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与青(郭艾晨)


长白是家里唯一读书读到高中的人,在整个王氏家族里亦是如此。这在古代相当于举人,可以优先安排工作。长白之所以读书读到高中,并非他特别聪慧,而是他长相清秀,体质孱弱,无法胜任农村的体力活,只好让他继续读书。家里祖父母、父母、三叔以及后来的三婶,都是劳力,吃穿不愁,他就不急着回来务农。分家以后,父母的收入也足够花销了。

祖父王会计还有一层考虑,家里孩子最好多头发展,工农兵结合,才显得有排面,有后劲。家里最聪慧的人其实是春生,可惜多年前亡故了。王会计就将这层考虑放到长白身上,主张他一直读下去,虽然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是作为高中毕业生,可以优先参军,回村可以当小学老师,当宣传员、书记员。或许还可以在附近当知青,有工分,若是表现好了,可以推荐到镇里县里当工人。

在听泉镇读高中的长白,从初中开始,就看不惯学校,跟人显得格格不入。生来懦弱温和的他,很不喜欢斗争,只喜欢上课,看书,过平静的校园生活。然而,学校总是无法正常上课,喜欢批斗,喜欢演讲。上课之余,他们成天去郊区农村,参加义务劳动。或者在镇里镇外各处宣讲,参加各种批斗大会。或者选派代表,坐敞篷汽车去香炉镇交流。这种场合往往没有长白的身影,他只配留校站岗放哨,做扫地僧,到学校食堂做勤杂工。如今中学逐渐恢复了正常教学,他才算能够静下心来读书。他特别喜欢语文,将一些范文背得滚瓜烂熟。

长白的懦弱温和,其实也是一种病症,叫抑郁症,而他自己尚未清醒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不惯村里,看不惯家里,尤其看不惯父亲的变化,三叔的变化,青梅的变化,也伤感于二叔的死亡,逐渐变得抑郁起来。他读小学时,所有的课程学习,基本依赖于二叔春生。家里、村人甚至说,他如今长得越来越酷似春生,可能是春生的灵魂附体了,将所有的聪慧转移给他,替自己完成平生的夙愿。这话越说越邪,可他毕竟没有异样的表现,遇见春生以前的熟人,也没有自来熟。春生是激情昂扬的,像是山崖的松树。长白是孱弱温吞的,像是山涧的溪流。

整个黄村在镇里高中读书的人,总共有六人,五男一女。女的叫巧巧,是黄村大队长兼大队书记的女儿,很漂亮,很有个性。周六回家、周日返校,巧巧都是骑着自行车,五个男生大多结伴步行,跟她互不来往。巧巧是学校昔日的运动骨干,如今一直是班里的女班长,对男生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因而更喜欢别人给她的一个绰号,叫燕子。这五个男生中,她只喜欢长白。

说来也巧。有次冬桂闹别扭,家里不安静,长白一气之下,提前回校了。四个男生约不到他,就上路了。一边走,一边聊,从过路女孩的长相身材,聊到女生的生理特征,聊到村人的风流韵事,包括长白的三叔冬生、小姑青梅。他们最兴奋的是青梅和金财,夜里偷偷睡在稻草垛上蛮干。有人下意识地模仿了几个动作,立即遭到同伴的配合表演。男生喜欢主动权,喜欢进攻一方,于是大家都争相做金财,强迫别人做青梅。四个人嬉笑着,在邻村草垛边撕扯、翻滚。突然,车铃声响起,是巧巧骑车路过去上学。巧巧一脸严肃,骂道:“呸!四头肮脏的猪!”四个人坐着或者站着,都无地自容,惊慌失措,望着她飞快而去,拿她没办法。没有告诉学校,已属万幸。

巧巧自此对文静温和的长白,表示出一种好感。少女的自我意识、性格塑造,都是在对比、选择中逐渐完成的。吃饭时,她会蹭到长白身边,说女生吃了很多会长胖,将一大块肉夹给他。或者让他帮忙洗碗,或者忙他洗碗。她买了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己看了两遍,就借给他看,过后问他,怎么看待保尔、冬妮娅、丽达、达雅。长白望着巧巧,只说她是冬妮娅、丽达的结合。巧巧似乎明白长白的意思,不再说啥。她主动接触长白其实另有原因,长白也明白这点。那道无形的鸿沟早已形成,如同楚河汉界,他们只能默默相对,无法身先士卒,任何弥补与沟通,都无法填充其间。

临了,巧巧丢给他一句话:“现在政策变了,全面恢复高考,逐步取消知青,我们都可以参加高考啦,一起好好准备吧。”长白没有只轻轻嗯了一下。

小学生的生活一般是两头,学校和家里,每日在这二者之间来回摆动,不用住读。中学生的生活一般是三点,每日在教室、寝室之间来回摆动,节假日在学校和家里之间来回摆动。随着年纪的增加,寒暑假的意义不再是玩乐、作业,而是如何不空虚地度过,如何与人生意义发生必然联系。

对长白来说,最难熬的就是寒暑假,一个月的时间,两个月的时间,长期呆在家里,面对着僵持的、机械的乃至失火的、焦烂的局面,他可忍受不了。以前青梅总是出事,闹心,后来冬桂总是来事,闹心。在各自为政的大家庭里,他跟祖父母、父母、叔婶之间,已经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像是多余的人,像是另一世界的人,但是他又不便挑起正面冲突,产生新的不快。此时节,去大山里的青梅家去住住,是一个较好的选择。由于跛子长期在外做事,青梅的小家是安静的,而且青梅很能照顾人,让他感受到细腻的亲情,感受到适度的温暖。此外,毕竟年纪相仿,容易沟通。

真正在青梅娘家和婆家之间架起一道友谊桥梁的,是长白。王会计夫妇听长白说要去青梅家过暑假,立即表示赞同。经过熟人的中间传递,他们已知青梅生了一个女儿,快满周岁了,长白此次前去,正好将娘家的一点心意捎带过去,不至于让她在孩子“抓周”酒席上太没脸面。王会计像扒拉算盘一样合计,觉得青梅对于王家是功过对半的,没有她,冬生的事不可能轻判,自己的会计位置不可能复原,家里不可能得到那么多彩礼。她只是不该运用最原始、最丢脸的方式,还自行其是,不服管教,认识一些不该认识的人。这样一合计,王会计夫妇决定置办一整套母子用品(孩子衣物按周岁度量),让长白按照本县习俗,用盖有红纸的一担箩筐挑过去。见面礼的钱,自然塞在最深处。长白娘避开冬桂,连夜赶制一些东西,偷偷塞进箩筐里。她的针线活,青梅肯定认得出。

高中生长白第一次走远亲,是父母送到公路边,坐长途班车去的。到了香炉镇,问清了路,就挑着担子上山。半山腰是不通车的,石子路还很难走。沿途的女人,很喜欢看见这种担子,以为是送满月,一问,却是送周岁,觉得怪怪的,但不便说啥,反正是喜事。长白的体质不很好,走走停停,到了中午,才走到北坳村村口。一打听,村人立即兴奋起来,觉得有戏,喊道:“哟,青梅娘家来人啦!来的是侄儿!送礼来啦!”那人似乎得了话语权的先机,引导长白往村里走,像是向导,也像是保镖,一边走一边喊,弄得满村皆知。

青梅正在自家门前洗尿片,听见村口有动静,好像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惊。她站起来远望,那里挑担走来的,不正是长白吗?三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看见长白挑着担子来,听见村人啧啧称赞,她立刻明白他前来的意思。娘家到底还是认了自己,没有彻底断绝关系,长白可是娘家的宝贝孙儿,他比哥哥秋生、冬生来送礼更有意义!这样想着,她不禁哽咽了起来——嗓子不争气地沙哑起来,喊:“长白,长白!这里,这里!”婆婆早听见风声,犹豫了一下,拄着拐杖,点着小脚,去了村口的代销店,买了一挂五百字头的鞭炮。回到家时,见长白已经坐下喝茶,忙说:“不好意思,怠慢了。贵客到,放鞭炮!”

