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是十多年前读大二时写的一篇读书笔记,略作修改,稍加分段。
第六回题为: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而篇幅上,前者只有三段小文字,余下的都是写刘姥姥进荣国府。第五回写到宝玉在梦中与秦可卿的假云雨之事,紧接着便来一段真的云雨情,其意大概在说,“皮肤淫滥”不论真假,皆对宝玉无用,为上一回的“意淫”作一个活的注解,也就是说,写云雨情,用意不在它本身,是为了超越云雨情,达到更高的境界;另外,也暗合“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旨趣。相比起来,现在的一些小说对性爱的处理本末倒置。至于云雨情的对象为袭人,只是为了一句“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定下袭人不一样的地位,即通房大丫头,得到贾母和王夫人默许的未过明路的妾;《红楼梦》写奴仆文字最多的两个人是袭人和平儿两个,她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较起来看时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以后袭人很多言行,根源都来自这一次云雨情所确定的关系。所以,这三段文字可以独占一个标题。性,在文学作品中历来占有很独特的地位,因为它在现实生活中如此。“性关系”是一个很有趣的词汇,它包含了很丰富的涵义,只要态度合理,运用得当,是确立男女关系的一个利器,这种由性确立起来的关系是持久的,不论爱还是恨,都会在人心里打下很深的烙印。
写刘姥姥,真是极巧妙的章法。忽见作者从千里之外掣出一柄三寸短匕,奋力刺出,破肌肤,断筋骨,直入心脏,寸寸见血,大快人心;如此笔力,而写来又偏偏摇曳生姿,妙趣横生,藏而不露,毫不费力,如庖丁解牛,以无间入有隙,游刃有余,不惟作者眼里不见全牛,亦让读者目无全牛。作者云,荣府人多事杂,有如乱麻,“并无一个头绪可作纲领”,然刘姥姥进荣国府如何可担此大任,初时不解,至今方恍然大悟,这原是四两拨千斤的妙法。写荣国府,当然就要揭它的伤疤,越露越好,故让刘姥姥从外向里走一遭,到大门,到后门,到周瑞家,再见凤姐,每到一处,便显出无限丑恶来,即前面所说短匕之妙;写凤姐,当然得写她的辣劲,但正写则难以透彻,故先要写她的好,她在这里越是做好人,写得她越好,便显出她以后越坏;另外,就全书而言,这也是为凤姐谋篇布局的大手笔,凤姐在救济了刘姥姥后,便是“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害死尤二姐、采取“掉包”计,真是罄竹难书,到最后自身难保,女儿巧姐险些被王仁、贾芸拐卖,幸亏刘姥姥想办法搭救了,有始有终。细细品味,感慨无限。
这段文字,对比极为强烈。刘姥姥和板儿,一个是饱经世故而未失本心的世俗老人,一个是未受世俗污染的天真小孩。刘姥姥有话直说,在凤姐眼里是个“不会说话的的人”,但她有羞耻感,说违心话时,作者用了“忍耻”两字,相比之下,荣府中人,由上而下,大抵是厚颜无耻之辈,说起假话来一套一套,面不改色,不知耻而以之为能事;她有感恩心,受了帮助,“千恩万谢”、“感激不尽”,高兴得语无伦次的,最后救了巧姐,而荣府中人,大抵是忘恩负义之辈,后来老奴仆焦大一番痛骂写尽了这种只顾利益,不管人情的丑恶门风,世风。
板儿无知无畏,想吃就吃,疼了就哭,要他作揖,那是“死也不肯”,在这个纯洁孩子面前,一切的玩弄权谋,一切的勾心斗角,一切的虚假,一切的丑恶,都暴露无遗。没有人知道《皇帝的新衣》里那个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的名字,但是在中国,我要说,你的名字就叫板儿!正如《水浒传》里,要写“假人”宋江的虚伪,便处处用“真人”李逵反衬一般。此外,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对比,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沧桑来,比如对老人和小孩的偏爱,这是经历过人生惨痛的人的一个独特的心理,刘姥姥到荣府前门和后门的时候,分别是一个老年看门人和一般小孩子给指路和带路,那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也肯定“耍”过和刘姥姥一般的人,那些小孩子,长大了时,便也将成为第九回里闹学堂的那些顽劣少年。所以,这些用语极淡的语句,其实确是苦心经营的结果。
刘姥姥是写得极为生动的一个人,小时候,父母都出去做农活,这时候,我都跟着奶奶,奶奶和一群老人坐在阴凉的屋檐下聊天儿,我在边上玩泥巴,玩沙子,后来便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了。突然听到奶奶摔伤的消息,自己却不能回去看一眼,此时,读到刘姥姥这一段文字,无限往事涌上心头,双眼湿润。迷离中,刘姥姥的形象确是清清楚楚,格外分明:喜欢操心后辈们的事,为了家里的好,宁愿放下“老脸”;看了不舒服就直说出来,也不管后辈们听不听得进;格外疼爱外孙和孙子,急了也会打屁股,但一点都不疼;喜欢看戏,听评书,偶尔能讲出戏里常见的话来,妙趣横生;看破了很多事情,很乐观,皱纹里堆满了笑容;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可笑可爱;身体硬朗,从来就闲不下,总要找点什么事做。
这种效果的得来,除了超一流的观察力和文字功夫外,作者后半生的生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很少直接刻画刘姥姥的心理,确通过语言和动作的细节描写把刘姥姥矛盾、战战兢兢的心理表达得一览无余。比如在门口问路时的一系列动作,尤其是一个“蹭”字,功力深厚,绝对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另外,作者故意把刘姥姥写得十二分的难堪,为的是存托府中人的作威作福,想想后来个人的结局,善恶分明,心中几分苦笑。刘姥姥在堂屋里等凤姐的时候,“屏声侧耳默候”、“只听”、“又见”、“听得”、“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写得诡秘之极,可想象刘姥姥此时是何等的心惊肉跳,度日如年,备受煎熬,若是自家奶奶在受这般折磨,心里又是何种滋味?又写刘姥姥时刻不忘教训板儿,推板儿,可见刘姥姥无一刻不紧张,教板儿一面固然是怕板儿做错事,是姥姥自己的一个掩饰紧张和求得片刻解脱的法子。
到后来,写出姥姥还饿着肚子,再看前面“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而“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真是心痛欲绝,欲哭无泪。到后来凤姐给钱时,还被凤姐的利嘴耍了一番,弄得又喜又悲,让人既极不忍心。凤姐则是无处不耍权谋,然终是“反算了卿卿性命”,可悲可叹!刘姥姥是一个顶可爱的老人,在大观园里和贾母对比起来写时,更能看得清楚。
在写刘姥姥的过程中还插了贾蓉借玻璃炕屏,叔嫂两个在刘姥姥面前借公论私,打情骂俏,“正经”侄儿不“正经”,丑不可言。
以刘姥姥进荣国府作纲领,不是要以刘姥姥作纲领,而是以荣国府作纲领,以荣国府内部的腐朽黑暗预示的崩溃毁灭的结局作纲领,荣府的命运,就是宁府的命运,就是整个社会的命运,这,才是真正的纲领,而刘姥姥,是划破这层面皮的一柄利刃,因此,也可作“纲领”。
所以,很多人认为《红楼梦》真正始于第六回,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