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跑!跑!
泠湘跌跌撞撞在树丛间奔跑,说是奔跑,步子已极缓慢,每向前一步身子都不受控地向下滑,泠湘死咬了唇,才没跪倒在地上。脸上手背上被树枝刮破的伤口阵阵作痛,全身的力气攒了又攒,却像是全用到了痛觉上,排山倒海的痛。
泠湘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可脑子里还是有个声音在喊:“跑!跑!”泠湘最终挺不过,靠在了一边的树干上,可刚一闭眼,爹和哥哥就凶神恶煞地跳了出来,泠湘吓得一个激灵,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一刻也不敢再停,扶了树向前跑去。
泠湘已经跑了一天多,没有吃喝,没有休息,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停下就会被爹和哥哥抓回去嫁人。
可泠湘要嫁不是李铭,是孟观!孟观!现在这个名字是泠湘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持。爹说李家富可敌国,说李铭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说……
可那有什么,有什么!她只要孟观!
哪怕他穷困潦倒,哪怕他布衣无名,她要的就是他孟观。到现在爹打她那一巴掌还隐隐作痛。爹指着她鼻子大骂,那个孟家生意亏本了才搬家滚蛋了,你敢再提孟家一个字,老子打断你的腿!
哥哥拎起她就把她锁进了小楼。泠湘绝食了两天硬是没松口。爹和哥哥就改用软的,好吃好喝,一边一个劝了一天,可泠湘只是埋头吃饭,席间趁爹和哥哥不注意瞅准了机会就跑。
泠湘从踏出家门那一天起就没想过回头。她也不能回头,前边是刀山,后边就是火海。刀山虽痛,却是她想走的路,若回头,那只能是万劫不复。踩在刀尖上又如何,遍体鳞伤又如何,路的那头有你就够了。孟观,这个名字在齿间辗转低回,心忽然就软了起来。孟观,孟观,泠湘又急急地念了两声,仿佛这么念着他的名字就有了力气,人也不再东倒西歪。一颗心也轻飘飘起来,仿佛飞越了关山,迤迤然就站到了他面前。
泠湘一步一拖地向前走,忽然听得林子间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泠湘脚下的步子也开始加快。忽然林中一个人高喝:“嘿,在那儿,别跑!”
泠湘却是拼了最后的力气狂奔,月光森冷在泠湘苍白的脸上,唇上血色流失,整个人像团白雾飘闪在林间。
人声渐渐围了上来,泠湘感觉那喊声脚步声就紧贴着自己的后脊。腿上像缚了千斤重的重荷,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地面现在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泠湘恨不得就此躺倒长睡不醒,可不行,她还没见到孟观,她还没对他说她做过的梦。她不能,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于是发了狠,唇被咬得出了血,淌下一行诡异的殷红。
可慌不择路她竟跑到了断崖!泠湘能听到风在断崖下呼啸,像群兽等着猎物送上门来尸骨无存。人声嘈杂,有劝慰的,有恐吓的,不外乎要把她拖离这断崖,路已到尽头,再执迷便是粉身碎骨。可回去呢?不过是行尸走肉。泠湘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断崖。追上来的人惊觉,上前拉时,只来得及拽下一片衣袖……
……
……
……
又到谷雨时节,孟家茶园里一派繁忙景象。上一次来茶园,还是三年前,自从被父亲送去京城打理生意,孟观三年来还是头一次到自家的茶园巡视,而这次,他是以继任当家的身份前来。
父亲还有一个月就要卸任,要把生意完全交给孟观他们兄弟来打理。而孟观之所以被父亲青眼相看,未婚妻惜容给他加了不少筹码。惜容家里累世为官,在京城的人脉关系不容小觑。孟父正是看中了这点,才将孟家生意的担子交给了孟观。
孟观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虽然容貌有了些变化,添了沧桑,敛了锋芒,可那双眼睛,那双能看透他心意的眼睛,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
可他却不敢上前。
曾经那么渴念,可如今近在眼前,孟观的脑子却只有逃离的念头。原来物是人非是这么的无奈,孟观默念着再会,在走到她身边之前转身出了茶园。
她却要见他。
孟观想事情总要有个了断,于是答应了。
她仍是那天遇到时的那身粗布衣服,很难想象,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富家女子如何受得了采茶的苦。可她就那么安然地站在那儿,仿佛昨天才刚刚过去一样,她的眼中,仍是三年前的神采。
孟观现在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他听见她轻声说:“还记得你走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他不回答,她看他一眼继续低低地说下去:“你说,等家里事情安定你就回来娶我。”
他还是不吭声,她便轻笑一声:“呵呵,我们还拉过勾。”
孟观忽然心里燥得很,他有些不耐:“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想问你一句,你的话还算数么?”