跛子裁缝不在家,在镇里的铺子里。婆婆和青梅都没有托人去叫的意思,出于多种考虑。第一天,长白睡在竹床上,地上点着蚊香,夜里,竹床咯吱响个不停。第二天,青梅让长白睡在大床上,自己和孩子睡旁边的竹床上。长白过意不去,青梅说:“我以前在家里睡板车床,早已习惯了,没事。”第三天,青梅母女和长白都睡在大床上,一夜相安无事。婆婆问清长白的年纪,还是高中生,就讪讪笑了,没再言语。

第四天,跛子回来取东西,见了好事,也很高兴。一是王家人终于和解了,给了面子,二是送亲那天,长白是唯一送到山脚的王家人。他强行给长白量了尺寸,回店迅速赶制,送了一套春秋单衣给长白。他将后面杂货间的简易床收拾出来,装上蚊帐,铺上竹席,让长白在那里休息。

长白很喜欢山里的风景,几次独自出门漫游,满村满山乱转,充满好奇心。村人见了都客气,知道是青梅的娘家人。

青梅很喜欢跟长白聊天,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毕竟是高中生,很有知识,见多识广,善于分析。长白拿出分析文学作品的劲头,帮她一一进行细致分析,打开了她的视野,澄清了一些经验的疑团与模糊的认识。

此后两年的寒假、暑假,长白都来了。青梅多次偷偷塞钱给他,用于学校零用,被跛子裁缝查出,引起他的一些不快,面子上却装着说没事,应该的。村人说:“学生侄儿来啦,买肉了吗?”跛子裁缝立即拎了一斤五花肉回来,说是包饺子吃。这场景被村人看见,无形中增加了他的人气。



犹豫再三的改革开放政策,终于敲定了,颁布了。这首先体现于土地生产方式的转变,从集体生产转为个体生产,农户按人头分配田地,家庭承包经营。各家各户通过抓阄方式,拈得了自家的一份田地和农具,恢复了自由农民的身份。再也没人喊出工了,再也没人计工分了。

生产队改为村、组,没了集体财产、生产任务,似乎不需要一些管理人员,比如保管员、记分员、炊事员、饲养员、拖拉机手,甚至是会计。王会计知道这个职业可有可无,不再吃香,就慌了神,转了念。要想继续发财,继续风光,就得赶上潮流,自己奋斗。

他拿出平时精打细算、东挪西拿的积蓄,以及青梅出嫁时剩下一半的彩礼钱,推倒原来住了几十年的青砖老房,新盖了两进十间的红砖房,门前设计了走廊、廊柱,显得豪华气派。当时村里还没人敢盖楼房。他跟秋生、冬生一起出资,合理分配,完事之后,再经过精心策划,准备在种地、运输、副业等方面全线出击,大干一场,力争成为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光耀门楣。

具体做法分三种。一是少种水稻,多种棉花,用自家的水地换别人的旱地,因为他知道棉花比稻谷值钱。二是让秋生跑运输,将原先小队的手扶拖拉机,以低价买过来,给附近人家拉红砖、红瓦、玉石板、条石等建材。三是让冬生和自己承包小队的鱼塘,人们过年、办酒、过节总是喜欢吃鱼的,再说冬生喜欢钓鱼,正好让他发挥自己的特长,不要游手好闲。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的夏天,没有生养的冬桂突然死了。她死在了自家的棉花林里。她在棉花林里摘虫子,突然痛苦地大喊起来,倒在里面折腾。附近地里的村人赶过去看,她口吐白沫。有人当即给她灌开水,灌冷水,都无济于事。等冬生、王会计赶到,抬起来,送到村里的卫生室。那医生查看了一下,冷脸摆手说,自己救不了,不能担这个责。最好别救了,冬桂应该快断气了。快断气的人,是撑不到镇里卫生院的。秋生用手扶拖拉机拖着冬桂,赶到镇里卫生院,到了大门口,冬桂果然断气了,只得原车拖回家去。

一些村人说,她是偷吃了别人家菜园里打药的甘蔗,被毒死的,她在棉花林里留下了一堆甘蔗碎屑。村里人种甘蔗,经常被人偷,为了杀虫,为了防盗,有时会打敌敌畏的农药,一般都会在田边、村里,沿路大声嚷嚷一回,警告村人不要触碰。一般都没人在田边竖起一个警示牌,尽管这种牌子有时只是摆设。冬桂每次下地都自带了水壶,放了茶叶、菊花之类,很爱干净,很会享受。这次却犯了致命的低级错误。她这样有洁癖的人,没想到被老天安排这样难看的死法。

村里也有人说冬桂可能是自杀。此前不久,金花回娘家小住,提及青梅可能快要离婚了,便说冬桂太歹毒了,竟然背着冬生一家,偷偷一个人跑到山里青梅的家,在她们村里乱讲青梅的坏话,造成她和裁缝的不和,时常吵架,经常不回家。冬桂欺负老实人,拿住青梅的短,大肆作法,其实她自己也有短,不干净,死死捂着,生怕人知。她做姑娘时,被人强暴过,好像是衣服被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害得那个男的被拘留了。她所以才落下抑郁症,成天神经兮兮的。这些话被几个村人散播开来,传到冬桂的耳朵里,她顿时瘫软在床,几天不吃喝。才几天功夫,她就想不开了。

王会计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怔住了,呆了一会。反应过来,他立即叫冬生赶到自家棉花林里,包了一些冬桂吐出的甘蔗残渣,一股药味。冬生飞快去王庄报丧。冬桂娘家人赶来,哭了一回,又赶到棉花林去查看,又向村人打听,回到王会计家,再解衣查看冬桂的身子,发现她胸前青一块紫一块,像被人打过。冬桂娘家人立即宣布,说冬桂是被逼死的,被虐待致死的,要求给一个说法,至少赔偿一万元,否则告到县里法院,让冬生坐牢受死。秋生媳妇插嘴说:“她是不是自己抓的,故意害别人?”这话立即遭到冬桂父亲的怒斥,要举拳打她。

王会计坚决否认,根本没听见两口子闹矛盾,又逼问冬生,是否偷偷打过冬桂。冬生赌咒,自己从不打老婆,平时只是吵架,除了上次。这下子挑起了冬桂娘家人的怒火,其实早就听说了上次冬桂被父子三个殴打并塞猪粪的事,由于冬桂有错在先,不便计较。这次,旧账新账一起算。为了迫使王家就范,冬桂的哥哥回去,带来了十几个族人、村人,声势浩大,像是唱戏。最后,他们砸了王家的灶台,拆了王家的屋顶,让冬生写了一万元的欠条,扬长而去。

王会计蹲在一边抹眼泪,哭道:“又是夏天,又是夏天!我早就说了,他们都是冬天生的,夏天不能结婚,结果几次出事,都是在夏天!”

王会计深刻反思,认为这些年来家里一直不顺,都是自己不坚持、不讲究造成的,此外就是不该抱养青梅,不该迎娶冬桂,这两个女人一起害苦了全家人。他到镇里找摆地摊的一个算命瞎子,一问,才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冬桂属猴,青梅属虎,虎猴一见两地分,犯了六冲,命里相克。而且冬生属羊,跟青梅是羊入虎口,吃肉不吐骨头。这真是猛虎进门,家中不宁。以前相信舆论宣传、抵制封建迷信的王会计,这回不得不相信了。他回到家后,很少出门,从此一蹶不振,不久病逝。长期住在后屋的那个老太,跟着伤心去世了。人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和运势,就归命于天,究其根本,还是理性不足,教育欠缺。

秋生将手扶拖拉机卖给了一个熟人,是以前用板车拉砖瓦的同伴,转到听泉镇砖瓦厂做事,那里是他平时跑运输的“上游”。因为平时结识了一些人,秋生很快当了那里的包工头。那个手扶拖拉机手,不久在路上莫名地撞死了人,赔了钱,坐了牢,离了婚。他的老婆原先在砖瓦厂负责搬砖,离婚后,没要孩子,一个人过。很快,不到三十岁的她,跟秋生纠缠到一起,住进了秋生的宿舍里,整天如胶似漆,让秋生第一次尝到浪漫爱情的滋味。

秋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就是带回钱,带回东西,和颜悦色。过上好日子的秋生媳妇,却是在家很低调,很抑郁,时常坐在大门内纳鞋底,晒着些许的阳光,不说话,看着大门外。路人以为她喜欢跟人拉家常,完全错了。

经历冬桂折腾、王会计去世后,王家境况一落千丈,廊檐下起了蛛网。秋生媳妇只顾自家,不再兼顾婆婆和小叔子。白大娘突然变得很清醒,心疼幺子,委托以前的老姐妹,给足好处,四处活动,到底让冬生到外县的一个人家倒插门,不再回来。自家的房子大,田地多,根子在,可这里容不下几次犯浑的冬生。反正将来卖地卖房子,迟早有冬生的一份。那人家有三个女儿,冬生跟的是三姑娘,年纪小,很漂亮。虽是幺女,却是最厉害的。

王家最没有定数是长白,最年轻的一代。第一次高考,长白考砸了,砸在英语上。长白复读一年,还是考砸了,砸在数学上。大队长女儿的巧巧,应届考上了地区师专,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升学宴必须隆重。适逢大队、小队解散,村里各方面、各派系的人物都去道贺,算是最后的狂欢,最后的晚餐。酒宴过后,管理层大裁员,很多人自此退出黄村的政治舞台。这中间,包括王会计。

王会计给巧巧敬酒时,巧巧格外兴奋,说:“大伯——大爷,你家长白其实也可以的,只是英语考砸了,如果复读一年,明年肯定能行,只会比我更好!”

王会计很不喜欢大队长,可还是去了,只因这是大家默认的告别宴,作为小队的重要人物,去还是有必要的。听见大学生如此抬举自己,异乎别人,不觉老脸生光,笑了起来,说:“丫头,真会说话,怪不得是大学生咧!我家长白不成器,还得你这个老同学多多指点啊!”

巧巧高兴地说:“那是一定的!您放心吧!”

大队长站在一边,赶紧凑上来,拍拍王会计的肩,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说:“老哥,你客气啦!不过,巧巧向来是有责任感的,毕竟是长白班里的班长,以后有义务帮助班里的老同学!来,干杯!”

