金才哈哈哈笑起来,笑过后大声喊,少废话,我饿了,赶紧给我做饭吃!煤油炉子在床底下,给我煮挂面!

花梅从北京跑车回来,第一次来郝金才这里履行协议,就遇见了胡嘉芬。胡嘉芬长一双毛茸茸眼睛,走路说话都有情,一看就是爽快人。郝金才见花梅进来,也不做介绍跟胡嘉芬说,你先走吧,我们这里有事情要做。胡嘉芬既不问花梅是谁,也不问他们有啥事情做,就出去了,临出门还冲花梅笑了笑。花梅对胡嘉芬猜出了几分,但她出去后还是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她是谁?郝金才说,我的一枝花。花梅眨眼看了一阵郝金才,心中不觉一亮,脸上向郝金才放出笑来说,你的一枝花真是一枝花呢,她那对毛茸茸眼很漂亮。郝金才警惕说,少拍我马屁,你到底想说啥?花梅说,你让一枝花来照顾你来给你做饭吃,不是更周到方便?我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做过饭,我做出的饭肯定不好吃。郝金才说,那不行,胡嘉芬有胡嘉芬的事情做,你们有你们的事情做。我还没折磨够你们呢,啥时候折磨够了再说。花梅说,我知道你是在折磨我们,但你吃不好饭,也是在折磨自己呀。郝金才说,杜岭他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都会做饭,你一个女人不会做?我折磨自己我愿意。花梅见一计不成,无比沮丧说,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杜岭他给你做什么吃了?郝金才瞪起眼睛叫道,你看我这嘴能吃啥?还能吃啥?吃打卤面!花梅就被逗得哗啦啦笑起来,从床底下拿出煤油炉子。

杜岭跑车回来接替花梅时,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问花梅,他没生啥幺蛾子,没动啥花花肠子吧?花梅说,花花肠子他动了。说完就噗嗤笑出声。杜岭就知道安全无事故,嘴上又可怜巴巴说,自从你去郝金才那里,我吃饭不踏实,睡觉不踏实,跑车不踏实,哪哪都感到不踏实,你说怎么让我赶上这样的事?

再来到郝金才宿舍,杜岭便左右打量着他,好像要从郝金才的眉眉眼眼中看出些异样来。给郝金才做饭他不耐烦说,你总吃打卤面炸酱面腻不腻呀?到车站食堂,有菜有饭变着花样多好吃。郝金才说,我就喜欢吃你们的煮挂面。杜岭说,煮,煮,把你也一块煮喽!探身床下取煤油炉子,一眼看见打开的窗子,像是没事找事叫起来道,怎么还开窗户,还想被泼一头水吗?就这时从窗外飞进一只蜻蜓来,落在床头上。杜岭放下手里的煤油炉子,悄悄潜身上前一捉,把蜻蜓捏在手里了。郝金才这时突然说,把它放掉!喝令得杜岭愣了一下,说,你连人都敢骂敢打,对一只蜻蜓这样怜惜?郝金才更加大了声音说,可它不是人,它是蜻蜓,把它放掉!杜岭再看看郝金才,他的愤怒像是真的。杜岭手指一松,放掉蜻蜓,蜻蜓振翅又飞出窗外去了。

花梅再跑车回来,就给郝金才带来更多的挂面,说,我跑车给你买回来北京挂面,北京挂面好吃。郝金才掏出钱来要给她说,哪能要你花钱,我们协议里没有这一项。花梅说,不要你付钱。再说北京的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是要北京券,北京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郝金才说,我到哪里找北京券和北京副食本去?花梅也便乘机劝起他来说,人是要吃五谷杂粮的,你总吃挂面怎么行?也不利于养伤呀。车站食堂里的饭菜真的可以考虑的。要是你妈知道了,她一定不允许你天天吃打卤面炸酱面的。郝金才说,我没有妈。郝金才脸上绿了绿,我也没有爸,我是孤儿院里长大的。花梅一下抬起头来,看住郝金才,怎么回事?

