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冀景涛
不觉间,陈伟先生(1960.3——2015.5)已离开我们十余年了。期间几番提笔,都是开个头便作罢。
究其原因感觉写故交旧友是难事,跨度长、趣事多,容易芜杂;写师长也是难事,怕站位不高、水平不够,难摹风采。
先生于我,亦师亦友,两难同臻,何以下笔?他自署“晋人”,字一唯,号西园草堂主人。
曾以全国第六届书法展最高奖、兰亭奖等殊荣名动书坛,作品不仅入藏中南海、人民大会堂,还百余次亮相国内外大展,堪称当代书坛的实力书家、燕赵艺术“重镇”,更是邢台书法界的一座高峰。
但对于我而言,他首先是1992年秋,我在太行深处浆水小学任教时,斗胆拜谒的那位邢台县文化馆里的青年才俊。
那时我刚从中国书画函授大学毕业,正为无处求教而迷茫张惶。听闻陈先生已有书名,便鼓起勇气前去拜访。
他,虽个子不高,却气宇轩昂,散发浓郁的文人风度。此后因路途遥远,拜访次数并不算多,但情谊却日益深厚。
一次,他热情地向我展示《三希堂法帖》,极力推荐购置,谈及对历代笔法的钻研,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我被那份热忱与见识深深折服。他写给书店老板的推荐信,我至今珍藏。
那套法帖,也成为我案头相伴的良师益友。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场景依然清晰如昨。
陈先生古风蔚然,名斋字号各各不同,初不解意,但随着了解日深,我才恍然先生的名号与斋号,正是他艺术理想与人生信念最凝练的注脚。
“一唯”者,喻其“择一事,终一生”的坚定信念;“晋人”者,既明祖庭渊源,更亮其上追魏晋风骨的艺术理想;“西园草堂”则昭示了他自觉承续晋宋风规的主动追求。
至此,一位深具晋人风味的艺术家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陈先生是个极考究的人。生活品质上,无论穿衣打扮,还是吸烟喝茶,从不苟且。
你任何时候见他,总是清清爽爽,衣服上槽点儿不挂。阔面浓眉,颌下生痣,言行有度,立于众人之中,犹如珠玉在侧,卓然不群。
他的办公室永远给人窗明几净之感,爱抽烟却闻不到一丝烟味。更令人称奇的是,作为书家,他手上竟从不沾染墨迹。
每支毛笔用完都清洗得干干净净,墨汁绝不污及笔杆。他常说:“书者,如也。书家若举止邋遢,精神囊丧,怎么能写好字?”观其书作,果如其人:用笔精纯,干净利落,好看耐看,毫无拖泥带水之弊。
他人极聪明,更善于思考。在北大书法班求学时,古文字学老师大康先生(康殷)学问精深,不苟言笑,学生们对其敬畏有加。
一次拜会前,陈伟特意备下一个生僻古字求教。康先生一时竟被拿捏,两人就此深入探讨,几至忘餐。
康先生遂破例嘱夫人备饭,执意留下这位好学后生共进午餐,从此对他另眼相看。一字之间,谙人情而不失高雅,真有“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的潇洒从容。
后来,陈先生担任座化印馆(馆址在浆水座化山下而名)经理时,邀康先生题写馆名做成匾额,擘窠大字,丰厚遒劲,成为浆水一景,也是师生书缘再续的一段佳话。陈先生酷爱读书,勤于思考,五体兼擅。
1992年,年仅三十二岁的他参加全国第四届中青展,作品由三个小扇面巧妙组合:一帧集甲骨文,一帧用章草,一帧取法钟繇小楷。
形式新颖,格调古雅,笔法纯熟,足见其融会贯通、活学活用的非凡能力。
先生敬贤厚古,情深意切。寻常百姓年节敬天地全神、三代宗亲,他在办公室敬奉的则是王羲之、苏东坡等书圣先哲。
每每置身其间,香篆氤氲,总令人不自觉地心生肃穆与崇敬。这份崇古之情,更化做他孜孜以求的行动。
为充分利用时间,他常带几包方便面到创作室,一待便是一整天。为避免干扰,常在门口放一纸袋,来人有事留言即可。这般忘我投入的状态,竟让他有了奇妙的体验。
他不止一次向我描述,几次都因入帖太深,驱笔之际,仿佛有古贤附身,那一刻神行意得,妙不可言。他师古而不泥古,每幅作品皆有自己的思考,在汲取先贤精华的基础上,生发出新理异态,宛若天成。
其行草兼融晋唐风骨与宋人意趣,有二王之飘逸,含鲁公之雄浑,得涪翁之舒放,蕴子昂之秀劲,故能在那个时期的全国大展中频频折桂,声誉鹊起。
他高涨的创作热情,也点燃了身边众多文艺工作者的学习与创作激情,让邢台县文化馆的工作风貌焕然一新。
1998年,我担任教导主任的浆水镇第一中学新教学楼落成,需要楼顶招牌和校训。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如果能请陈先生书写,一定会为学校增色。我怀着忐忑心情说明来意,没想到陈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几天后,我去取作品。他说,为了方便做牌,字已单写在30厘米见方的宣纸上,还特意加粗笔画,强化衔接。问及润格。