长白在镇里复读时,巧巧从县里给他寄了一次信,给他分析高考形势,顺便寄了几本复习资料,里面夹带了三十元钱。长白再次高考失败,闭门不出。一放暑假,巧巧就特地前来询问,劝慰,做王会计、长白妈的工作,他们勉强答应让他继续复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冬桂作妖暴亡,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王会计、长白妈对生活心灰意冷,不让长白再读。一个月后,王会计抑郁而死。

八月底的一个夜晚,大队长突然悄悄登门,见到房间里捧书看却不复读的长白,叹了口气。一番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之后,他说出了一个想法,是让长白当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接替刚刚退休的老师,并且说是在巧巧的极力推荐下,才作出如此重大决定的。很多人都盯着这个,所以王家务必保密。这个职业、职位,正是长白梦寐以求的,也是王会计生前梦寐以求的。大队长说:“如此安排,也是对王会计在天之灵的一个告慰,不求回报。当然,这也算是一个补偿。”

后面那句话,他故意说得很轻,但是白大娘、秋生听见了,他们应该明白其中的含义。大集体解散后,大队长不再耀武扬威,虽是侥幸连任,被称为村长,却没了昔日绝对的威权。他清醒过来,自感欠王家的情,准确地说,是欠王家的一条命。如今王家人丁不旺,祸不单行,这似乎加重了他内心隐约的罪孽感,有点寝食难安。他没有明说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他跟巧巧的一个约定,即他让长白当上小学老师,她保证从此远离长白。

长白教小学语文,是得心应手的。从一年级语文,逐渐教到三年级语文,然后就停住了,再循环教学。三年级似乎是他的教学顶点,也是终点。这其实是学校的特意安排,四到五年级的语文,早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教师担任。



在深山里呆了七年后,青梅离婚回来了。

在香炉山山腰的北坳村里,青梅生活了七年,从无知少女到成熟少妇,经历了许多的波折与煎熬。原先在通达的岗地生活,转到闭塞的山上生活,两种不同的地理环境,加深了她对世界多样性的认识。从为人之女,到为人之妻,再到为人之母,角色的变换使得她逐渐明白人生的意义。

正因为成熟了,她才选择了离婚,是时候离开了,是时候回去了,是时候和解了。自冬桂突访深山后,青梅的境遇急转直下,每况愈下,一直被婆家嫌弃,认为是不干不净的女人。婆婆为跛子讨一个老婆,跛子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些初衷在一两年的生活,已经实现,不再值得羡慕、称道和留恋。此时节,传统的家风、名节等重大问题,突然占了上风。正如一个即将饿死的女人,不顾得名节,一旦衣食无忧,就有更高的追求。

夫妇、婆媳之间的争论总是有了,只要势均力敌、善于和解,就会只是各类生活问题的一种解决方式,不会形成心理负担。自冬桂那次探访青梅后,家庭三角的平衡被打破,每次吵架,跛子总站在婆婆那边,婆婆总站在跛子那边。与世无争的青梅,也斗不过有两个儿子的妯娌大嫂。她每每只能忍受,以失败告终。比较轻松的时候,往往是长白到山里度假的时候,有了娘家人的站岗,尤其是一个中学生,婆家人便不敢造次,乃至额外表现出亲热、和睦的样子。没读过书的人,对读书人总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青梅最难忍受的,是跛子裁缝跟女徒弟以带徒做事的名义,长期生活在一起,更像是夫妻。青梅想过前去镇里闹一场,可明白胜算很小,一比三,结局早已写好。这种僵持的关系持续三四年,越来越难以维系了,主要是女徒弟支撑不住了。女徒弟说自己跟了他几年,不明不白,没名没分,眼见过了二十岁,拖来拖去,到了二十二三岁,就成老姑娘了。

女徒弟早就闹着要出师,回家单干,早就闹着要找人,尽快结婚,这些危机都被跛子一一化解了。其实并非跛子能耐很大,计谋很高。重要原因,是改革开放了,镇里供销社变成阔气的百货商场,跛子将裁缝铺翻修成阔气的缝纫店,生意很好。虽然外地引进的时尚衣服越来越多,但是山里人大多喜欢传统的手工衣服,说是有民族特点,不忘本。跛子认识人多了,见多识广,最近还有开制衣厂的打算。这种事业蓝图,让女徒弟恋恋不舍。

她和跛子租房居住,每次行房都采取措施,或者记住“前七后八”的秘诀,安然无恙。如今心结深重的她,动了歪心思,在一次稀里糊涂之后,突然宣布自己怀了,要跛子必须尽快离婚,尽快结婚,否则,要闹得大家好看。

跛子从心里依旧恋着青梅母女,毕竟青梅不哭不闹,刻意忍耐,这让他尊敬她几分,以为只要维持现状,他就一直是幸福的男人,成功的男人。突发情况出现后,跛子还以为是幻觉。中秋节,他回家和老母等人团聚,女徒弟强行跟了来,暗地里不准他和青梅有亲密的言行,监视他们。晚上,跛子自己去后面杂货间睡觉,女徒弟跟了去,半夜里,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第二天早晨,青梅走到后屋门口,见他们还在抱着睡觉,怒不可遏,突然上前掀下被单,露出一对狗男女,于是大喊:“快来看啊,师傅跟女徒弟偷情!没穿衣服!不要脸啊!”她抢到了被单,又抢到了女徒弟的衣服,胡乱抱住,赶紧冲到大门口,将它们扔到了门前。婆婆、大嫂都起来了,大伯子起来了,两个侄儿起来。女徒弟大哭。跛子大怒,穿好短裤就冲出来,拿起扁担打青梅。大伯子出来劝架,拦住跛子,不经意之间,看到了女徒弟躲闪不及的胸脯。

中秋节的家庭团聚,变成了分散的家庭谈判。青梅想起当年的女知青胡苹的话,毅然提出离婚。离婚,在那时,在农村,尤其在深山里,是一件罕见且丢脸的大事。婆婆、大伯子都沉默了。跛子才意识到中了女徒弟的计了,是该作出最后的选择了。跛子自知理亏,愿意分给青梅一些钱。青梅提出要一万元,毕竟当时万元户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对抚养明霞的问题,婆婆、大伯子都坚持留下,可女徒弟不干了。她说不想看见明霞,而自己已经怀了孩子。她得寸进尺,拿起剪刀,威胁跛子,要扎破肚子。跛子情急之下,答应了。人一旦作出某种决定,就会为自己的决定寻找理由,哪怕是牵强附会的理由,古代也是很讲究出师有名的。中国人的思维大抵如此,总是先有了结论,后有了事实,如果没有事实,就伪造事实。

跛子声称不要明霞,是疑心明霞其实是青梅和金财生的,或是跟冬生生的,甚至可能是跟长白生的。这么一说,婆婆、大伯子表示不能要了。经过谈判,跛子付给青梅首期抚养费两千元,其余三千以后补上,以字条为据,正式离婚那天交付。青梅一直掌管着家里的钱财,很谨细,很严格。她一直认为,人活在世界上,第一要紧的事是钱财,为此,她没少藏私房钱。

午饭后,青梅收拾所有日用衣服和首饰,带着明霞,在两个侄儿的帮助下,弯弯曲曲地走出大山,走到山下的公路边。在路边小店,她买了四瓶汽水,自己和明霞各一瓶,两个侄儿各一瓶。两个堂兄弟跟小堂妹明霞道别,此后不再见面。那个大堂兄还哭了一会,毕竟跟明霞是有感情的。

婆婆哭道:“青梅那个臭女人,把我儿的辛苦钱都拿走了!”她还心疼那些衣服、首饰。呆坐一边的女徒弟,说:“妈,带走也好,那个女人的东西,我可不要!她不带走,我一把火烧了!”

在深山里呆了七年,青梅还是第一次回家。家里的巨变,金花已经告诉她了,她已经学会适应。外面的巨变,她必须学会慢慢适应,因为她没有走出香炉镇、香炉山的范围。对于山上的香炉庵,其间明霞生病了,难以治愈,她才上去过一次,见到了明月师太和超慧。

老家房屋的改观,早就在青梅的掌握之中,因此第一眼看见阔气的老家,青梅忽然哭了。她带着五岁的女儿明霞回来,在村人的帮助下,走到了门前。白大娘坐在门口摘菜,留着做晚饭,看见一个女人哭着走来,模样像是青梅,赶紧用衣袖擦擦眼睛,真的是青梅。所有的怨恨,顷刻间化解了。

青梅突然离婚,回家长住,还带着孩子,这让家里人有些不好想。秋生媳妇问她,离婚和抚养拿了多少钱,青梅只说都给了,然后笑而不语。白大娘、秋生媳妇反复追问,到底拿了多少钱,她就是不肯说,只说自己没吃亏。白大娘认为她这是爱好,爱面子,不肯说,是分文未得。青梅被问得烦了,第二天就去买了两斤猪肉,说是她回家了,大家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她声称回来,也是想着照顾白大娘、长白的生活。为了尽孝心,她带着明霞,在白大娘的指引下,到王会计、祖母的坟前烧香,磕头。青梅也是黄村第一个离婚回家的女人,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还说她是个怪人,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怪事。

新任的小队长说,嫁出去的姑娘,在村里是分不到田地的,只有办了离婚,转了户口,才能考虑一下。不过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到,需要报到大队讨论。等就等呗,讨论就讨论呗,家里的田地足够种了,不急。