郝金才长到六岁记事时,才知道自己是孤儿的。孤儿院的阿姨个个对他的来历也都含糊,有的说他是被人从列车上捡到的,送来孤儿院。有的说是马路上捡到的,有人还说冬天被人在女厕所里捡到的,说法不一,就是谁也不知道他爸妈是谁。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郝金才不在乎说,那我就认阿姨们当妈,认阿姨们当爸呗。阿姨们就说,认我们当妈行,认我们当爸不行,我们没有当爸爸的功能呀。说完阿姨们就乱笑起来。后来福利院送郝金才上小学,上中学,再后来中学毕业后,铁路招工,他就当上铁路工人。郝金才说,其实,当孤儿也挺好。花梅奇怪说,还有认为当孤儿好的?郝金才说,当孤儿无依无靠,生下来一切全要靠自己,啥都要自己做,结果到后来啥都会做了,其实我啥饭都会做,比你和杜岭做的都好吃。花梅说,那还要我们给你做饭?吃自己做的不更好?郝金才说,就吃你们做的。往我头上泼水,还炸我嘴,就要罚你们!花梅说,我们认罚,也甘心情愿。郝金才这时又说道,一枝花胡嘉芬也是孤儿,你说巧不巧?她也是福利院出来的。只不过我是云城福利院出来的,她是平城福利院出来的。一枝花做的饭更好吃。花梅抬起头,看着像个贪嘴孩子的郝金才,觉得他平和了,眼睛也不那么凶巴了。

4

这天,花梅又按约来到郝金才宿舍,看见郝金才神采飞扬,脸上还有了笑影说,好了,今天不吃炸酱面了。花梅诧异问,为什么?郝金才说,你们说对了,车站食堂的饭菜真的好吃。花梅一听高兴起来,你去车站食堂吃饭了?都吃了什么?郝金才告诉花梅他吃了一碗米饭,吃了一碗肉菜,还喝了一碗鸡蛋汤。最后宣布说,截止今天,我的伤就算养好了,我们的协议该解除了,你和杜岭自由了,你说我们庆祝一下好不好?花梅心里忽地一下就松了口气,突然又怕他变卦,赶紧说,那好呀,我们怎么庆祝?郝金才说,我带你去我们清扫组玩。也不管花梅同意不同意,拉着她就走出门。

郝金才说,在云城客运段,我们清扫组都是些娘不疼舅不爱的货,没听段里人俗话说吗,一等人当列车员跑北京车班,二等人跑太原车班,三等人跑煤矿小票车,四等人才到清扫组擦玻璃刷车皮呢。你一定有后门所以跑北京车班。花梅说,我没有后门。郝金才说,你没后门能成为一等人?花梅说,我就是没有后门。郝金才说,好吧没有就没有,信你了。你成为一等人不会看不起我们清扫组吧?花梅说,那怎么可能?你小看我嘛!

清扫组的工作地点就在车站后边的车库里,好大一片占地,负责分局管内客车车底停留备用。所运营的北京、太原和分局管内跑煤矿区的小票车,每天有十几列车底停入整备,清扫组就负责给这些车底刷洗车皮,擦车厢玻璃,保持列车美容。不一刻郝金才领着花梅一来到清扫组,兄弟姐妹们立刻热闹起来,呀,你活过来了?来上班了?郝金才回答说,活过来了。那个说,炸烂的嘴拆线了?郝金才说,炸烂了还能吃饭说话吗?别夸张说。武奎和小包子急跑过来观察他的嘴,就喊道,胡嘉芬你过来看,你家金才没有成兔唇,人还可以要。胡嘉芬颠颠跑过来就要掰郝金才牙口,嘴里说,就是兔唇了我也要,海枯石烂心不变。郝金才已经甩开胡嘉芬的手,向大家招手致意道,同志们好,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大家齐声喊,首长好!喊过后车库里又一片乱笑声。

花梅这时来到胡嘉芬身边,小声说,胡嘉芬,对不起。胡嘉芬说,对不起我啥?你们又没炸我的嘴。花梅说,孤儿院,郝金才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你们不容易,可我们还炸郝金才的嘴。胡嘉芬毛毛眼一亮说,你们炸嘴炸得好。花梅说,炸得好,这怎么讲?胡嘉芬说,郝金才很能抽烟,找我亲嘴臭死人,戒八百遍戒不掉。我还要感谢你们呢,自从炸了嘴,那以后他一要抽烟,嘴就火烧火燎又烫又疼,耳朵里就响起爆炸声音,就这样戒了烟,他真的把烟戒了呀,你没发现吗?花梅翻翻眼珠一回忆,还真是的呢。也捂住肚子笑起来。

这时马组长过来了,催促大家说,别寡撇了,都干活了,别耽误了车底晚上出库。又转向郝金才说,你好了?郝金才说,棒棒的。马组长说,能干活吗?郝金才说,我来就是干活的呀。又向大家喊,兄弟姐妹们,干起来呀。马组长看着郝金才背影撇撇嘴嘀咕一句,以后你来当组长好了。