“湘儿,今时不同往日,父亲已为我安排下婚事,我怎么好……”
“你不愿娶我了么?”
孟观望了一眼泠湘脸上暗色的疤痕,一口唾沫咕咚砸进肚里:“父命难违!”
“呵呵……”她的笑声忽地走高,把孟观吓了一跳,笑声中带着几分尖利,刺得孟观的心微微的疼。如果她大哭一场,孟观已经准备好了言辞安慰,可泠湘却笑个不停,孟观看着她一时手足无措。
“呵呵,孟公子,今晚月色不错,你慢慢赏着,我得回去了,明天还得上工。”泠湘说完甩下愣怔的孟观,转身走得毫不犹豫。
天上一轮月正徐徐洒下清辉,这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一个月后,孟观与惜容完婚,同时接掌了孟家茶园,可谓双喜临门,一时春风得意,看山成碧,看水自清。
孟父便安享天伦,在孟观完婚后,又纳了一房小妾,旁人都说新娘子美艳不可方物,说时都嫉妒得眼睛微微发红。也是,孟父这么一大把年纪,却娶了个美娇娘,何人不羡?就连孟观的几个哥哥暗地里也偷偷议论,孟观就板了脸道:“私下议论父亲的私事,成何体统!”哥哥们都乜斜着眼道:“做了当家的就是不一样啊。”孟观只当没听见。
虽说不喜哥哥们议论,可孟观对父亲的这位新姨娘还是好奇的。可父亲像宝贝一样养在后院,谁都难见其真容。这日父亲终于说要几位兄弟拜见一下新姨娘,孟观便携了惜容,早早地到正厅候着,哥哥嫂嫂们也很快到齐。丫鬟婆子们搀了孟老爷出来,他身旁着桃红衫子的女子眉目含烟,贝齿丹唇,掩不尽的风流态度让所有的人都挪不开眼。孟观的几个哥哥都看得痴痴的,嫂子们一个个眉头拧成疙瘩,暗中一通乱掐。
孟观却呆在当地,竟然是她!
奇怪的是一个月前她的脸上还疤痕暗布,现在却分明肤色莹润,无一丝瑕疵。
孟观愣了半天忽地恍然,是了,她这么一个明艳女子,若不是乔装改扮如何在茶园中静安岁月?孟观念及此,忽然一阵懊悔,若早知道……这样想着孟观再看泠湘时,目中便满是怜惜。她必然是察觉了,却只是偏头一笑,媚色天成,身子一歪便靠在孟老爷耳旁:“老爷,晚上到镜湖去赏月啊。”声音不大,满屋的人却都听得真真的。孟老爷笑得眉毛胡子都挤到了一起,孟观却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红烛高照,新房中满目鲜红,刺目惊心。
孟观歪歪斜斜地向新娘走去,大红盖头遮着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呢。忽地脚下一个不稳,孟观向前摔去,正好倒在新娘腿边。孟观一抬头,新娘的盖头徐徐落下,床上赫然端坐着盛装华服的泠湘。孟观吓得酒一下醒了一半,爬起身来要斥问泠湘,却忽见的她凄然一笑,一行血泪便溢出了眼眶……
啊!
孟观猛地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惜容一边吩咐丫鬟倒水来,一边埋怨:“院子里人都睡了,你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惜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孟观已是清醒了,知道刚才那只是个梦,他看了一眼屋外暗沉沉的天,忽然揪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