村里和家里,都有点不欢迎青梅归来,只有长白是欢迎的,中午、晚上回家吃饭,家里多了一些笑声。长白很喜欢明霞,没事带她四处散步,有时带到学校。他站在上面讲课,她坐在下面听课。有的学生为了讨好老师,故意逗她玩,将自己所带的零食,送给她吃。长白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有一定身份和人气,在他的介入下,青梅母女逐渐被村里人接受了。

长白二十一岁了,长相清秀儒雅,俨然谦谦君子,是文化人。更是小学老师,在村里受人羡慕。这个条件,按说很硬,会受到附近很多女孩的追求,甚至打架吃醋。但是,他家里近些年老出事,名声不佳,媒婆不愿登门。即便有媒婆来,介绍的女孩也是歪瓜裂枣,甚至瘸子哑巴。村里人私下都说,一个好莲花,出在一个烂泥潭里,可惜了。远的春生且不说,近的冬桂、王会计、老太太,都像是冤魂,会留在他家里,阴气很重。青梅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又回来了。

白大娘跟金花娘聊天,得知这些闲话,有些不平,别的不去追究,只青梅回来这件事,似乎的确不大好。即便是养女,哪有离婚了长住自家的。无论当面还是不当面,她开始整天絮絮叨叨,认为当初不该将青梅捡回来。属虎的回来,又要跟属龙的长白搞龙虎斗了。想到这里,她几次催促青梅,赶紧找人再嫁了,家里不要彩礼,也不出嫁妆。

现如今,家里的情形不比往日,王会计死了,老祖母死了,青梅不再惧怕白大娘,更不惧怕大嫂。更何况冬生倒插门,去了外县,秋生在镇里有了外室,极少回家。她主动操持一切家务,忙里忙外,不将自己当外人,反将自己当主人。她怀里揣着很多钱,不敢直说,只以行动证明,时常做一些自己爱吃的饭菜,每餐吃得很饱,想吃肉就买肉。村里人一个月难得吃一次肉,她家隔三差五就吃肉。二十三四岁的她,向来苗条的身躯,奇迹般变得壮实起来。这不知是后天发福,还是二次发育。那时节,村里极少人家买得起电视机,即便买了,也是黑白的。青梅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竟然第一个买了彩色电视机,收视效果很好,惹得附近的人,晚上都往她家里跑。边看边吃青梅热情提供的瓜子、花生,还得赔几句好听的话。时间久了,没人再说她家阴气重。金财夹在几个男人里,来看过一次,中途他老婆赶来,将他叫了回去。

可能因为物质生活的富足,白大娘和秋生媳妇逐渐笑了。

再说巧巧。巧巧在地区师专读了三年书,中间跟长白写过几次信,但书信到了村里,都被当大队长的父亲截下,拆了,撕了。长白始终没有回信,她就沉默了。快要毕业前的寒假,她回听泉镇里实习,遇到前来购买下学期教材的长白,喊住他,质问他为何不回信,才得知真相。旧情复燃,可阻力重重。长白说自己命不好,是农村户口,应该找一个农村姑娘。巧巧说她可能回镇里工作,离村里很近。长白请她在镇里餐馆吃饭,聊最近所看的书和电影,发觉跟她的距离很远,区区一张餐桌,就像一座湖泊,隔岸相望,有点模糊。

巧巧也意识到了这种感觉,沉默了。最后,她说,省里的成人高考已经恢复了,他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复习,等有十足把握,秋天可以参加省里统考。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考取专科或者本科,采用脱产或者函授,两三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凭。等到那时,就可以去镇里中学当老师。临分别时,她轻微、凄楚而复杂地说:“长白,等我。”

可是,他们终究没等到这一天。毕业时,她被分配到镇政府做宣传干事。在父亲的逼迫下,第二年春天,就嫁给了镇长的儿子,随即去了镇文化站,做了那里的副站长。两年后,她被借调到县里文化局,丈夫跟着去县城,做了老板。

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里,青梅从梦里惊醒,极度害怕。她似乎看见了跛子裁缝前来抓她,看见冬桂前来抓她。又似乎看见自己的生母过来找她,正待拥抱,一棵大树被雷击中,哗啦啦地倒下来,压住她的身子,喘不过气来。

她看了看熟睡中的明霞,赶紧下床,摸到长白的厢房,蹑手蹑脚,爬到了长白的床上。长白醒了,没有喊叫,看见青梅惊恐的眼神,明白她怕打雷,可能做噩梦了。他俩睡在一张床上,都有点不自然。他俩小时候经常睡在一起,没想到现在还能睡在一起。一个惊天雷劈在屋顶上空,青梅赶紧溜到长白的怀里。

二十三岁的长白,从未接触年轻女人,突然被青梅抱住,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兮兮。青梅亲吻他,他被迫接受。青梅自己脱了,给长白脱了,但他用双手挡住她,想到她是姑姑,想到冬生、跛子等人,就硬不起来。她诧异地盯着长白痛苦的脸,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长白像是电影里被打晕的间谍,泼了一碗冷水,身体就被唤醒了,立即生机勃勃起来。青梅像一朵莲花盛开,自由舒展,让长白这个葫芦蜂任意检阅,采取花粉。在青梅的引导下,他完成人生的第一次,比想象中顺利得多,生猛得多,以至于当晚又来了一次。

长白忽然明白,世间的人其实分三种人,一种是帮你的人,一种是害你的人,一种是观望的人。青梅、巧巧都是帮他的。以前在学校里所学的,在家里父母所教的,做人应该善良正直,安守本分,全是说谎的。只要缘分到了,只要自己愿意,只要自己开心,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听从自己的内心,这样不是很好吗?他想起他和青梅小时候一起在山边草坡滚坡的情形,两人相互抱着,一起滚下草坡,笑嘻嘻地。没想到,他们这样滚着滚着,竟然从童年滚到了青年,而且一直笑着。

几天下来,青梅对他敞开一切,奉献一切,教会了他关于男女之事的一切,解开了他对女性困惑的一切。拆解了身体和心理的无形监狱,面前突然敞亮起来,透明起来,充满了希望,照见了未来。自此,长白不再忧郁,不再颓废,不再惶惑,脸上有了笑容,心里有了自信,于是下定决心,抓紧复习。长白最近读了小说《静静的顿河》,发觉青梅是他的阿克西妮娅,这种女人不是放在家里的,而是放在自然里的,疯疯傻傻,无拘无束。青梅没想到的是,自己一直等不到且得不到一棵大树的荫蔽,自己却最终活成了一棵大树,荫蔽了一棵茁壮的幼苗,一个跟自己前世有缘的人。

邻居金花娘说:“名分算什么,他们不是真正的姑侄。”

秋生媳妇摇头说:“不好,不好!”

金花娘跟青梅提起这事,青梅也说:“不好,不好!”

长白听到这些,只是笑笑。

饭桌上,看着长白跟青梅母女有说有笑,像是一家人。坐在桌边的秋生媳妇,有些恐慌,有些落寞,以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们。

青梅从汤钵里夹起一个鸡腿,递到大嫂的碗里,笑着说:“来,明霞一个,大嫂一个!”

秋生媳妇盯着她说:“你还认我这个大嫂?”



青梅多年以来一直有尿床的毛病,遭到嫌弃。这个不便言明的毛病,持续到十二三岁为止,给自己和家里到来很多的麻烦,很多的痛苦。

白大娘将四岁的青梅从自己房里拉出来,拉到堂屋中间,不避冬生等其他几个人的在场,立即扒下她的裤子,当众给她换裤子。白大娘愤愤地说:“到底是捡来的,养不熟!”

青梅从此不再跟父母睡在宽敞舒适的大铜床,也不跟长白一起睡他家的简易床,而是被安排在后屋杂货间的竹床上,单独睡觉。

夏天里,还算卧具的竹床搬走了,用于纳凉,王会计便从生产队拖回一个废弃的板车,架在后屋原地,铺上稻草,铺上卧单,让青梅在板车上睡觉。疏松的稻草具有过滤性,拼接的车板中间有缝隙,再在板车底下撒一层烧透的煤屑,具有吸湿性。王会计对这一针对尿床患者的独特设计,极为满意,部分解决了白大娘无穷无尽的烦恼,也引得一些好事者前来参观学习。它堪称是中国当代家具设计史上的杰作,可以到县里省里申请发明专利。

已经尝到养育女儿滋味的白大娘,对青梅渐渐失去好感。很少给她缝制新衣服,更不会给她买新衣服。农村妇女大多心灵粗糙,没有文化,没有定性,缺乏耐心,即便养育儿子,很多时候也是粗放经营的,更何况是捡来的女儿,一遇到大麻烦,就容易反悔。换完裤子,她拿着尿湿的床单,不用洗净,直接在屋前晾衣绳上晾干,傍晚收回来再用。她还不放过青梅,将晾晒床单变成一种公开展示。不是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不是展示画家创造的杰作,而是展示坏人犯罪的证据,以示惩戒。