汤汤水水的活自然是男人干的,冲刷车皮就被马组长、郝金才和武奎小包子四个人包了。他们两个人一组,一人用皮管喷水,把落有尘埃的绿车皮淋湿,另一人手执长杆毛刷往上刷洗衣粉水,反复刷下尘垢后,另一人再手执皮管用水追撵着冲去洗衣粉泡沫,绿车皮便还原本色,立刻挂满水晶干干净净了。跟在后面是姐妹们擦车厢玻璃。车厢玻璃是双层的,要两个人面对面同时擦,一个蹬梯子站外面,一个在车厢里骑坐小桌上。每人手边准备着两块方抹布,拎着一个小铁桶,桶里装着炉灰面,手里还有一片笏子般的竹板,她们管它叫掏板。擦玻璃时先用一块抹布蘸上炉灰面,在玻璃上涂抹擦蹭遍,再用另一块干净抹布擦去炉灰面,车窗玻璃立刻透明干净了。擦双层玻璃里边时,先把蘸了炉灰面的抹布,夹抵在竹子板一头,探伸进玻璃里层,利用竹板弹力上下左右擦,然后取下掏板脏抹布换上另一块干净抹布,再探入里边擦去炉灰面,里面的车窗玻璃也透明干净了。这小桶,这掏板,这炉灰面擦玻璃的方法是谁发明的,太实用太强力了。花梅模拟操作一会儿也学会了,不禁惊讶说道,原来我们的列车绿色莹莹,窗明几净,是这样干出来的呀。胡嘉芬说,你们当列车员,不也要做卫生吗?花梅说,我们列车员在列车行驶中也做车厢卫生,但却不如你们做的这样集体化,正规化,程序化。

胡嘉芬是郝金才的一枝花,也是清扫组的一枝花,这时小包子走过来花门调嘴问起胡嘉芬说,你看今天我们的车皮绿不绿?我们金才哥绿不绿?胡嘉芬就眯起毛茸茸眼睛跟小包子说,你很绿。武奎也坏笑着过来跟胡嘉芬说,你们又把玻璃擦没有了。胡嘉芬毛毛眼睛转向武奎又笑着说,你有便是没,你没便是有。姐妹们起着哄也都笑起来。他们的黑话暧昧语花梅听不懂,但却掩盖不住她的好心情,笑得也是满眼水花四溅了。

夜里,花梅躺床上,刚有了困意要睡去,就听见楼下嘭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砸天花板。她先还没在意,接着又嘭一声响,随着是玻璃瓷片碎裂落地声音。同宿舍的三姐妹跑车走了,屋里就花梅一个人。忽然她意识到什么,起床跑下一楼,使劲一推门开了,只见郝金才正趴地上,捂着肚子苦苦挣扎,地上还有碎了的碗片,看见花梅他叫道,疼死了,快,快上三楼何队长办公室打电话,叫急救车接我去医院。花梅刚跑出门又回来,突然想起来说,何队长办公室锁着门,大黑夜哪里找门钥匙去?你把门砸开呀,这都啥时候了还钥匙不钥匙?花梅哦一声灵醒过来又跑出去。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装防盗门,不装防盗网,何队长办公室也没装防盗门,只挂着明锁,花梅用身子一撞门就开了。急救车拉郝金才到铁路医院一检查,急性阑尾炎,即刻做手术。医生说,亏了送医及时,不然有危险的!手术后郝金才看着吓白了脸的花梅微笑说,我还以为是炸嘴后遗症呢,花梅你救了我一命。这回郝金才还拉了花梅的手,花梅都没来得及躲闪。

5

杜岭第一次发觉花梅不对劲,是在他从太原跑车回来那天晚上。那天他值乘回到终点站云城时,发现花梅没来车站接他。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没有过,为了早早见上面,花梅从北京跑车回来杜岭要来车站接她,杜岭从太原跑车回来花梅也到车站接他,已经形成程序,形成规章一般,可今晚怎么了?正猜疑着呢,花梅来了,只是跟花梅同时出现在站台上的,还有花梅身边的郝金才,杜岭心里立刻涌上一股酸的东西来。

已经有风言风语了,同宿舍的李胜利就跟杜岭说过,郝金才那可不是个善茬子,你让花梅当心他点。同宿舍的乔兵也逗杜岭说,你一跑车走了他俩就在一起,花梅跑到郝金才宿舍去,这叫怎么回事呀?杜岭解释说,我炸伤了郝金才,这是我的错,花梅到他宿舍是履行协议,帮他做饭照顾他养伤。乔兵说,这男男女女的,帮着帮着就帮出感觉来,别到最后帮成一锅吃,一被窝睡了吧?哈哈哈哈!