他挥挥手说:“给学校写匾,是公益活动,不要钱的。”这份意外的慷慨与热心,让我深受感动。后来。做好的标牌与校训,也成为浆水一景。
2003年6月,我调到县纪委工作,与陈先生的西园草堂仅一墙之隔,交流渐多。
他颇好朋友,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西园,我认识了很多省内外的书画大咖、文人雅士。
大家或围坐谈艺、纵论古今;或挥毫泼墨,互证心得。陈先生极健谈,业内掌故,信手拈来;陈年往事,绘声绘色。一时间成为我繁忙工作之余的解压之所、寄情之地。
多年后的今天,此景不再,我才懂得“何陋之有”的真含义。陈先生喜书“室雅兰香”“惟吾德馨”及《陋室铭》,既以自励,亦含欣喜。“海峡两岸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于他的确是实至名归。
陈先生对同行极具包容之心,从不妄加臧否。2011年,我任职县纪委干部教育管理室主任,因筹办廉政书画展,与他同赴石家庄约稿。
夜宿某酒店,饭后至二楼书画店闲逛。恰见店主在硕大的案前书写《赠汪伦》,三位女士展纸侍墨,每写一笔,便连声喝彩。
我观其书,功夫实浅,不觉面露鄙色。陈先生却神色如常,专注观看,并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妄议。我惊异于他的涵养,却不便多问。此后交往中,这事我们再没提及。
多年后忆起学书经历,我才发现他对我们这些初学者的作业评价总是客观中肯,从未有过丝毫讥诮。身为省书协评审委员会副主任,他才华出众、实力超群。
我多次听闻,在笔会上,那些留长发蓄长须的“高士”、这官那官的“贵人”,常常高谈阔论,目空一切,但只要陈先生作品一展示,立刻就成为全场焦点,众人都以结识他为荣。
他深谙书画从业者的艰辛,尊重同道不为人知的付出,从未流露居高临下的傲慢。君子之风,山高水长!
陈先生提携后学,不遗余力。2011年,文化馆应时之需开设高研班,他坐镇授课,以“日书千字”砥砺我们勤学,通过演示“龙蛇竞笔端”教导我们领悟笔法的精妙,还引用先哲箴言指导我们悟道章法。
那三年,西园诸友废寝忘食、切磋精进,从单纯的自发兴趣走向对书法艺术的自觉追求,终得脱胎换骨之变。
那些与他论字的晨昏、看他示范的专注、得他赞许的欣喜,尤其是2014年正月初四邀诸友雅集,先生亲自下厨,饭菜飘香、作诗行酒的场景,早已化作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陈先生正在书写
陈先生担任邢台县文化局副局长兼文化馆馆长多年,直至离世,级别始终为副科。
外人或为之唏嘘,于他而言,这却是溺于艺术而淡于官职的主动选择。面对唾手可得的升迁机遇,为守护纯粹的艺术空间,他权衡再三,最终毅然舍弃。
在世俗的名利洪流中能不汲汲于富贵,这份勇气,与书圣王羲之的告墓不仕何其神似。取舍之间,更见其对书法事业的“一往情深”。
他的作品中寻不见一丝躁气、匠气、媚气,充盈其间的是沉静的底气、高雅的逸气、浓郁的书卷气。
面对其作,心神为之沉淀,笔画的起承转合,墨色的浓淡虚实,无不流淌着无尽的晋韵宋意。这是一位职业书画家穷尽一生智慧,向你传递的生命华彩与艺术辉光。
然而,陈先生生前却未能举办一次个人展览。他并非无意于此,我曾应其所托向领导口头申请,得到资金支持的积极回应后,他亦倍感振奋。
但他视书法艺术如生命,对作品的要求近乎苛刻。每每筹备就绪,总觉“还可以更好一些”。这种朝圣般的艺术洁癖,让他一次次错过了个展的机缘。终是天不假年,抱憾而终。
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美学与意境》)四十余载的艺术跋涉,在历史长河中不过一瞬。
陈伟先生却在这有限的光阴里,寄情书画,澄怀观道,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无限风光。
秉笔至此,庐山真面,渐觉立体。苏轼有言:“有子为不死,有文为不朽。”幸而,此言终得印证。先生辞世十年后的今春五月,邢台博物馆内人头攒动,“挹正寻真——陈伟书画暨西园十友书法展”观者如潮,好评不绝。
这既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师生雅集,更是对其毕生追寻的“晋韵宋意”与“西园精神”最盛大、最深情的回响与赓续。
艺树不凋,西园常青;陈师千古,晋风永铭。
作者简介:冀景涛,信都区浆水镇冯家沟村人。河北省书协会员,河北省金石学会会员,河北省书协职业道德委员会委员;邢台市书协秘书长;信都区书协名誉副主席、信都区作协副秘书长。业余时间舞文弄墨,创作诗文400余篇。书法作品内容多自撰,入展各级展览,散文、诗歌、书论、书作散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