她对邻居吴大娘大声说:“又画地图了!又画地图了!这哪里是女孩,简直猪狗不如!狗都知道到树下墙角撒尿!”吴大娘劝解了两句,说女孩容易尿床。具体的生理原因,她又说不清,而在屋前的公开场合,她不便细究。路过的两个村人,对画地图的辛辣说法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青梅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多次被公示的场景,以致多年以后,她采取同样的手法,对另外一个女人进行了公开羞辱。

忍无可忍的老祖母,突然下毒手,用拐棍将呆立的青梅打过去,打到在地,再用腿和胳膊按住青梅,脱下三寸金莲的鞋子,恨恨地抽打她的屁股。一边抽打,一边恐吓:“我恨不得扒光你,看那地方是不是漏了!恨不得用针线给你缝住,以绝后患!”这话吓着了听见的人,秋生媳妇、吴大娘赶过来,一个扯住老太太,一个扯住青梅。

僵持不下之时,一个挨家化缘的老尼姑路过,正是香炉庵的明月师傅。她一眼认出了青梅,立即上前制止。

老尼姑说:“老施主,小孩子是需要细心教导的,你这样的做法,只会给她造成一辈子的痛苦。来,我免费送你家一道平安符,贴在她房间的墙上,保她平平安安,不生病遭灾。”

法师的话对农村人而言,是很管事的。老祖母当即松手,拄着拐棍站起来,对老尼姑还礼,说:“既然师傅这么说了,这么做了,我们以后就不打她。真的希望我们家平平安安,少生事端。”

老尼姑转向青梅,说:“黄村的青梅,还认得我吗,还记得超慧吗?果然你在这里。”一边说,一边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她转身对众人说:“这孩子很有慧根,不是一般人,不能按照一般人来对待。”

老尼姑的话,让众人有些听不懂。老祖母问青梅:“你认得这个法师?”青梅点头。秋生媳妇进厢房,拿出一条用旧的红纱巾,围在她脖子上,安慰她。青梅走到门口,目送老尼姑,直到黄色的僧袍已经走远了,成了一个黄点。

青梅大约被吓得太厉害,或者受了老尼姑平安符的庇佑,此后果真极少尿床。她主动要了一个尿壶,放在床底,每晚计算着,警醒着。独自睡在后屋杂货间的板车床,关上房门,还可以遐想,可以做梦。

那天,青梅的屁股被打烂了,在板车床上躺了三天,才下来走动。长白很生气,不再到后屋给曾祖母端茶送饭。

这天午后,家里人下地干活了,老祖母外出了,只有青梅在。她下床活动,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的小凳子坐下。忽然,她望见邻居吴家门口的大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女人,长相秀气,衣着讲究,呆呆地望着自己,眼里含着泪花,一副爱怜而悲苦的样子。青梅不认识她,可觉得有些眼熟,就大声问:“你是哪个?”

那女人用手绢抹了一下眼泪,招招手,轻轻说:“灵儿,来,我是你妈妈。”

青梅说:“灵儿是哪个?”

那女人向她做出拥抱的姿势,又突然止住,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而扭头走了。她边走边哭,哭得更狠,以至于失去声音,只能看见她抹眼泪的动作。那个影子越走越远,没有回头的迹象。

青梅想,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那个亲妈找来了,要领她回家去,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她赶紧追出去,被门槛绊倒了。她爬起来,向邻居吴家门前跑去,没看见人。她瘸着腿,追到邻居家屋边的大路上,只看见那家的吴大娘在山墙边晒太阳,纳鞋底。

吴大娘问:“青梅,你刚才喊啥?你过来瞧啥?”

青梅问:“刚才那个妈妈呢?怎么不见了。”

吴大娘顺着青梅手指的方向瞧去,又四周瞅了瞅,回头疑惑地说:“啥妈妈?白大娘出工去了,这里没别人来过啊。”

青梅问:“你听见她哭了吗?”

吴大娘揽住青梅,摸摸她的小脑袋,怜爱地说:“没谁哭啊。你是不是脑子被他们打坏啦?太狠心了,做人怎能这样呢!”

七岁的青梅没能上学,留在家里照看长白,直到八岁,才勉强上学。才上了半年,又转学了。上学之后的青梅,突然有偷钱的毛病,被抓住后,她说是买零食吃,而且跟长白一起分享。问长白,他点头承认。其实,青梅偷钱,除了偷偷吃东西,就是秘密存钱,计划逃走,去找亲妈。

白大娘正懊恼,镇里的弟妹过来走动,见大嫂厌倦了养捡来的青梅,说自家很想养一个女儿。王会计的弟弟,在听泉镇里兽医站工作,他家只有一个儿子,他老婆也想尝尝养女儿的滋味。青梅一听,表示不愿意去。

白大娘说:“你去镇里是享福,有好吃的,有好喝的,还能睡大床,不是很好?”

青梅说:“那叔叔是给猪狗打针的,我怕!”

白大娘说:“他是给畜牲打针,也不是给人打针!”

青梅被送到听泉镇,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住的是单位分配的红砖楼房,家里烧煤炉,不烧柴火。叔叔、婶婶很高兴,领着她逛大街,到百货商场里,给她买了两套新衣。她到镇里小学继续读书,总是跟同学玩不到一块。听说她来自黄村,家里是兽医,有人就捉来一条虫子,放在她课桌上,问她叫啥名字。有人捉来一直蝉,折断一条腿,问她如何将腿接上,并问是公是母。青梅答不上来,他们就哈哈大笑。她成了全班捉弄的对象,以至于有些厌学。

叔叔并不喜欢青梅,第一眼就没有眼缘。叔叔的眼里,人类社会是动物世界,只按照动物本能进行各种活动,因而在日常的话语交流里,跟青梅几乎不能说话。婶婶倒是真心喜欢女孩,给青梅买了布娃娃等女孩玩具,放在她的床头,并且多次亲自给青梅洗澡。她给青梅洗澡的目的,主要是端详、研究女孩在身体、行为、言语、心理等层面跟男孩的不同。有次,躲在门外的小堂兄,闯进洗手间,闹着要一起洗澡。没等母亲答应,就脱下自己的裤子,对母亲说:“看,我是公的,她是母的,我们长得不一样。”八岁的青梅,感到很窘迫。他不是男的,说公的,不说女的,说母的,这分明是兽医的眼光,看什么都是畜牲。

那小堂兄瓮声瓮气,毛手毛脚,还总是扯她的小辫子,抢她的玩具。因为他俩睡在一张床上,他总是压在她的身上,而他平时喜欢压在枕头上,以前还将家里的一只猫压死了。他趁她不注意,会用一支铅笔尖子抵住她的屁股,做狠狠打针的样子,疼得她大叫。那小堂兄哈哈大笑起来,婶婶也笑了起来。青梅尿床的毛病又犯了,婶婶、叔叔、小堂兄逐渐厌恶起来。

白大娘家不要,婶婶家不待见,青梅能去哪里呢?青梅又有了存小钱、偷小钱的习惯。一次,她从抽屉里找到五十元,觉得是一笔很多的钱,而且知道偷钱的后果,因而偷了后,卷好自己的衣服,就奔向汽车站,坐车逃到香炉山下。她要上山去当小尼姑,反正自己是捡来的,超慧是捡来的,她们似乎只有当小尼姑的命。这天,香炉庵院门紧闭。一个过路人说,老尼姑带着小尼姑去串门、化缘或云游去了。小尼姑超慧在山上呆久了,需要下山历练。

青梅只好失望地下山,犹豫着,觉得只能回白大娘家里去。她希望遇到那个曾经叫她灵儿的女人,带她回自家去。山脚下,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头问她,得知她的情形后,意欲用板车载着她,领她回家。他说自己只有三个孙子,没有孙女。为了博得青梅的好感,他给她买了一瓶汽水,一袋小麻花,哄着她。

这时,一个穿绿色军装的女知青出现了,赶紧制止老头,是插队黄村的胡苹。对于这个女知青,青梅是知道的。胡苹多次经过这里,对这里比较熟悉,有次傍晚也遇到这个老头的纠缠,直接拉她的胳膊。当时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的老流氓,准备作为典型,让附近知青负责进行狠狠批斗。镇里的一个女知青解释说,他并非耍流氓,图谋不轨,是他活得太孤单了。其实,他是香炉村的五保户,一个人过日子,没儿没女,时间久了,出现老年痴呆症的普通症状,只能专注某一种事情。老头曾经捡过一条流浪狗,也是放在板车上拉回去。狗不久病死了,他哭得很伤心。胡苹不相信这个说法,宁愿相信他是犯痴了。只有年轻女人才能深刻了解一个单身男人的心思。

胡苹是插队黄村的,经常在听泉镇、香炉镇之间的地带参加各种活动,对黄村的基本情况,自然有所了解。村里有个捡来的女孩,而且是王会计家的,肯定会引起她的注意,因为她们知青出工,劳动,都是小队长、副队长安排的,但计算工分,大多是王会计负责的。

胡苹向青梅问明原委,将她带回了黄村,亲自送到白大娘的手上,并说了一通男女平等的道理。青梅自然只说自己被送叔叔家的事,无法忍受被欺负的事。偷钱的事,绝对不提。家里作为回乡知青的春生,正好在家,赶紧跟胡苹交谈起来,很投缘,便送她到村里的知青点。此后,两人开始交往起来。重新回到家里,青梅不喜欢板车床,不喜欢父母、奶奶,也不喜欢冬生。她只喜欢长白、春生、大嫂。第二天,镇里婶婶找来了,发现青梅回来了,怒不可遏,极力指责她尿床,很脏,偷偷跑回家,还偷钱。王会计也震怒了,幸好五十元钱没动,便不准青梅再上学,留在家里照看长白,同时打杂做帮手。

