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怪丨015 那台手术后，我再也看不见一张人脸

从下午三点，一直到凌晨。一个建筑工人，从五楼脚手架上摔下来，骨盆碎得像一袋被踩过的薯片。我带着两个主治，用了三块重建钢板，三十四颗螺钉，才把那一堆骨头重新拼回骨盆该有的样子。当最后一颗螺钉拧紧，我放下电动螺钻，感觉整个后背的肌肉都僵成了一块铁板。
走出手术室，脱下被汗水浸透的手术服，我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连根烟都不想抽。太累了，累到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在缓慢地搅动。
回到家，妻子给我留了灯和一碗已经凉透的汤。我没喝，直接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醒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我睁开眼，妻子正侧躺着看我，脸上带着笑意。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她的脸。
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看不到她熟悉的眉眼，挺翘的鼻子，和带笑的嘴唇。在我眼里，那层皮肤和肌肉是半透明的，像一层蒙着雾气的玻璃。而玻璃之下，是一个完整的、细节清晰的头骨。
我看得到她平滑的额骨，精巧的颧骨，以及随着她说话而轻微开合的、排列整齐的牙齿。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那声音，是从一个活动的颅骨里发出来的。
我猛地坐起来，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我闭上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再睁开。
一切都没有变。妻子关切地问我怎么了，而我看到的，是她的下颌骨在上下运动。
恐慌像冰水一样从我头顶浇下来。
那天，我请了假。我说我可能需要休息。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试图理解发生的一切。幻觉？神经问题？我用手电筒照自己的瞳孔，对光反射正常。我伸出双手，没有任何震颤。我是一个医生，一个用理性和逻辑武装到牙齿的人。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应该有一个医学解释。
我女儿推开门，喊我吃饭。她刚换了牙，豁着两颗门牙，笑起来很好玩。但在我眼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属于儿童的、小巧的颅骨，上颌骨两个明显的缺口，下面恒牙的牙胚已经清晰可见。
“爸爸？”她的声音从那小小的、没有嘴唇的颌骨间传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变成了一座活动的解剖博物馆。
在医院里，我走过挂号大厅，看到的是成百上千个形态各异的头骨在移动、排队、交谈。高颅顶的，扁平枕骨的，下颌角宽大的，眉弓高耸的……我能分辨出性别，能通过骨盆的形态大致判断年龄，但我再也记不住任何一张脸。我的脸盲症，是以一种骨科医生最熟悉，也最诡异的方式降临了。
诡异的是，这病似乎让我的专业能力精进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我不再需要反复触摸和看X光片。病人一瘸一拐地走进诊室，我只要看一眼他的骨架，就能看到他股骨颈上那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骨折线。我能看到钢板和骨骼是否完美贴合，螺钉的角度是否需要微调。我的手术时间越来越短，精准度却越来越高。同事们说我简直是人形C臂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我失去了“人”的概念。
院长找我谈话，嘉奖我近期的出色表现。我看着他，只看到一个因长期伏案而颈椎略有增生的颅骨。他的声音从空洞的鼻腔和牙齿间共鸣而出，讨论着我的晋升。
我的爱人躺在我身边，我吻下去，触到的是温热的皮肤，看到的却是冰冷的额骨和眼眶。她在我怀里哭泣，说我变了，变得冷漠，像个陌生人。我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震动的肩胛骨，却无法从她的骷髅脸上读出任何悲伤。
我成了一个孤独的观察者，一个行走的骨骼标本鉴定师。
我偷偷给自己做了全套的检查。头部MRI，脑功能成像，眼底检查……所有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萧主任，您的身体和精神都非常健康。
我开始害怕照镜子。我回避一切能反光的东西。我不知道镜子里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我也只剩下一副骨架，那又是谁在思考？这个意识，这个“我”，寄存在颅骨的哪个缝隙里？
直到那天晚上，我又完成了一台高难度的手术。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疲惫和长久以来的精神折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需要一个答案，无论那答案有多可怕。
我走进了卫生间，打开了所有的灯。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声音大得刺耳。我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穿着白大褂，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满脸疲惫。
是我。
我看得到我的皮肤，我的胡茬，我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能看到我的脸。
但是……
我猛地凑近镜子，几乎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皮肤之下……是空的。
没有颅骨，没有额骨，没有颧骨，没有下颌骨。什么都没有。
在我那张熟悉的、疲惫的皮囊之下，不是坚实的、作为一切支撑的白色骨骼，而是一团温热的、模糊的，由血肉、神经和血管构成的、正在微微搏动的悬浮物。
我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感是坚实的，我能摸到自己的颧骨。
可是我的眼睛告诉我，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是一个比任何人都相信，生命必须有骨骼作为支架的人。
但镜子里的我，这个被称为“萧医生”的东西，却没有骨头。
我缓缓地、用力地，用指尖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在我的视野里，我的指尖，陷进了那团柔软的、没有骨骼支撑的血肉里。
深深地，陷了进去。