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杰】
那时候我是多喜欢你啊。我和你一同向天地许下誓言，这辈子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困难挫折，都不离不弃、永远相伴。我随手用草编了个戒指给你，告诉你跟我上青岛，我们会过上好日子，到时候咱们把这个扔了，我给你换个更好的。你扎着两个大麻花辫子，穿着浅蓝色碎花上衣告诉我，即使换个更好的，你也要把这个留着。你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拉着你的手，约好了私奔的时辰，别提有多高兴了。你是个愿意跟我远离家乡、卖剪纸供我念书的女子，我亦是愿意同你共赴异乡、舍弃家业的男子。
那时候，我是多喜欢你啊。
错误是因我而起的，我说是我爹娘骗了我、套了我的话，知道了我们私奔的时辰地点，为了不让我们在一起把你卖给了土匪。现在回头去想，其实都是因为我年纪太轻却自以为是。我说我是进步青年，我说要自由恋爱，我说我要和你一起离开高密、离开这个家。可我嘴上这么说，却并没能真的这么做到。一听说母亲同意了咱俩的婚事就被动摇了，没多想就把秘密说了出来。说到底，我还是并没能真正舍得放弃这个家。我打心底里就还是我那少爷脾气，打心底里还是舍不得我爹我娘，是我软弱不够坚定才让这错误发生，还害得你我之间生了误会。至此，我们彻底回不去了。
我千劝万劝、千劝万劝，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任命运的引诱，我理解你、心疼你，恨不得你打我骂我也不要不理我。但其实，我想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就像我后来才懂得的，这些都不是命运，更不是命运的引诱，而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能说因为你的选择与我期待的不同，就说你是认命。你选择了你自己的命运，不论其间的缘由是什么，都与任何人无关。
我假扮土匪在高粱地里拦住你，却最终也没能把你拉走的时候，那撕心裂肺的眼泪，都是真的。哪怕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也希望你的生活是幸福的，至少，是自由的。可我却用我的意志压迫你，用我的立场指责你，我不该那么做的。不过我后来还是时常会想，如果那时我把你拦住了你没有嫁到单家，如果那时我够坚定铁了心要带你走，你说，故事讲起来会不会有些不同？
罢了罢了，那时候我是多喜欢你啊。
灵儿的死让我无比愧疚，也许其中还夹杂着失去爱人的痛苦。我开始反思我自己，我不想就这样留在高密接受失败。临走时我说，如果我离开后，在高密还有个放不下的人的话，那就是九儿你了。我告诉你，那时候我是多喜欢你啊。我站在你家的烧锅前，端着你递给我的三十里红，怎么想也想不起我们那时的模样了。可是，你的笑我还记得，那笑声里除了快乐什么也没有。你抱着你的剪纸，说要供我读书。
我听见你的声音伴着酒糟味传过来，你说，现在不喜欢了吧。像是问句，又像是回答。
我说，我不想对你说谎。我说，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你了。我为了我对你已经不在的感情找了个理由，我把这改变全推给你、推给高密。可其实呢，那些不过是个理由，是个借口。我曾与你山盟海誓、至死不变，到如今却不再那样热烈地钟情于你，这又怎么会全是你和高密的错呢。
我说，我不希望再回来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高密的一部分。临走时送你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要你好自为之。你不介意我的言语不逊，你要我好好保重自己。
回来的时候，外面民族斗争、枪林弹雨，高密的斗酒大会却热闹得可怕。这里的人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关心，他们就守着自己的酒和高粱过日子，以为能这么一直过下去。
再次见到你的时候，除了豆官琪官长高了长大了，看不出一点儿别的变化。我看着你笑，说不出话，努力找寻着你当年的影子。你见到我，不再是送一个激动的拥抱，但我看得出来你眼神里的颤动。我们坐下来喝了一壶茶，你问我这两年在青岛都干了些啥。这两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像我额头上的疤一样留下了痕迹，有些没有留下痕迹却改变了我。我突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向你讲起，索性三两句话带过。
我这次回来是做好了准备，我告诉你，我还要继续改造余占鳌的队伍。我也让你看看我不是当年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公子哥，也不是只会空口说大道理的书生，我失败了，可我依旧不认命。
当我满身是血、前后无路的时候，听见你在高粱地里唱起了歌。你那歌声安慰着我、抚摸着我，好像在告诉我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我眼睛被眼泪涨得通红的时候就想啊，当年离开的时候，我对这个女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话啊，如今我想悉数收回。你还是那时候我喜欢的那个你啊，只是我成了不再喜欢你的这个我。
你有变化，我也有变化。你我最终都结结实实地变成了高密的一部分。
我想起临了的告别，你把我当年送给你的草编戒指拿回给我，还好好的，没破没换。我很惊讶你竟然还留着。
你低头一笑，说，是啊，你还留着。你告诉我，你从没有后悔认识我，也从没有后悔和我好过一场。你说我教了你很多东西。末了，还要我照顾你孩子的爹，让我引他走正道儿。
我重复了你的话也告诉你，我亦是从没后悔认识你，你也同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答应你一直都会陪着余占鳌。这些个话，句句都和你的一样情真意切。
你我的一生就这么错了，也过了。
算了。
我只想记得，那时候我是多喜欢你啊。
