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提笔想要写下这篇文章时,犹豫不定应该怎样称呼陈靖康他老人家。因为在民间的称呼是乡亲们毫无拘束之感的“黑嵒老道”,而老人家的真身却供奉在佛家的庵堂里。究竟是称呼道长,还是称呼高僧呢?我认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对先人虔诚恭敬的心。我觉得我们称呼他老人家为老先生应该还是很适合。
陈靖康老先生生于咸丰四年(1854年)十月二日,卒于1938年。由于时代相去已远,又没有相关的文字资料可供查阅,已经无法还原到那时的实际情况。虽然他的故事在老桐城的民间流传很多,但是我只能从上辈人的口口相传中一点一滴地抠出来只言片语,再循着传说中老先生在龙眠山中日常生活作息的足迹,实地去每一处走访探寻。两相结合,力争将最真实的老先生刻画记录下来。有失偏颇之处,还望各位方家不吝赐教,多提宝贵意见。)
龙眠山中大大小小的山谷很多,沿着每一条旁生的小径延伸进山的深处,都会有一些名人逸士归隐之后营建的别墅园林。而黑嵒在这些园林的环抱中显得默默无闻,有些原始朴拙。
在黑嵒的正东方向面对的正是张英老丞相的赐金园,正南与大名鼎鼎的椒园一山相隔,东南为双溪园,往西南可以远眺安息着小宰相张廷玉的文和园。而向北,登上山峰,则可见终日水流不息,清澈湍急的龙眠河。隔河相望,是李家畈,当年北宋大画家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就座落在那里......这些名声显赫的山庄、园林更衬托出黑喦的古朴幽深,更加适合心无旁骛者去修身养性做学问。
平坦的柏油公路环绕着境主庙水库一直往龙眠山的深处进发,经过龙门、头道桥、二道桥、碾玉峡、蜈蚣地、胡畈......在十一公碑处向西转弯,从这里通往黑嵒是一条约摸两华里长的曲折小路,两三年前才刚刚拓宽成单车道的水泥路面。沿途树木茂盛,修竹似海。举目环顾,满眼峻峭挺拔,高入云霄。树林里矮的灌木和牵藤的植物枝叶交错,横侧竖斜。
春天里可以看到漫山遍岭的映山红、紫藤花,空气中随风飘散着一阵阵的兰花香。夏秋季节以后,一些半熟不熟的野果挂满枝头,随时可以摘取,用以充饥止渴。
祼露的树根上随处可见丛生的茯苓、木灵芝,大的会有草帽、磨盘大小。石斛、黄芪、杜仲、柴胡、桔梗、山茱萸、野百合、金银花、金蝉草、还魂草......不胜枚举,杂生其间。把它们采挖下来,既是珍稀名贵的药材,又能烹制成很美味的菜肴。
老先生应该很钟意这个地方,从光绪十二年(1886年),时年33岁时云游访学各地,到60岁回归龙眠山中之后,选择在此处建造草庐。老先生的后人告诉我,当年的草庐就建在保存到今天的老庵堂的位置上。
在老庵堂的西南面若干步远的地方,有泉水环绕着从山的腹中潺潺流出。山的仙灵之气就匿藏在这汩汩不绝的泉水中。
有时水气蒸腾,眨眼间就飘满了山谷,云雾迷蒙霭霭,白茫茫的一片,仙境一般,变幻莫测。有风从山谷吹过时,也就飘飘荡荡地随之消失了。
而在山崖的崖壁上,还巧夺天工般地生出一张正好适合打坐诵经的石椅,在石椅的一侧,兀立着浑然天成的石灯。石椅与石灯相映成趣,有呼有应,充满深深的禅意。
往东北若干路程,曰小河口。山略显高峻,峰峦仍然不失秀美。丛丛叠叠的树木郁郁葱葱,恰似一幅随意勾染,远淡近浓的国画。
老先生又在这儿觅得两处一大一小的山洞(一说是仙人洞)。在林木互相遮蔽的荫处,泛起层次分明的碧苔青绿,即使在烈日炎炎的三伏天,也使人顿生爽凉之感。我慕名寻来此处时,正是夏末秋初,气温仍然在摄氏三十多度。但甫一走近,立刻通体生凉。
传说老先生经常在这儿打坐念经,一坐数日,甚至数十日。饿食树叶青草,渴饮岩泉涧水。日子久了,衣衫褴褛,人瘦毛长,精神却很好,尤其是两只眼睛,分外炯炯有神。独处深山老林却野兽不侵,蛇虫不扰,确实已经到了“幕天席地,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因此当地人称“仙人洞”又为“道士洞”。
复往东南面折返,在忽皮岭的乌石崖上亦生有一山洞(我忽然突发奇想,此处名曰“忽皮岭”,会不会是从“虎皮岭”谐音而来的呢?当然,这是本人的臆想,是本文的题外话)。
因为山石崚峋,岭上有一块巨石形似虎头,向正西方向伸出。石下形成一天然石洞,仿佛一只凶猛的老虎正咆哮着,张开了的血盆大口,故称为“老虎洞”。和仙人洞一样,也是老先生经常攀援前往打坐修炼的地方。
从道士洞往西北面又三、两华里的路程,登黄柏岭头,可以俯瞰“野猪坦”。野猪坦离大龙井很近,地势宽阔开朗,名字取得朴素蛮荒,但确实是各种珍禽异兽经常出没的地方。东南西北四面的山峰,都在争着抢着展现俊秀,呈献壮美。往东北三、二里正是让普通采药人望而生畏的断颈崖。而老先生经常在这些悬崖绝壁间来去往返,上下自如,如履平地。
