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买卖。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我连他瞧也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这里的人不讲体面。
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连文明人也来了。文明人知道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份。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二十岁。及至做过了几天,我就不怕了。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
有的很有钱,这样的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闹脾气,我不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在小学里念了几年书,到底是没有白念,他唬不住我。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这种人还是得罪不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会叫巡警跟我捣乱。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及至我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的收拾他们。
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有便宜。顶可怜的是那像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个铜子,叮当作响,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还有老头子呢,对他们我不知道怎样好,但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所需要的。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我发现我身上有了病,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我想去看妈妈,她必能给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
我绕到那个巷子,希望看见妈妈。我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馒头铺已经关了门。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去了。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
我在街上丧胆游魂地走了几天,没有一点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搬到别处去了,也许在千里之外。这么一想,我哭起来。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
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的传给他。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我的眼圈发青,手心发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我吃的并不错,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