胡苹跟春生交往后,多次来王家玩。她顺便教青梅识字和道理,使得逐渐打消逃走的念头。



五月中旬,村里旱地的麦子都黄了,水地的稻子都黄了,一派丰收景象。

经过两年的发奋复习,长白靠自学通过了成人高考的全国统考,读省里的一所师范大学,是函授大专。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立即拿到父亲、二叔的坟前,烧纸祷告。王会计的在天之灵,自然是极欣慰的。长白觉得自己是二叔的化身,家里父亲三兄弟,最应该考上大学的,是斯文聪慧的春生。长白自己是孱弱的,娇气的,颓废的,浮躁的,没定性的。因此,还得感谢另外两个人,就是青梅和巧巧,从肉体和精神上,给了他追求的自信,前进的动力,发展的目标。

从此,长白每年暑假、寒假去省城集中学习一月半月,其余在家自习。集中学习时段,他主动跟授课老师联系,表达看法,得到赏识,因而在自习时段,他有时会去省里学校,旁听那些老师的课程,扩充知识,积极上进。在一个老师的帮助下,他发表了一篇论文,是第一次发表文章,因此获得了年度奖学金。

考上大学之后,长白逐渐疏远青梅,村里教学和省里学习的任务都很繁重,顾不得其他。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姑姑,是有孩子的,而且是离异回家的,具体情形极为复杂。不到三十岁的青梅,正在劲头上,见此情形,难免有点落寞,说不出是啥滋味,只能听其自然。大嫂说话的口音开始有点变了,直接了当地说:“长白是大学生,你是没读过书的。”

巧巧的父亲从大队长当到村主任,在村里盘踞了二十年,还没有退出的意思,像是中了权势的毒。最近,镇里大换血,美其名曰革故鼎新,他的上峰派系被彻底端掉,他被迫下台,对外去宣称是让贤。他对自己一生经历颇为自豪,认为具有传奇色彩,于是潜心写成一部个人传记,准备让巧巧润色、出版,再送给镇里各任领导,希望得到重视,载入地方志书。书尚未出版,不料有人率先写出了其传记所遗弃与遮蔽的一些行状,也即“外传”,将抄本邮寄到镇里,惹来追查。虽然文笔朴实简略,但是有鼻子有眼;与其虽说是传记,不如说是日记。

其中,有两项是读者极为关心的。一是曾在村部后院安置床铺,专门祸害插队的几个女知青,还有村里的妇女主任,几个大姑娘和小媳妇,有的还在外地做发廊女和人贩子;二是利用关系为女儿巧巧谋取职务,多次越级提拔。初步查证属实后,巧巧的父亲被镇里派出所带走了,并被村里取消退休待遇,而巧巧从县里的科级职务被打回镇里文化站,成了一般干事。

再说长白。他在村里小学上课,由三年级的语文老师,调整为五年级的语文老师,跟原先的中年同事换了岗,体现出时代的进步。新任的村主任,特地过来听课,看望长白,说是很满意,希望他毕业后继续留校工作。客观地说,若不是长白考上大学,他的小学饭碗估计保不住了,因为他在“外传”里的牵涉人员之列。新任的村主任做做文章,也有培植自己势力的意思。

长白和明霞同在一所学校,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上学、放学总是一起走。在家里,长白时常给上三年级的明霞补课,有时一起在田野里散步,游玩,仿佛回到童年,仿佛当年他和青梅的样子。现实中的青梅,却以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们。她已经从一棵树变成一根藤,要紧紧缠住长白这棵树。村里开始有人主动到王家提亲,连媒人都不用,女儿自然是年轻漂亮,在家里待业,或者在外打工。不待大嫂发话,青梅就学着大嫂的腔调,抢先说:“长白是大学生,长白是大学生。”这句话很伤人,将登门人都逼走了。村里有人说,长白可能会跟青梅结婚。这话传到秋生媳妇耳朵里,立即遭到她的否决。

暑假的一天,屋外蝉声唧唧,院后母鸡咯咯,天气有些郁闷。厢房里的青梅午睡起来,对镜梳头,发现自己头发白了几根,不免感叹岁月无情。她走出来,走进长白的房间,想对他说点什么,发现十岁的明霞跟长白睡在一起,并排着,虽都是和衣而睡,无关大碍,但长白的一只手,放在明霞露出来的白肚皮上。青梅紧张起来,忽然想起冬生的手,想起王会计的话,不清不白。她上前拿开长白的手,嘀咕说:“你是表哥啊!”

经过三年的学习,长白获得大专文凭,在函授班里一个同学的引荐下,到听泉镇里中学教书去了。村主任以教务长的职务,想留住他,没成,便笑着给他放行。空出的职位,都是肥肉,正如一个人眼里的狗屎,总会是别人眼里的黄金。不得罪一个发达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三年后,明霞也去了那里读初中,住读。十三岁的明霞住在女生宿舍,每个周末去长白那里吃饭。

青梅问:“你去长白那里吃饭,有没有在那里住一晚啊?”

明霞说:“我住宿舍呢,为啥要住他那里?”

青梅问:“你有没有在他房间里洗澡啊?”

明霞说:“洗澡?我每周末都要去他那里洗澡!那里干净舒适,水热!”

青梅问:“他那里只有一个房间,厕所在哪里?”

明霞说:“在厕所里洗澡,跟房间连在一起的。没有厨房,老师们都在过道里做饭。”

青梅问:“你洗澡时,长白在干啥?”

明霞说:“他有时在家备课,有时出去散步。”

青梅问:“没别的?”

明霞说:“妈,你尽说些啥?!”

青梅总担心有事发生,毕竟长白单身,而明霞正长身体,来了月经。她担心他们做出不清不白的事,在自己视线之外。青梅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是父亲王会计了,自觉维护家风,时时留意,处处谨慎。

秋生媳妇看出眉目,讽刺地说:“你是不是学冬桂了,成天神经兮兮的?”这话提醒了青梅。她买了一些黄纸,到冬桂的坟前烧了,祷告她不要纠缠自己,自己可不想做她的替身,那样会害人害己。冬桂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栽树,没有标志,而且早已荒芜,长满青草,多年没人打扫,没人祭拜。上次白大娘带她来这里,就指出这是冬桂的,还悄悄说,因为冬桂死得不明不白,害惨了王家,王会计偷偷在坟土里放了很多石头,镇住她的冤魂。为了显示诚意,青梅给冬桂的坟头除了草,培了土。坟头里露出两块石头,也赶紧填住。她不敢取出那些石头,因为害怕王会计。

菜园里,一个村人在给自家的甘蔗林打农药,打完了,就沿路大喊,警告人们不要乱摘甘蔗,出了人命,与其无关。这场景让青梅有点不寒而栗,仿佛是冬桂在向她招手,或者推导她前去摘甘蔗吃,好去阴间作伴,吓得赶紧逃离了。

年底,放寒假,长白骑自行车,带回来一个女孩,是邻村的。女孩刚从深圳打工回来,是他的高中女同学,也是巧巧曾经的室友,叫珍珍。他自称她是他的达雅,因为她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专门从事打工文学的创作,关注打工妹的话题,很有一些时尚的、激进的思想。

他和珍珍一起去镇里文化站,探望那里落难的巧巧。巧巧的父亲已经坐牢了,他的传记手稿还在巧巧这里。书里书外,的确差异很大,以致她一直没心思修改,何况父亲的书是不宜出版的。珍珍说,她可以拿去拜读一下,或许做做手脚,更换一下人名、地名、情节,可以当小说出版,而出版费不用巧巧操心。巧巧看在长白的面子上,将书稿借给了她。

有次,青梅去镇里中学给明霞送咸菜,顺便看看长白的房子,关心一下。她和明霞走到长白宿舍的门口,房门紧闭。她没有喊话,没有敲门,赶紧从毛玻璃窗的一个缝隙,查看里面的情况。她看到桌椅上扔了一些衣服,床上睡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长白,女的是珍珍。她不敢声张,赶紧拉着明霞走了。

青梅拍了拍胸口,这才放下了心。没有了疑惑,随后又有了失落。没有了寄托,自感老得很快。自感已完成身在王家的任务,似乎应该离开了。



因为青梅的逃走事件,胡苹认识了春生。一个插队知青,一个回乡知青,平时各自抱团,很少渗透。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心有灵犀一点通,犹豫一阵后,终于走到了一起。

劳作、运动之余,两人对未来进行了设计。春生坚持翻阅、学习高中时的一些教材,期望有朝一日恢复高考,考上大学。作为学员被推荐上大学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再说他不喜欢迎合干部,去博取、竞争被推荐的资格。胡苹觉得自己要在黄村立足,首先要积极表现,因而闲暇时节,主动帮助村里的一些人学习认字写字,学习知识文化,帮一些老幼妇孺打毛衣,打围巾、手套,甚至帮人上山砍柴背柴,放牛喂牛。只要村里对他俩口碑好,总会有好运降临。