有一次,杜岭和花梅休班同在云城时,花梅到杜岭宿舍里,俩人亲热腻歪了一会儿,花梅出门回自己宿舍去。过一会儿杜岭提着暖瓶出门到锅炉房打开水,路经郝金才宿舍门前,就听见屋里有说有笑,声音熟悉又亲近无比。杜岭不禁探窗朝里一望,可不正是花梅和郝金才,俩人谈笑正欢。杜岭忍耐不住,也不顾礼节了推门把花梅叫出来,俩人站在大门前那棵榆树下,杜岭开口质问花梅说,你不是回宿舍吗,怎么回到郝金才宿舍里去了呢?

花梅看着杜岭说,我是要回宿舍呀,正碰见郝金才,唤我进屋里坐坐,我不能没有礼貌不理人家,怎么不可以吗?

我没说不可以。杜岭说,我是说,郝金才嘴伤养好了,我们的协议解除了,你就没必要再往郝金才宿舍跑,该远离他,你反而跟他走得越来越近了!你要注意影响。

花梅说,咦,这就奇怪了,协议解除了,你不是也还往他宿舍里跑吗?杜岭说,我和他是不打不成交,是朋友了,所以往他宿舍里跑。

花梅说,你可以和他不打不成交,我就不能不打不成交吗?接着花梅像是有意躲闪杜岭的眼睛又说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就是最后这句话,让杜岭的警惕大增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郝金才了,照顾他做饭做出感情了?

花梅说,杜岭你说什么呢?我没有,我没有喜欢上郝金才,没跟他生出感情来。

杜岭说,我看你就有!你话里话外都在维护他,在我面前你还维护他,还说没有,我看你是见异思迁。

花梅立刻否认说,我没有见异思迁。杜岭也立刻说,你就有见异思迁,你就有见异思迁!杜岭气得把控不住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话赶话竟说出来,你见异思迁!你水性杨花!

杜岭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晚了,只见花梅怔了一下,睁大眼睛看住他,接着满面羞辱,抬腿哭着跑走了。

杜岭知道自己刺伤了花梅,伤了花梅脸面尊严,更伤了花梅的心。过后他的肠子都悔青了,都悔断了,千百遍地骂起自己来,水性杨花,这叫什么话,自己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句话,他甚至连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还全没弄懂,怎么出口就抛到花梅头上去了呢?自己真是浑啊!

杜岭去找花梅道歉,花梅给他来个人心向背,抬脚就走,不理他。杜岭追到花梅宿舍,花梅关严屋门,不让他进来。杜岭跑车回来到云城站,花梅自然也不来接站,把他俩形成的规章程序也破坏掉了。如此这般冷战下去,发展下去,那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把杜岭急得火上房!

这天傍晚,花梅从北京跑车回来,退完勤,杜岭在回宿舍路上堵住了她。花梅梗着脖子,仰脸向天,说,我是水性杨花,你是死皮赖脸。杜岭说,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提这四个字了。花梅说,那你就别拦着我,让我走,不然我可要喊人了,我可要尖叫了。杜岭说,我真的是错了,要不我给你写一本书面检讨书行不行,我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花梅低下头说,还是你原谅我吧,我真的见异思迁了。

花梅你看,这是啥?这时杜岭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拿在手里。花梅顺眼一看,杜岭拿出来是一包香烟,一包红叶牌香烟。怎么你学会抽烟了?花梅的话还没有落音,杜岭早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含在嘴上,并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卷。几乎也就是在同一时间,香烟砰一声爆炸了,黑色的火药面儿喷在杜岭嘴上脸上。这回烟卷里的鞭炮不再是伪劣产品,爆炸的威力恰到好处,杜岭也控制拿捏到位,没有像郝金才那样炸裂开嘴唇。杜岭抖动着炸麻了的嘴巴说,让我嘴臭,让我说出那样伤人侮辱人的话,我也治一治自己的臭嘴!花梅,这下你看到我的诚心了吧?