【戴九莲】
我从来没后悔过遇见你，也从来没后悔过和你好过一场。
你去青岛念书的时候，我就每天剪纸等你回来。我一直在想，这青岛到底是个啥样子呢。那些到学堂里读书的女学生都穿啥，是不是比我懂事儿，比我好看。我担心你书越读越多，见识越来越广，回到高密会瞧不上我。我还记得你听我说这话的时候，明朗的一笑，说，九儿你这么好，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你穿一身长袍蹲在我面前，我望着你真诚的眼睛假装不相信。你竟拉着我跪了下来，你说你看过新式的婚礼，要和我拜天地。我并不是很明白，想象不出你说的教堂啥样的地方。你用草编了个戒指给我戴上，说是我们的见证，等咱们到青岛过上好日子，就给我换个更好的。
你带着我起誓，你说，这辈子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困难挫折，都不离不弃、永远相伴。你说完我就记住了，你有学问，说的话真好听。然后你拉着我的手，约好了私奔的时辰。我将会亲眼看见那个别人口中的青岛是个啥样子，你将会带着我离开这个赌钱害死我娘的爹，带我离开这个除了高粱啥也没有的高密县城。我们将要在青岛一起生孩子、过日子。这样的场景，我也和别的姑娘一样想象过。
可是你的爹娘不喜欢我，当我知道是你爹把我卖给土匪的时候，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着恨。我戴九莲年轻的时候脾气急，别人惹我一尺，我就要还人家一丈。甚至把你和我哥都绑来帮着土匪要钱，以解我心里的恨。
后来你为我生病，奄奄一息。我去看你的时候，说的那些狠话，一半是恨你瞒着我生了误会，一半是知道你不愿被我看不起。看着你安静地躺在床上，我也曾问你为啥这么笨，为啥不早告诉我，兴许咱俩的命会有所不同。但是我们没有误会了又能咋样呢，我没办法，这些都是我的命。你得好起来，我还等着你给我活出个模样来呢。
你果真活出了个模样来，你果真像你说的，没有认命。你离开高密的那两年，我就在单家大院守着我的豆官琪官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这女人啊，有了自己的孩子，别的就啥也不想了。你临走时告诉我不能认命，我嫂子那就是认命的结果。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倒是觉得这结果并不差——她找到了一个喜欢她又能够依靠的男人，最终不怨不恨和她男人一起死了。我永远都记得嫂子一身红嫁衣，冲到刑场上拉着罗汉大哥的手。罗汉大哥说，我走了以后，你就...嫂子扬起头打断他的话说，没有以后，我跟你一块儿走。
罗汉大哥一辈子就认这碗高粱酒，那是他愿意献上一切的事。他看着还没长熟的高粱被糟蹋，心里头的恨和难过，就和你看着余占鳌朱豪三斗来斗去是一样的。我从来没觉得认命有啥不好，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啥都想要吧。
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灵儿没死，你还会不会离开高密。我记得你俩在院子里逗着豆官琪官玩儿的时候，你又像从前那样笑了。从前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余占鳌，没有朱豪三，没有单家大院也没有日本人。从前只有咱俩，只有剪纸和草编戒指。
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咱俩这一辈子，算是就这样了。
当你再回来的时候，那一身衣裳真好看。你额头上的疤我一直没问是咋弄的，因为觉得你好像不愿意说。我们早就各自生活了，你也没有什么事是非告诉我不可的。
你从青岛回来，我本来特想问你青岛是个啥样子，但是又怕想起过去那些事儿，所以只问了你在青岛这两年都干了啥。你随便回答了我两句，轻飘飘地，就像你当年编给我的戒指。
你又回到了余占鳌的队伍里，这次你似乎是做足了准备。我仍然在我的院子里守着我的豆官琪官和三十里红过日子，屋里柜子的抽屉放着你送我的戒指。
我哥犯错你要处决他的时候，我恨不得把我的心都掏给你看，我生活在一个啥样的家里你比谁都清楚，我哥他虽然没用不争气，可他毕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求着你放过他，你并不理会，却向我说了好多大道理。我就是乡下大院里的一个寡妇，不懂啥国难当头的大道理，我只想让我哥活着。直到你说，你一直觉得我是女中丈夫的时候，我才愣住了，忘了和你争吵求饶的话。你一直觉得我是女中丈夫，可我就是一个啥也不懂、连高密都没出过的寡妇。我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想起你临走时说“那时候我是多喜欢你啊”之前长叹的一口气，我不再争辩也求不了你，我们早已不是能互相理解的人了。
我到最后把那个戒指还给你，是因为我不想再留着了。你在看见我拿出戒指的时候，感叹说我竟然还留着，你那会儿的惊讶是为啥呢。我不知道咋回答，突然特别难过。我想，你怕是早把它丢了吧。这会儿啥都变了，我就想等日子太平了，和我孩子的爹一起过日子。我知道，即使没有过去的情分，你也会好好帮助余占鳌的。可是我还是没忍住对你说，这辈子能遇见你、和你好过一场，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你也用一样的话回答了我，我觉得心里头一下子轻松了好多。
被日本人追的时候，我跑进高粱地里唱歌，我要保护我孩子和孩子的爹，这是我的命。这地里的高粱养活了我们世世代代好几辈子的人，还会再养活更多的人。我们就这样一辈辈一代代地活着，没人想啥活着。
我想起了好多过去的事儿，不光有你，还有我爹我哥，有余占鳌，有豆官琪官，有嫂子和罗汉大哥，有干爹干娘，有恋儿，有二叔三叔，有花脖子，甚至有我那早死的丈夫。人这一辈子的事，几句话就说完了，可我却是这么一天一天过过来的。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啥也没说就走了。跑在高粱地里的时候我就想，我终于完完全全变成了高密的一部分，该是多让你失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