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古画暗流
秋意渐浓,天气变得无常起来,明媚的晴朗转眼就被毫无预兆的大雨洗尽,在一个静谧得有些寂寥的午夜之后,留给第二日清晨薄纱似的一片迷蒙。崛围山顶,潺潺作响的山泉缓缓流下,从多福寺往半山腰看去,熹微的晨光透过氤氲的薄雾,竟折射出缕缕虹霞。
多福寺曾毁于宋代兵乱,乃是洪武大帝在位时在原址上重建而成。帝朝皇族崇信佛教,是以险些犯下大错的禄仙龄甘愿放下道家掌教的身份地位,力荐安无爵来此处祭拜祈福,一来是向帝都示好,二来也能够以一个相对平稳的仪式结束掉这次令人心惊肉跳的“寿辰”庆贺。于是上至潘海洲在内的公卿贵胄,下至宫女侍卫都悉数前往。再加上从前到后间隔排开的超过两千人的侍婢队列,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场面不可谓不浩荡。
寺内的舍利塔高七层,呈六角六面,舍利的供台被放在基层正中。塔外的黄栌树葱郁繁密,许多主干上都有当年战乱中所留下的铁器的刻痕,也不知是否真是受了舍利的佛光普照,竟没有一株被斩断,长势甚至较山间的更为旺盛。此时在供台之前,晋国国主安无爵正恭敬的祈拜,超过两层高的红叶层层叠叠的包裹着塔身,似是一圈圈血色的年轮,向人无声的阐述着一代霸主的峥嵘一生。
跟在安无爵身后齐跪的还有十四名王子,然而除了储君安淮之外,其他人的脸上都看不到足够的虔诚。对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在例行公事,甚至有人还幼稚的认为此番向帝都示好纯粹是多余的行为。
三次长拜和跪伏,足足花去了安无爵半炷香的时间。终于他缓缓起身,用低沉而威严的语音宣布了一个让在场众王子都有理由高兴的决定——准允安淮以“不察凶徒安排之诡计,陷父王于危险绝境”为由,自辞储君身份的决定,恢复其为王子身份,储君之位暂时空出。
祈拜结束之后,安淮在征求过父亲同意后便与大队分开,独自从多福寺的东门穿过,沿着狭小简陋的石径往山谷北侧走去。其他的王子当然不会计较他这小小的不敬,在他们看来这件事情给他带来的打击应该远不止如此,然而殊不知在安淮自己看来,这却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扔下了国家责任的负担,他便可以恣意的纵情于诗画般美丽的山水之间,散漫悠闲地用纸笔记录下这些永恒的美丽。
然而墨染青此时情绪则复杂得有些难以言说,她绷着一张冰冷的脸,静悄悄地随着安淮远离了人群。
“树外明河清,寒光与逶迤。幽人醒偶迟,独赏其如此。”山谷绝壁前,安淮悠悠吟道,抬着右手当空比画,好像整座山、整座天下都是他的笔下的画卷。墨染青沉默的看着独自陶醉在美景之中散漫王子,良久之后,终于仍不住开口冷声道。
“染青有些想不明白。”
“什么事情居然让冰雪聪明的青姑娘想不明白了?”安淮停下灵动的手指,负手转过身。太阳浮在半空中,阳光掠过残余未尽的薄雾,轻轻洒在那张俊朗的脸上,淡淡的微笑如此纯粹,一瞬间竟让墨染青觉得如此熟悉,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知道淮公子自辞储君是想避免同族相争,手足相残,可储君之位一旦空出,只会让底下那群早有觊觎之心的人争斗得更加惨烈。你父王对刺杀一事早已有意不再追究,而你只要暗中追查究竟是谁将刺客的节目推荐给了国师,便可顺藤摸瓜揪出王城里的奸细,如此大功一件,足以树立你的威望,令那帮王子再无争斗之意。你心里明明清楚这些,怎么却做出了最愚蠢的决定,难道真的要将王位拱手送人么?” 极力的压抑下,墨染青神情虽然一如往常的冷漠,可语气中却已然透出了些许的愤怒。她费尽心思方才接近了“储君”这枚于她的计划而言最最关键的棋子,可对方却完全不知所谓的让出了所有权力,这岂不是要让她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青姑娘关心的是王位的归属,我在意的却是自己的心之所向。我虽然敬重父王,却并不想要按照他的盘算去生活。若因此而令青姑娘失望,我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
墨染青忽然又陷入了沉默。要想再深宫中按照自己的想法生存,能读人心的“名实辩”几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然而积年累月的运用这门书术却给她的脑子带来了极大的损害,间断不停的头疼最近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使得她几乎不敢再催动书术探查人心。不过此刻墨染青却再也按捺不住,胸前的银链小马开始泛起微光,四目相对,安淮的内心立刻如画卷一般徐徐铺开:在这幅画里,墨色写意地挥洒着绿水青山,一派出尘脱俗,确实体现了他向往散漫自由生活的本心,然而在绿水之下,却隐藏着一道细细的难以察觉的暗流,那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有的阴暗的一面——它可能是一个策划许久的阴谋,也可能是一种不欲他人得知的黑暗欲望——像这样的东西墨染青见过太多太多,在那些王孙公卿心里,黑色的暗流几乎如潮水般汹涌,满溢着令人作呕的欲望与私谋。由此说来,安淮的阴暗面无疑是细小的,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可是一旦细查那道细流中暗藏的讯息,所得出的结论还是令墨染青震惊不已!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谓的“追求散漫自由”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巨大而又完美的掩饰,他真正盘算的,真正想要的……
“答案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了,不是吗?”
安淮后来这么说,竟好像也看穿了墨染青的内心一般。他微笑着缓步离去,身后的阳光穿过古树的枝叶斑驳洒下,拉长了那道略显削瘦,而又无比寂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