花梅看着他,像傻掉般愣怔了一会儿,又愣怔了一会儿,说道,是的,杜岭,我看到你的诚心了,可是你看不到我的诚心了。说罢,泪水就像泉水般流淌下来。

6

花梅最终还是和杜岭分手了,因为她真的是又有了新人。

这个新人却不是郝金才,花梅既没有跟随郝金才,也不要跟随杜岭,她跟随上了北京的周国强。

那天晚上,在花梅面前给自己引爆了香烟炸弹,花梅说下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哭着跑走以后,杜岭就再没有见到花梅,花梅就在他面前雾一般消失了。杜岭又跑了两趟车,半个月又过去,这天傍晚鼓起勇气,又来车站接车。当花梅值乘的列车从北京开回云城站,杜岭没在车班里看见花梅。她怎么没跑车,怎么没上班,出什么事了吗,是病了吗?杜岭立刻跑回住宿的综合楼,上二楼,不管不顾敲开花梅宿舍门。开门的是花梅的室友杨恩丽,刚洗过头,两只手边梳理着一头湿发边不可理解地看着他说,花梅调回北京了,半个月前就办完调转手续走了,怎么你不知道?

啊!杜岭不由大叫一声,我不知道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那我来告诉你吧。第二天,杜岭找到人事办公室,确认花梅真的已经调去北京铁路分局上班后,郝金才来到他身边说。杜岭说,怎么这事你知道?郝金才说,知道一些。杜岭说,那你快告诉我,花梅她为啥跟我不辞而别?郝金才说,你能喝酒吗?杜岭说,不能喝也喝,不会喝这回也喝!

他俩走进车站食堂,全天候的食堂里吃客寥寥无几,还没有到晚饭正餐时间。他俩拣个安静的餐桌坐下来,郝金才要了一盘炸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和一盘素什锦,从身上掏出一瓶烧刀子牌白酒。原来,杜岭说错了话,向花梅道歉,采取用香烟炸弹炸嘴盟誓之前,花梅就开始做这件事了。花梅爸爸死得早,在北京只有一个单亲妈妈,再没有其他亲人了,妈妈就一直为女儿寻找对象,要把女儿调回北京去,终于遇见了周国强。周国强在北京丰台车站当车号员,爸爸妈妈在局里当干部,找关系走后门将花梅调回北京来,条件是要花梅成为他们的儿媳妇。

杜岭说,她就真成他们儿媳妇了?这才明白花梅曾说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句话,是啥意思了。

郝金才说,刚开始没成为,但没抵得住她妈妈苦苦哀求。她妈妈不忍把女儿留落在我们寒冷的云城,自己又一天老去一天,一天比一天孤独,她也离不开独生女儿的照顾。花梅要和哀怜的妈妈在一起,她们相依为命。

杜岭说,那她妈妈也可以来我们云城呀,来我们云城定居生活,以后我们在一起,我们照顾她,我们为她养老送终,她就不孤独了呀。

你废话!郝金才说,北京那是啥地方?是首都,祖国的心脏,全国都资助滋养的地方,吃东西便宜,生活优越,有着那么多外地人享受不到的好处,谁不愿意在北京生活,谁不愿意成为北京人。如果倒了个换成你,你能离开心脏到边疆吗?你能放弃北京户口吗?若你遇见花梅这种情况,你是要回北京成为首都人,还是要祖辈守在这贫寒的云城?给我说实话,我这辈子最恨说假话的人!

我……杜岭我了半天,真话假话都没说出口。突然道,花梅她为啥不当面告诉我这些?

郝金才说,她说她没有脸面见你。她说她没有勇气见你。她说她没有胆量见你。她说她再见到你眼睛会哭出血来。她说她见到你她就再回不到北京,回不到她妈妈身边去了。她说以后让我照顾你,让我罩着你。

杜岭说,为啥她不自己来告诉我这些,她偏让你来告诉我这些?难道你跟她比我更近乎?

郝金才说,咦?鸟儿都飞走了,你还跟我说这个?你奶奶的攥儿!我罩着你个鬼!我照顾你个鬼!

郝金才出了车站食堂,找胡嘉芬去了。杜岭也走出食堂,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宿舍楼的。摇摇晃晃刚要迈脚进大门,这时猝不及防,一盆水从天而降泼在他头顶上。杜岭猛然抬头望去,二楼一扇窗户受了惊吓般砰一声关闭住,紧接屋里灯光也熄灭了。杜岭像是被这盆凉水泼醒了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儿,又怔了一会儿,突然仰脖朝楼上叫喊道:你们洗了尾巴的水,也往我们头上泼吗?喊罢,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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