一次,大队长,也即巧巧的父亲,偷窥到胡苹跟春生接吻的场景,在一片小队的黄麻林边。村里的这种事时有发生,知青里也有所耳闻,就那么回事,不必在意。可是,胡苹是城里姑娘,长相漂亮,很有气质和格调,有点与众不同。热恋中的胡苹,散发奇异的光彩,满面春风,顾盼生辉。阳光透过碧绿的黄麻林,照射过来,一派金黄的斜光之下,胡苹的脸像是开了光,现出神性的光彩。大队长忽然对胡苹有了浓厚兴趣,仿佛那个跟她亲嘴的人,不是春生,而是年轻时的自己。他不禁用手梳理了一下发型,兀自走了。

随后,在村里知青会议上,在村里日常工作通报里,大队长指出几个坏现象,坏典型,其中包括王会计家虐待养女的事。这表面上是攻击副书记、小队长的一伙,实则是离间胡苹对春生家的好感。好人坏人,自己说了算。与坏人划清界限,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基本规则。

一天下午,大队长视察村里知青的小麦收割活动,首先点名,少了两位。一位请假回家探亲,母亲重病。一位是胡苹,突发高烧。发表完开镰讲话后,他离开现场,摸到知青点,见到卧病在床的胡苹,假意慰问。胡苹并不知自己最近被大队长盯住了,以为只要表现好,就不会得罪人,不会有灾祸。尽管她对大队长的一贯做派有所耳闻,还是不相信他会个个下手。大队长问她高烧多少度,热不热,随即用手去摸胡苹的额头。胡苹躲闪不及,被他摸了额头。他迅速将手伸进被单,试探了一下,幸好她躲闪及时,只摸到了手臂。

胡苹说:“请自重,这对你的声誉不好!你的事,我们都知道!”

大队长说:“你们知道什么啦,别信谣传谣!”

话说到这份上,大队长似乎受到刺激,一不做二不休,扑了上来,企图扒她的衣服。他边扯边说:“春生亲得,我就亲得!春生上得,我就上得!”

胡苹又急又怒,说:“你别这样糟践春生,他是好同志!”

大队长说:“你让我做了,他就是好同志!”

剧烈拉扯、争执之间,一个平时要好的女伴突然赶回来了,大喊一声,救了胡苹。胡苹很感谢姐妹,问她怎么回来了,女伴说:“大队长点名,少了你,立即走了,我就猜到可能是来糟践你。我们七个女知青,已经糟践三个。我们一定要坚持住,誓死保住自己的清白。”

胡苹退烧以后,见到春生,不敢提这件事,只叫他言行要谨慎些,因为最近全国形势有点怪异。

不久,春生被大队长支使去附近山里放羊,整天在山里转悠,一个月只准回家一次。那里是村里的山羊养殖场,有五十多只,镇里领导和村里人们过年吃的羊肉,就是来自这里。这里是村里的集体产业,由两个中老年的羊倌负责放养。最近,老头中风在家,不能出工,经大队商议,就由春生接替。这里因此也算是个知青点,照样计工分。春生不知是调虎离山之计,高兴地去了。

转眼到了夏天,天气炎热。春生放羊时,望见山崖上有一丛红艳艳的山茶花,野生的,就爬上陡坡,要摘下山茶花,送给胡苹。第二天是休息日,他可以回家一天,摘了山茶花,送给胡苹当做礼物。按理,春生是山里的后生,爬山攀岩的功夫多少是有一些的,可是他摘了花,下山崖来,两手出了汗,没抓住树枝,不幸脖颈着地,摔死了。春生在春天出生,却在夏天夭折了。王会计因此埋怨大队长,铁了心跟随小队长、副书记,与大队长一伙对抗。在副书记的主持下,春生家得到一笔抚恤金,春生被风光下葬,被突击入党,在追悼会上,还被副书记描述成黄村乃至听泉镇的希望,到死都不忘家乡,心系未来,手里握着家乡的红茶花。这让大队长暗暗咬牙切齿,怀恨在心。

春生死了,胡苹不想在此插队,一颗芳心已经死了,飞走了。恰好,镇里给黄村派下一个进县城当纺织工人的指标,经过各小队推荐,有两个人是最后的备选人员,一个是胡苹,另一个是回乡知青,性别、层次平衡,都是最近表现很好的。胡苹能够入选,王会计是有很大功劳的,他想将春生喜欢的女孩早点支走,免遭不测。

在大队高层会议上,副书记主张让胡苹去,并事先搜集了她在村里的各种表现,张贴在大队部的宣传栏里。但是大队长兼任大队支书,具有最后的审批权。副书记急着去镇里开会,起身就骑车走了。两天后,胡苹接到通知,去大队部填写申请表,现场盖章。她兴冲冲地到了大队部,填了表,到大队长的办公室盖章。

大队长坐在那里,看着她,说:“没有我的推荐,你是拿不到这个指标的。”

胡苹表示感谢后,他又说:“没有我的批准,这章是盖不好的。这样吧,你先到办公室后院左边的屋里,去给我拿一瓶开水过来,站好最后一班岗,好吗?”

胡苹按照指示,找到左边的后屋,里面光线很暗,还能看得清,里面有一张简易床,有桌椅,以及别的杂物,像是大队长的临时休息室。但是,怎么也找不着开水瓶。正疑惑间,大队长溜进来,随即关上房门。胡苹这才意识到,上当了,这里就是姐妹们常说的鬼屋,她们描述是一间小黑屋,没想到就是这里。大不了不盖章,怕什么。

大队长盯着胡苹,说:“要盖章,先上床。不盖章,遭祸殃。你考虑清楚了,别后悔。”

胡苹想夺门逃出,被大队长截住。她说:“我不盖了,我不要这指标!”

大队长说:“好!你有选择的权利,但你别忘了,这是小队推荐的,大队决定的,你的先进事迹,都贴在外面了。这摆明是组织决定你去了,你不去,就是跟组织对抗。这要是记录在你的档案里,恐怕一辈子翻不了身。”

胡苹怔住了,想想那个可怕的后果,不禁浑身哆嗦,用双手抱住自己。大队长见她被震慑住了,忙抱住她,将她按倒在床上。

正在大队部执勤的民兵金财,推开通往后院的槅门,听见后院有动静,蹑手蹑脚绕到后面被封住的窗户,透过小洞察看,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不免多看了两眼。这不是他第一次侦探敌情。他不敢声张,掏出笔记本,翻过密密麻麻的一沓,翻到后面的空白页,详细记下时间、地点、人员、事件等要素,写了三段日记体的文字,还画了一张素描。那个角落很隐秘,他不必离开,就躲在地上,一边记录,一边听着,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大队长整衣出来,左顾右盼,没人,笑了,神清气爽,舒展双臂,放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随即,胡苹颓丧地走出来,理了理头发,跟进去了,拿到盖章的申请表和推荐材料,快速离开了。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她轻装简从,不辞而别。到镇里办了手续,到县里交了材料。此后,跟这里的人任何人都失去了联系,像是失踪了。

青梅相继失去了春生、胡苹,从此没了保护人、引路人。在一次尿床事故后,王家又吵闹起来,将春生夭折的怨恨,将各种不顺,统统发泄在青梅身上,认为是她招祸,因为没有她,胡苹就不会登门,就不会认识春生。春生不跟胡苹在一起,就不会被支走,就不会摔死。这种逻辑推理,看似自行车的链条一般,顺理成章,但是细想,是非常可笑且可怖的。比如陈圆圆长得不美,就没有清朝,朱元璋不是和尚,就做不了明朝皇帝。

这种形式逻辑尤其受到某些女子与小人所推崇,白大娘自然是高举大旗的。青梅作为小女孩,也相信了这种鬼话。她发誓说,将来长大了就嫁给三哥冬生,以示报答,以示还情,这才得以安身,不必被弃,不必逃走。

十岁的青梅,名义上又成了王家的童养媳。比青梅大七岁的冬生,很早就偷看她在后屋洗澡,换衣服,睡觉。暗地里,还亲她的嘴巴,拧她的胳膊,甚至故意压在她的身上,说要憋死她。后屋房门一关,既是青梅的清净世界,又是青梅的地狱世界。她觉得自己命里已是他的人,只能忍气吞声。

夏天的一个午后,青梅在板车床上睡觉。父母等人下地出工,都不在家。大腿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很痒,不免叫了起来。冬生闻声走进去,帮她抓痒,顺手扒下她仅有的短裤。青梅翻脸坐起来,喊对面住着的老祖母,没有回音。冬生掏出一根新摘的玉米棒子给她,不知哪里弄来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一种难得的美食,即便是生的,也顾不得了。

青梅明白他想干坏事,不敢反抗,就啃着玉米,眼看着冬生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的手游走起来,在某个地方停住。冬生的手莽莽撞撞,很快弄疼了她。她吓得扔了玉米,嘤嘤啜泣,推开冬生,蜷缩床上。事后,还不敢告诉父母。冬生每次偷偷来,她都紧张得不行,浑身蜷缩哆嗦,觉得小房子不再安全。时间久了,冬生觉得无趣,开始嫌弃起来,骂她是僵硬的“筷子”。此后,他极少来了。

