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

        窗外的雪还在落着,倒也像四处飘着,游荡着,苍白轻浮,倦了的生命一般,甚至免去了挣扎。 

        宝丘坐在描金边的镶钻水晶梳妆台前,静静打量着,透着樱花红的鹅蛋脸,吊梢眼,小峰眉,可她对自己突然生出了嫌恶,仿佛从某处钻出来许多蛆虫,一齐涌到了心尖,搅乱着她的血液。她猛地抬起手,撕扯着自己的人字式两撇刘海,只有几根头发被拽了下来,大部分却因用力集中而保全了。你也不依着我么?连你也不属于我么?既这样,那就一齐去了罢。她后退几步,向镜子撞去。泪,再也出不来了。元宝领的黑华丝葛裙子,像一潭死水般,停滞在她身上,无法流动了。

        本是极普通的一天。早早听说姐姐要把自己的男朋友带回家,可那又与宝丘何干呢?说是姐姐,不过是领养来的罢了。父亲给她取名“招娣”,她长着圆脸,团得像专门在雪地里滚出来的球一样,接在细长的脖子上,似乎是个木偶人。不过她倒是有几分灵气的,在她来了两年后就为韩家带来一对龙凤胎—宝丘和宝川。也正因为此,韩家的人没有轻待她,虽不及亲生,却也好吃的好穿的随她挑。到了她该出嫁的年纪,还没等家里人张罗,自己找到了婆家。宝丘并不在意,就她那个木偶人,能领来个什么样的?不过是物以类聚罢了。

        可偏偏是她那样的木偶人,领来的人却是他。那天早上,宝丘穿着一袭蓝灰色绒布睡袍,用橘色玛瑙簪子随意挽着头发,立在窗前。一辆车子停在了花园前的鹅卵石铺的空地上,随即下来那个人,是宝丘做梦也不曾想到的。竟是他?是他吗?只见男子宽肩膀,细长脖子,架着一副无脚金边眼镜,身着樱白华丝纱长衫,招娣穿着金晃晃的织锦缎旗袍挽着他的胳膊,司机匆匆跑到后边拎了大大小小的礼物,一齐走进屋来。隔得太远,宝丘实在不能看清他的相貌,纵使戴了眼镜也于事无补。怎么会呢?断不会是他的。万一真是他呢?那个宝丘爱慕了三年的男子,那个把背叛了宝丘的男子,那个即将结婚的男子,原来她苦苦打听多次无果的女人,竟是她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么?

        半晌,还是没有动静。那就等着罢。又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梳妆台前,将眉梢用镊子钳细了,又擦了点粉,重新梳了头发,换上黑色华丝葛裙子。手却不停地抖着,像她乱了的神经一样。她的心注定无法平静了。她坐下来,摆弄起刘海来,乱糟糟的,总是不能使她满意,她把刘海分开,又合到一起,折腾了十几个来回,那几缕可怜的头发都要变形了的时候,终于听见了那声:“小姐,开饭啦!”

        她猛地站起来,若不是他,也就罢了,可若是他呢?我就这样见他么?她又打量了自己一番,刚迈出两三步,又像想起什么来,跑到衣橱拿出了那瓶姑妈从香港给她带来的她一直没舍得用的古龙香水,喷了几下,将手放在胯处,高昂着天鹅般修长而优雅的脊背,款款下楼去了。

        她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脸。是他了。他同招娣挨着坐在饭桌上,暗花细白麻布桌布,在百褶绸罩壁灯的映照下,弥散着醉人的酒香,似乎坐下去,便能一同流连于爱情中了。他生得白净,高鼻梁,细长的眉目,面貌是无可挑剔的,倒也不怨她义无反顾地爱了他许多年。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那停止运转的不争气的大脑,如今却一样空白。她望见他,脚步停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转身又跑上楼去,任凭身后老爷太太一遍一遍喊她,再与她无关。

        回到房中,她赶忙拉上杏红色土呢窗帘,原本华丽亮堂的空间立刻变暗了,再也看不清她木木的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脸,可那杏红色窗帘太耀眼,闪得她眼泪簌簌下来,再也止不住。她趴到床上,甚至不知该做些什么。她脑海中浮现出他英俊的脸,突然又拧起眉毛,痛苦着,便拽了那蛋黄白碎花绒布被子,把头蒙住了。她感到热了,浑身热起来,逼出汗来,她烦躁地翻动身子,像刚烧出来的热水一下泼到了她的床上,没有一处清爽。

        他是她的同班同学,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宝丘便喜欢上了他。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她,甚至不屑于注意任何人,不论男女。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内心的所有憧憬和浪漫便一齐绽放了。在那间涂得四周雪白的墙的教室里,他,周综,对她展开了机关枪似的追求。她从最初的假装不屑,到最后不能自拔,深深陷入其中了。那双白皮革鞋子,便是他送给她的。他们热烈而疯狂地爱着,从白天到黑夜,从日落到天明。那时多快乐呵!宝丘才17岁。便把自己一切的一切,全都给了他。她甚至觉得,非他不可了。可谁曾想,上个月,周综开始躲着她,她追问,却被告知,他爱上别人了。他要结婚了。她本来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他不是一直这样么?风流倜傥,幽默风趣。从来他的身边不缺女子,可他不也一直爱他么?现在,是终于破灭了。蒸发了。再也找不到了。残渣也不剩。她目光转向了那双摆在红木花纹桌上的鞋子,踉跄着走过去,将那双被她一次次抱在胸口甚至摸去了纹路的鞋子扔到了窗下。玻璃清脆地彻底地碎了,伴着她的心。那双破烂的可怜的鞋子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可凭她的力气,又能扔到哪去呢?

        原来爱情,竟是这样的么?她格格笑起来,浑身像被抽干了血一样,她突然想到,倒不如死了罢。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呢?自己竟比不过一个领养的野孩子了么?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夺走他的爱么?可到底为什么是她呢?那个木偶人,那个哪里都不如自己的木偶人。她想到他搂着她,抱着她的样子,胃也跟着颤抖了。她蹲下去,张开嘴,可除了眼泪,什么也出不来。她应该怎么办呢?她还能怎么办呢?古龙香水味一阵一阵的扑到她的鼻子上。或者仍是香的,可混杂在泪水和汗水中,一文不值了。是了。那个人,她最爱的那个人,要成为她的姐夫了。那个她家养大的女人,把她最爱的人抢去了。也许不是抢去的罢?可谁又知道呢?

        “宝贝!宝贝丘!你终于醒来了么?我快吓死了!你竟这么傻,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宝丘睁开眼,便看见了周综。他的脸仍是那么完美俊俏,声音仍是那么好听。她的爸妈过来了,杨妈吴妈过来了,一大群人,挤满了幽幽的绿色墙壁的病房。各种味道,把消毒水味埋没了。噢!原来是误会了。原来他以为她才是领养的。原来他还是爱她的。噢!原来还是爱她的。

        又过了些日子,宝丘的伤彻底养好了。又是一个雪天,到处像洒了牛奶一般,人群也像牛奶一般,涌动着。这一天,宝丘和上海滩商业大亨周氏之子周综完婚了。宝丘哪也不看,只盯着鞋子,木木的。她满脑子想的只一件事:原来他还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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