这些风景令人心旷神怡,忘乎所有。在这儿可以抚琴,可以对弈,可以品茗,可以吟诗作画,可以放声高歌......没有一丝一毫不适合之处。可是在老先生的眼里,这里最适合的除了可以打坐参禅,就是还可以采挖到有用的药草了。
公元1938年腊月初,老先生于庐舍之中,洒水净身,焚香更衣,安坐榻上,经过数日渐渐作吉祥卧下(如佛涅盘像)。再经一昼一夜,毫无动静,用草叶凑近他的鼻孔,也不见一丝丝气息游动。但体温尚存,容颜不变,一片祥和。似乎正有仙人在指点迷津,于是扶他盘膝端坐于草蒲之上。
老先生也仿佛刹那间顿悟,展身伸臂,作飞翔状,驾鹤而起。于祥云蒸腾处,与百鸟同鸣,与瑞兽共舞。山间的画眉、黄莺,林间的松鼠、野兔,草丛中的蟋蟀、蛐蛐,似乎也是心意相通,轻轻地发出琴瑟一般的声音来为他送行。终于修得功德圆满,于初八日坐化登天仙去,享年八十有四。坐缸、封缸三年零六个月后,开缸时面目安祥淡定,肉身不腐,栩栩如生,塑成金身成为“肉身佛”。于是用“圆阳”二字为他的庵舍命名。
凡桐城一心修炼之人众也,修得真身的人少矣。我暗暗思索:一则龙眠山钟灵毓秀,能够聚敛住天地之灵气。二则是老先生心诚所至、心善所至。日复一日的行善,年复一年地修炼,行走在路上都小心翼翼,惟恐伤了足下的蚓蚓蚂蚁,看见有受伤的鸟兽都会出手施救。如果实在挽救不回的,会替它们掘坑掩埋,念经超度。
相传老先生的肉身缺失了右手的小指,原因就是某日下山往桐城县城的陶长春药店采购山中所稀缺的药材时,推辞不脱,受山中乡邻委托顺路带一刀猪肉回来。老先生忌荤,更忌血腥,特意嘱咐屠夫用稻草幺子穿之,悬钩于右手小指。然而就是如此,一世的修行也无法保全此小指,实乃天意不可违逆也。
推求老先生的性情,大概也是极其随心随性。因为心性而出世,以戒为师,以律为友,而自我克制。以大慈悲心发愿,引菩萨之智慧,清净实修。但隐于世而又不遁于世。不仅乐于教山中的孩童们识字读书,还自制了各种消暑解毒、清热凉血、去火消肿的药丸汤方,帮助乡亲父老们治病疗伤,不计较丝毫的报酬。能以自己所修所学泽惠乡里乡亲,也是一件让老先生非常愉悦的事。
说到老先生的医术之高超,至今仍然有一则神话般的故事让乡亲们津津乐道,啧啧称奇。说是当年江西省境内某地,有一户三代单传人家的子嗣身患恶疾,卧床数月,遍寻中西医名医而不治,奄奄一息。全家老小俱急火攻心,悲苦莫名,只有每日前往药王庙中磕头烧香,哭求菩萨显灵。而老先生恰好云游访学到了此地,又恰好在庙里歇脚投宿。于是神奇的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故事发生了......这才有了若干年后五百多人从江西前来龙眠山中感恩还愿的美谈佳话。
我第一次慕名到黑嵒来时,很有些迷惑不解:既然一直称谓他老人家是“黑嵒老道”,为什么在山谷中建的却是庵堂?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听到的故事也多了,慢慢地参悟出了其中的玄机。
因为道家讲究天人合一,而佛家讲究回归天性,也就是回归到我们最初清净无染的内心。内心清净了,与天地万物也就自然而然地融为了一体。所以佛和道其实是殊途同归,只不过是表达的方式有些区别而已。
佛家修心,道家修身,儒家的精髓是仁义道德,而医者更是必须具备父母之心啊。老先生应当是在“释、道、儒、医”之间早已融汇贯通,取长补短,了然于心后,相辅相成。从而得到大成的修行与福报。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建国初期兴修境主庙水库,尤其是五十多年前,众所皆知的那场浩劫中,这里的山水风光,人文景致俱已失去了以前的模样。
在赐金园、文和园被损毁破坏,面目全非的同时,龙眠山中曾经几人合抱的名贵树木,比如枷罗木、菩提树、香果树、红豆杉、香榧古树、金丝楠木......等等等等,也被砍伐殆尽,用来大办所谓的钢铁。如今已是遍寻不到了。
有些丧心病狂之徒竟然要将老先生的真身付之一把火炬。幸亏当时在桐城主政的父母官刘思魁老书记闻讯后力排众议,冒着被打倒的政治风险,特别为老先生浇筑了一座水泥砖墓,保护在圆阳庵老庵堂内的山洞里。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一旦走进山中,触景生情,总难免为这些人为之灾、人为之祸要感慨叹息而愤愤不平。我就想:老先生为什么不现身显灵,从而让那一众宵小之徒得以蒙阿弥陀佛,早消孽账,沉浸安静下邪侫之心呢?为什么不让龙眠山中的神灵收了他们深重的罪孽,往生净土呢?大概这人间许多悲剧、许多闹剧原本也就是上天的旨意,和老先生没有保全下来的那一截小指一样,天意难违呀。
投子寺、别峰禅寺、净土莲社、古霖泉、仙姑井、栲栳尖、谷林寺、王屋寺、钓鱼寺、白马庙、西峰庵、白衣庵、如意庵、仁寿庵、积余庵、痘神庵、大洪庵......这些散布在桐城城乡各地的庵堂古庙和圆阳庵一样,都有他们的来历与经历,都有一段禅意深深的传说,无一不是老桐城文化组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