她喜欢大十岁的春生,哪怕是看起来像是叔叔。她喜欢小两岁的长白,哪怕名义上是侄子。他们都属龙,知书达理,能够容人,不会乱来。可惜春生死了,长白太小了,关键时刻,没人能帮她。



长白到镇里中学教书后,陷入教学事务,又被珍珍缠住,极少回家。

秋生在镇里做包工头,后来转到县城,开新式建材门店,带走那个女人,不愿面对糟糠之妻,极少回家。

冬生在外县农村,夜里总是梦见冬桂,吓得多次在路边烧纸,更不敢回家。

王家两进十间的大房子,只剩下白大娘、秋生媳妇、青梅三个女人守着,不像是空巢老人,倒像是留守妇女。

白大娘平时随和、糊涂,得不到家里人的待见。青梅照料越来越粗心,语气越来越大胆,跟她吵架,故意气她。

身体健朗、极少生病的白大娘,忽然中风,三个月后,就死了。三个男人都赶回来送葬,哭了一通。哭完后,商量是否在老家盖楼,如今盖楼的人越来越多,但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不盖,因为人少,浪费。

有了珍珍的存在,明霞此后极少去长白那里。长白在单位分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结婚了,有了一个女儿。珍珍有关中国基层村干部的长篇纪实文学出版了,引起省内外的极大轰动,有人在报纸上写评论文章,称赞她是“中国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她不知从哪里弄到那份“外传”抄本,与正传手稿合流,加以各种障眼法、修辞法,写得好不热闹,好不真切,好不激动。这种材料,似乎只有镇里领导和黄村某人才有。长白几次追问,珍珍都笑而不语。

随后,珍珍一举夺得省里的纪实文学征文的大奖。此时节,正是中国当代纪实文学的鼎盛期。凭借这个成就,她做了县作协的驻会副秘书长,有了正式工作,负责编辑机关刊物,同时关注纪实文学、女性文学的创作与发展。她还到长白的学校做文学讲座,指导校园文学创作。在县里、镇里两头跑,她乐此不疲。

等小孙女半岁了,被带回黄村家里,秋生媳妇坚持将她留在老家,自己专心照顾她。珍珍不让,说是隔代抚养不好,应该留在县城,接受现代教育。可是,长白坚持同意,因为他看出母亲的衰颓与寂寞,想给她一点寄托。周末,看见长白两口子骑车从镇里一起回来,小女孩就迎上去,一家四口很欢乐的样子,秋生媳妇就觉得自己的活守寡还是值得的。

自从青梅离婚回家,她觉得青梅有些多余,如今长白跟珍珍结婚生子,婆婆去世,家里的大权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秋生媳妇希望青梅赶紧再嫁,不要留在王家,免得滋生事端。

她说:“别叫我说出好听的!”

青梅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提什么!”

她说:“长生是镇里的老师,是有媳妇的人,你要注意一点影响。早点再嫁了,大家都清净。”

青梅说:“我是他姑姑,难道我们不清白吗?”

她说:“你说呢?”

青梅无话可言,只是喃喃自语:“明霞都这么大了,我还能怎么折腾?娘家这么大的房子,难道就容不下我住吗?”

她说:“半个娘家吧,捡来的。”

经历了几个男人,经历了一些变故,青梅对于自己再嫁人,有着莫名的恐惧与厌倦。瓜葛解了,缘分尽了,是该离开了,去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她收拾好自己的一切,交割清楚,到在香炉山的香炉庵里,找到超慧,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明月师太已圆寂两年。超慧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孩,叫小元,十七岁。小元悲痛之下,投水自杀,被人救起,不愿意苟活于人世,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就上山当尼姑了。

三十岁出头的青梅,胖了很多,看起来像是中年妇女,以致超慧第一眼没认出她。因为前缘既定,超慧收留了这个童年时期偶然遇见的伙伴。

青梅经历几段感情,几段痛楚,早已心灰意冷,只有依靠佛经来超度自己的身心。三十岁出头的青梅,并非到了没人要的地步。在村里,至少有四个男人,已是两个孩子的爹的金财,现任小队长,一个发了财的光棍汉,一个退休的单身老教师,纷纷想要她作情人或者老婆,她都拒绝了。最后,她只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做了这个,就意味着绝对不会再沾染男人这种脏东西了。

此后,在山上山下,或者偶尔回到村里,走到镇里,遇见黄村人,或者北坳村人,她都冷着脸,不再理会他们。只有金花、金花娘除外。

对于寺庙,青梅有青梅的好处。她心思活泛,点子很多,极力搞活经济,将香炉庵的事业不断发展壮大。学会了做馒头,腌咸菜,制点心,烹美食。在山上开了一个香客斋馆,在山下开了一个馒头铺。此外,三个人给人家做白事道场,接了不少活,挣了不少钱。她始终没落发,只做超慧的副手。超慧起先想不通,后来想通了。她对外宣称,香炉山是双凤山。

明霞没考上高中,不愿走长白的路线,而是去广州打工,自食其力。长白的奋斗模式,是其他人无法复制的;唯有不追慕、不复制,才是对表兄长白的最大尊重。年底回来,明霞不再回原来黄村的老家,直接上山去庵里住。那里房子很多,各种生活用品齐全。她跟小元年纪相仿,有说不完的话。

年底,明霞带回来一个男孩,怀了孩子,给香炉庵捐了一万元钱。明霞说他们登记结婚了,不想办婚礼,就举行旅行结婚,去京津沪玩了几个地方。青梅明白,明霞可能担心丈夫嫌弃丈母娘,是老尼姑,是捡来的,还有些那个。



其实,珍珍是一个强势女人,严重受她母亲的影响,总是追问长白跟青梅的关系,翻旧账,善于历史地、批判地看待一切。也可能是出于文学窥视情结的需要,出于女性文学反思的需要。

两人在初识阶段,婚前婚后,多次聊起各自的成长经历,长白总会提到青梅。对于有些往事,他只能运用隐晦含混的语言。凭着女人的直觉,珍珍觉得他俩不是一般的姑侄,有点不清不白,很危险。相反,珍珍自己始终保留着一张照片,她跟一个老男人的,亲密挽着对方的胳膊,说是一个文学前辈,没有任何故事。

作为家中独子长孙的长白,习惯了女人的包容、引导,而不是盘问、监控。珍珍此前的顺从,迎合,柔情,欢娱,似乎都是有意装出来的,一旦结婚生子,一旦独户过活,一旦功成名就,一旦职位升迁,她就逐渐传达出做一家之主、家庭女王的意思,而且一再说,如今的现代家庭都是这样的模式,大家要学会适应时代发展趋势。在一些是非问题上,长白都争不过珍珍,他认为有些事是无法分明是非的,而珍珍坚持自己分得清。她成了达雅、丽达的结合体。

结婚五年后,长白跟珍珍离了,带着女儿独自过活,大多将女儿寄养在黄村老家。珍珍复制、超越了长白的奋斗路线,拿到了本科文凭。同时,成为县里纪实文学的权威,县里女性文学的急先锋,大肆抨击男权,抨击传统。在一次会议上,有人站起来,质疑她是否捍卫过度,说世界上其实没有男女之别,只有一种性别,那就是人。动物们虽有雌雄之分,但雌性从不奔走呼号。为了成功繁殖,有些雌性还将完成交配任务的雄性吃掉。无论动物还是人类,雌雄统治族群、家庭都是对半分的。人类的男性话语,很多时候只是一种主观意识的构建,而在实际生活中,如同痴人说梦,或者八仙过海,只遵守条件律、博弈律、需要律。每个人活着,都是完成一个马拉松的奔跑过程,客观上是等同的,从一粒受精卵开始,到一抔土馒头结束。这就有点齐物论的味道。最后,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人生道路的行走方式和速度,大多数人的行走是艰难的,迷途的,反复的,阻力重重,伤痕累累。

年底,长白去县城参加全县中小学教学与教育的表彰大会,获得了语文组的一等奖,是县教育局组织的。到了会场,遇见语文组的一个二等奖的获奖者,竟然是巧巧。她早就离婚了,撇清关系了,转行到香炉镇中学,干起了同行。在僻静之处,他替珍珍道歉,说不该出那本书,还获奖了,还被报道了,闹得一些人对号入座,沸沸扬扬了一些时日。因为这个,巧巧再也不敢回村。巧巧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用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显与隐,都是一叶知秋,一叶障目。巧巧和青梅有一个相同点,是不愿返乡,乡情淡薄,心高气傲。

此时此刻,香炉山的中年尼姑青梅,坐在庵里的后院休息,晒着长白同样晒着的太阳。冬天里难得的大太阳,照着县城礼堂门口走出来的长白,一脸幸福,也照着大山尼姑庵里休息的青梅,一脸平静。她看见墙角的几株大牵牛花正盛开着,在七彩阳光的折射下,紫色、红色、蓝色的,都有。世界不再只有黑白,不再只有青白。她蓦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它的钟爱,想起母亲对它的钟爱。大牵手花真漂亮,美得鲜艳,美得单纯,二三笔可以勾形,一二色可以著彩。它还朝开夕闭,很知趣,很知足,不会让人感到厌倦,乃至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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